第四章
「少爺,你真的不去找封姑娘嗎?」
奶娘替向君庭倒上熱茶,清香的氣味飄散開來,沖散了秋日午後的微悶。
向君庭把望向庭院的視線拉了回來,淺嘗熱茶後,露出了淡笑,「奶娘,我去找她的話,會替她帶來困擾的。」
這是他與封天的約定,一個願等,一個願守。
也許旁人覺得他傻,但一生能求得一個如此值得的物件,他已心滿意足了。
「唉!沒想到封姑娘看來開朗,卻藏著那麼多秘密。」奶娘跟著歎了口氣,「原本我還當少爺今年就能娶妻了……」
她是年輕時候就到向家來工作的,看著向君庭出生、長大,也看著他由年輕公子變成了少爺,對向家感情深厚。因此,對於向君庭之母的遺願,她也抱著同樣想法。
若是可能,她還真希望少爺的姻緣能夠順利一點。
「我會娶的,只是不在今年。」向君庭安慰著奶娘,笑道:「所以就請奶娘活得長久些啊!」
「若是少爺不嫌棄我,要我活一百歲、三百歲,那都不成問題!至少我也得親手抱到少爺的孩子才成!」奶娘雙手擦腰,堅定地應道。
「好,那到時候就有勞奶娘繼續照顧我跟天兒的孩子了!」向君庭忍不住笑出聲來。
「那當然!」奶娘見向君庭臉上重又出現笑意,於是收拾了桌上的空壺笑應道:「那麼,我就弄點拿手好菜,讓少爺吃了精神點,這樣才有體力跟精神,在日後把封姑娘迎娶進門!」
「多謝奶娘,但不知是什麼樣的好菜?」向君庭也知道,一味思念著封天而不做事,那可不是什麼好方法。
在他等候她的這些日子裏,他要每一天都過得幸福,將來才能夠告訴她,說他等她的這些年裏,一點也不會感到寂寞、難受,這樣她才不會因此自責,而是毫無壓力地接受他給予的愛意……
「今天就拿韓公子送來的鮮魚替少爺熬魚湯吧!」奶娘應道。
「韓公子?奶娘是指韓軌嗎?」向君庭挑了下眉反問。
「是啊!韓公子前幾日來訪,送上禮物,說他過兩日就要回學堂了,讓我給少爺帶話,說是有空就到他那邊坐坐。」奶娘說著,忍不住苦笑,「你瞧我這記性,幸虧我有想起來。」
「前幾日?」怪不得他沒遇上韓軌,那兩天他與封天出遊去了。
他那個在學堂教書的多年好友,本以為他前次回鄉是為了照顧年邁的父母,怎麼這會兒又突然來訪?
「是啊,原本我打算請他留下來等少爺回來,偏偏韓公子說他趕著回學堂,所以也沒留他。」奶娘笑道。
「既是如此,那麼我過兩天就去學堂走一趟探探他吧!」
向君庭點點頭,便讓奶娘離開去張羅膳食。
他走近桌邊,翻尋了下韓軌曾寄來的信件,他記得韓軌一直以教書為樂,生活平靜清幽,偶爾也采藥、研習醫書。
現在回想起來,像韓軌那樣過著清靜的日子,倒也是好事啊……搖搖頭,向君庭踱回窗邊,看著一樣清澄的天空,腦海裏再度浮現封天的身影與笑容。
「天兒……」向君庭幽幽吐出輕歎。
封天大概也與他一樣,想著見面吧?
所以,他一定要在將來以笑容迎接她,讓她明白——小別勝新婚!
幽靜山林遍佈著綠意,濃濃樹影雖令這山野之地變得黑暗,卻也滲入了些許涼意。
青山學堂正位居此處,在一片由青綠樹林圍繞的平地當中,少年們的讀書聲持續不斷,整齊劃一,猶如在吟唱一首古老的詩歌……
「君庭!老天爺,我終於把你給盼來了!」韓軌聽見小童的通報,得知向君庭來訪,連忙出來相迎。
「軌,你似乎老了幾歲。」向君庭見到多時不見的好友,唇邊也跟著染上了笑意。
「呸呸呸!你呀,開口沒好話,咱倆幾個月不見而已,你居然一見面就咒我老?」韓軌話意雖沖,可表情卻是十足十的高興。
「你是老我兩歲,不是嗎?」向君庭沉聲笑道。
「你就別再提這檔子事了!」韓軌引了向君庭進門,讓人奉上茶水之後,才開口道:「近日學堂出了點事,忙碌得很,讓我連休個假的時間都沒有。」
如果不是因為這樣,他也不會忙得焦頭爛額,一下子像老了十歲。
「什麼事?」向君庭挑了下眉,瞧學堂裏還挺平靜的,怎麼聽韓軌說起來卻不是那麼回事?
