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她當時的口吻,固執到何種程度,狍梟算是見識到了。
原來,不是話說得越大聲、吼得越使力、面目揪得多猙獰,才能代表那句話聽蘊藏的力量有多強大。
她這輩子說過最完備的一句話,像承諾,說到,做到。
她嵌在他懷裏,小口小口吐納的溫息,不敵淩雲峰狂暴吹襲的冷風凜凜,衣袂啪啪翻響,兩人長髮舞得騰亂,即便兩人胸口貼胸口,交談越來也很吃力!如果,狍梟的吠叫能姑且稱之為“交談”的話……
狍梟要她鬆手離開,從一開始用吼的威脅的逼迫的,到後來軟綿綿用求的拜託的打商量的,就是不希望她留在飛來石上。她已經……待了足足六日,她不像他,累了困了,眼一閉,身一軟,還有烏蛟蛇纏著,不用擔心摔下飛來石,可以盡興大睡,她只能憑靠環繞著他的細瘦雙手、不能有半點放鬆或失神,否則一陣狂風就足以將輕飄飄的她卷到外海去了,更別提她身上仍帶傷。
“你下去好不好?我爹娘會接住你,求求你放手下去好不好……”他聲音都弱掉了,不是體力耗盡或是曬到頭暈目眩,而是勸說如頑石一般的她,勸說到非常非常無力。
他的爹娘和瑛貅姊妹,時時守在不遠之處,注視著飛來石上所有動靜,每日替他們兩人拋擲些食物,由寶寶騰手去接,再餵食自己及狍梟。
她的回應,是使他腰間一緊,感覺她更偎近他。
“你真要逼我再開口撂話說要‘分開’,你才願意走嗎?”像先前那樣,提了分開,她便與他劃清界線,不用相互關心、不用等待、不用守候、不用再愛,倘若非得走這一步棋,她才肯將她自己的安危擺第一,而不是隨他在這裏承受日曬雨淋,那麼,他可以狠下心腸再說一遍,軟的不成,就用硬的。“好呀!我們分開了!你愛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不要你管!我們就各走各的路……”
她在他懷裏抬頭,白皙臉蛋鑲著大眼,數日來曝曬於陽光下,使她氣色略顯憔悴,她恬靜凝瞅,等他把話繼續說完。
她用雙眼在看,看他說出這番狠話時的真實心意。
不一樣。
與他先前離開她,說著兩人分開了,完全不一樣。
那時的他,是篤定的、是決絕的、是毫不遲疑的,所以,他說了“分開”,她心驚膽顫,害怕恐慌,因為她很明白,他不是說來嚇唬她。
而現在,他依舊是吼著說要“分開”,神情卻迥異。他很慌,他的心跳聲怦咚怦咚亂撞,他的眼,填滿關心而沒有情淡的冰冷,他吠得她耳朵嗡嗡作響,吠出來的字句,並不教她畏懼。
她伸出右手、觸摸他緊繃臉頰,他倏然變臉,吞回所有要分開的渾話,急急扯喉大喊:“你給我放開一隻手——你竟敢給我放開一隻手?!纏回來!你快給我纏回來我背後!抱住!緊一點!”
他嚇死了!她任何一點舉動,都揪緊他的神智和注意力,她光憑單手就想支撐自己?!被風吹下去怎麼辦?!一時之間,他忘了自己不斷在催促她離開飛來石,見她不顧自身安危,做出嚇人的舉動,他就壓不住火氣斥責她。
“不要,趕我