「因為上個月年紀最長的商夫子過世,現在正愁找不到人暫時代替商夫子,所以只得大夥兒輪流代替商夫子授課。」韓軌搖搖頭,再度迸出歎息。「因為如此,原本大夥兒能放的假全都取消了,現在你知道為什麼我一下子老那麼多了吧?」
沉重的語調吐自韓軌口中,即使不甚明白情況,多少也能從他的表情看出些許端倪。
沒得休息,自然就會疲倦,雖然不想承認,但此刻看來蒼老也是應該的!
「原來是這樣……那我能幫什麼忙?你特地上門拜訪,不會只為了送來鮮魚當禮物吧?」向君庭做事向來不喜拖泥帶水,所以也問得乾脆。
「不愧是老朋友!」韓軌放聲大笑,「好,我就喜歡你這爽快的感覺!」
「到底是什麼事?能幫的我一定幫你。」向君庭與韓軌相交多年,已算得上是知交了,如今朋友有困難,他自然該伸出援手。
再說,當初青山學堂建起時,他的爹娘也曾出錢幫助過,說是希望照顧更多好學的孩子,因此學堂有事,他這後人幫個忙也是應該的。
「這事其實也不難,是希望你能幫著找個新夫子。」韓軌喝了口茶,續道:「你在京城做買賣,往來相交的人脈比我們這些深居簡出的讀書人多,所以我才想跟你打聽。」
「這倒不難。瞧你,似乎好幾日沒合眼了,臉色真差!」向君庭搖搖頭,對於好友的熱心教學,除了佩服之外也無法多說什麼。
「這也沒辦法,總不能叫大夥兒鎮日休息不念書吧?」韓軌苦笑了聲。
「可休息總是必要的,再這樣下去,你們也跟著倒下,到時候才真的麻煩。」向君庭啜了口茶水,輕聲勸起韓軌來。
仔細想想,向君庭複又開了口:「不然,若大家不介意,找新夫子的事我會托人幫忙,而在找到新夫子前,我就來這兒幫忙吧!」
「你要來教書嗎?」韓軌突然雙眼一亮。
「如果學堂的人不嫌棄,我倒是無所謂。」向君庭淡聲應道。
反正,現在找些新事情讓他忙碌倒也好,而且這裏的氣氛幽靜祥和,多少能夠平穩一下他的心情。
至於家中鋪子,過世的爹親早已打理穩當,夥計們都勤奮得很,往來商行也都誠信有加,用不著他日日坐鎮鋪中,所以就算他暫離一段時日也無妨。
「不嫌棄!當然不嫌棄!」韓軌笑道:「你若不是為了繼承家業,又對當官沒什麼興趣,依你的學識,也早考上狀元了,如果你能來教書,那是再好不過了。」
「說得好像要聘請我來當夫子似的。」向君庭忍不住跟著笑出聲來,
「就算我想,那也是不可能的事,畢竟你還有家業要顧著。」韓軌搖搖頭,「不過,若你肯幫忙,暫且代替已逝的商夫子教課,那倒真是再好不過了。」
「先讓我回去打點一下家裏的鋪子,三天後就能到這兒來找你。」向君庭想了想,很快地給了答覆。
「那真是太好了!多謝你了,君庭。」韓軌喜出望外地往向君庭肩上一拍,「既然這樣,那我就先跟其他夫子說一聲!」
「不用客氣,這是應該的。」見韓軌如此高興,向君庭也被感染了笑意,「倒是我很久沒到學堂來了,陌生得很,這段日子說不定要麻煩你許多事情。」
「不麻煩!一點也不!」韓軌連忙搖頭,「不然,我先帶你跟大家見個面吧!有些夫子你也是認得的。」
「也好,反正我人都來了。」向君庭點點頭。
「那就跟我來吧!晚點我烤個魚、弄點小菜,咱們很久沒喝個小酒了。」韓軌笑著起身。
「在學堂裏喝酒不好吧?」向君庭搖搖頭,他可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怎麼說都是為人師表的夫子,在學堂裏喝酒,豈不教壞一群學生?
「別讓人發現不就得了!」韓軌啐了聲,白了向君庭一眼,「一句話!喝不喝?那可是我家鄉帶回來的好貨色,若不是你這知交,我還捨不得拿出來獻寶的!」
見韓軌鬧了脾氣,向君庭哭笑不得地點頭。「知道了,我喝就是,瞧你都幾歲人了,還使性子。」
韓軌從以前到現在都是這副脾氣,雖情緒易於波動,倒還算親切好說話。
「這才是!那我們這就走吧!」韓軌樂得將茶點一丟,人已踏出廳外。
向君庭苦笑著搖搖頭,對於韓軌還真是感到無可奈何,只是……出外走這一遭,讓他的心情平撫許多。
果然換個地方走走,還是有幫助的吧?
陌生的房間,以及有些熟悉卻又帶些不確定的景物,讓向君庭看得有些出了神。
處理過家中事務後,他帶了簡單的行囊來到青山學堂,接下了夫子的工作,暫時代替已逝的商夫子教起學生來。
昨夜韓軌為了感謝他,又拉著他喝了點小酒,回到房裏他也就沉沉入睡,倒是少了封天入夢來。
只是今晨一醒,窗外的景色卻令他暫時失了神。
這青山學堂聞名於京城,除了夫子好學又親切之外,最重要的是這兒處於林野之中,處處皆為美景,置身其中就已是一種享受。
看見一片秋意,向君庭不禁想起封天。有機會的話,也帶她到學堂來瞧瞧吧!這青山學堂的美景,可也算得上是京城一絕了。
而且依韓軌的好客、熱心脾性,一定會吵著要他介紹封天給他認識的!想著想著,向君庭忍不住笑了。
換了衣服、簡單梳洗過後,他步出房外,打算去見見他將要授課的學生們。
但因學堂占地廣大,院落分散各處,所以從他所住之處要走到上課的地方,說實在的,還真花時間。
再者就是……他似乎迷路了!
瞧瞧四周,景色雖然優美,但卻是他沒來過的地方,而且越走越是陌生。
聽韓軌說,青山學堂前年曾增修過一回,多蓋了幾處院落,想來或許就是這裏吧?更麻煩的是,這附近似乎沒什麼人在,要問路也找不到人。
「等我這新夫子出現,說不定都中午了。」向君庭苦笑著自嘲。
他望向四周,一片安靜無聲,於是稍稍扯開嗓子喊道:「對不起!請問有人在嗎?」
若是有人在附近,讓他的聲音引來的話,或許能替他引個路。
不過,也許是他想得太美了,瞧附近安靜得很,若不是學生都去了課堂,便是現在沒人住在這院落裏……
「誰啊?」
不期然的應聲隨著推窗的聲音自頭頂上冒出,讓向君庭微愣。
這兒真有人在?而且……怎麼這聲音聽來好耳熟啊?
「我問你是誰啊?有什麼事嗎?」
頂上的問聲再度傳來,勾得向君庭抬起了頭。
「我是這裏新來的夫子,請問……」
他正要對樓上的人問路,卻沒料到會見著令他錯愕的景象。
幽夜般的黑髮、黑玉似的瞳眸,還有那小巧精緻的臉蛋……
這自二樓探出窗外的人,怎麼生得與封天如此相似?!
「天兒!」向君庭忍不住迸出呼喚。她不是回鄉去了嗎?怎麼會出現在青山學堂裏?
「天兒,是我啊!你的君庭啊!你怎麼會在青山學堂裏?」向君庭仰起臉對著二樓的住客喊道。
只見探出窗外的人先是面色一僵,而後突然悶聲不響地關了窗。
「天兒?天兒!你怎麼了?你不記得我了嗎?」向君庭見狀,連忙四下搜尋著大門,想進屋找封天。
只是,就在他不知該由何處上樓找人的同時,身後卻突然冒出了熟悉的聲音。
「我說這不是君庭嗎?你怎麼會在這裏啊?」韓軌一掌拍上向君庭的肩,把向君庭的思緒給拉了回來。
瞧向君庭不停地張望,韓軌忍不住好奇問道:「真難得見你露出這副緊張的模樣?怎麼?大清早的見鬼了嗎?」
「軌!你來得正好,這邊二樓住的是什麼人?」向君庭回頭見到韓軌,立刻一把拉住韓軌,指向二樓窗口追問。
「喂,你別這麼激動啊!」韓軌跟向君庭認識多年,印象中的向君庭一向是穩重的君子,怎麼今日卻如此失態?
「軌,快點回答我,二樓的人究竟是誰?」向君庭實在是按捺不住自己的衝動,因為雖然分離僅是幾日,但對他來說,封天的離去依然是他心口的一道傷啊!
而今,封天居然再度出現在他面前,這教他怎能不激動?
他的好娘子、他的小封天,他那情深緣淺的妻子……
「二樓的?你指的是天曉嗎?」韓軌納悶歸納悶,還是回應了向君庭的問題。
「天……曉?」同樣的字,卻是少了他希望的名字。
不該是天曉,應該是封天……除非,世上真有那麼巧的事,讓他見著兩個如此相似的人。
「是啊!他是前些時候新來的學生,外地來的,叫封天曉。」韓軌說著,又往二樓抬頭瞟了眼,「他這兩日身子不舒服,所以在房裏休息,我是送藥來給他的。」
「封天……曉?」向君庭愣了下。
前兩個字都沒錯,但那第三個字是怎麼回事?他的封天,就只是封天,卻沒這個「曉」宇。
難道,真的只是長得相似嗎?
可這也不對,如果只是他認錯人,那封天曉為何閃躲著他?大可斥他唐突,為什麼卻是縮頭躲回房中?
左思右想,向君庭著實找不到個合理的解釋,這時,突然有另一個聲音跳入他的回憶裏——
「哦,我姓封,叫封天……啊!」
那一天,他與封天初次相遇時,封天才剛報上名字,便緊張得全身僵硬。
雖然她曾說過,這是因為她鮮少告訴旁人她有個不似姑娘家的名字之故,但是……現在回想起來,封天的態度確實有些不太自然。
所以,如果說封天所言其實有所隱瞞的話——會不會……『封天』這後頭,應該還有個『曉』字?只是因為她藏著某些事,所以不能把真名說出口?會是這樣嗎……
「喂!君庭!你在傻什麼呀?」韓軌見向君庭臉色又青又白的,忍不住出聲打斷他的思緒。
「我沒事。」向君庭望向二樓,他現在只想弄清楚樓上的人究竟是不是封天。
如果是,他倒真想問問看,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
封天為什麼要騙他?如果只是想遊戲人間的話,她沒必要將她的清白交給他;而且,會出現在學堂裏的學生,應該都是男人,可他的封天卻是不折不扣的女人……這其中若不是誤會,就是藏著什麼秘密!
「真的沒事?可我看你剛才緊張的……」韓軌拍拍向君庭,狐疑地道:「你是跟天曉認識嗎?」
「我不確定……」向君庭拉回視線,望向韓軌手中的藥,「你是送藥去吧?我可以同你一道去嗎?」
「是沒什麼關係,不過你怎麼會連自己認不認得對方都不知道?」韓軌納悶地瞧著向君庭。
「這封天曉長得很像我相熟的一個朋友。」向君庭稍稍斂起方才過分外露的情緒,儘量以平穩的聲調回應。
「哦,原來是這樣啊!」韓軌笑道:「看來一定是你很重要的朋友了,瞧你緊張成這樣,活像是見到多年不見的情人一樣。」
「是嗎?」向君庭跟著笑了幾聲,卻是少了幾分感情在內。
「既然這樣,跟我來吧!我給你介紹天曉,反正日後他就是你的學生了,先認識也好。」韓軌說著,便帶著向君庭繞過院子,推門而入。
向君庭跟著韓軌步向二樓,只是這一步步,走來不覺得期待,卻是充滿了疑惑……他現在到底是該求老天爺,希望那個封天曉真是他的封天;還是應該祈求那個人不是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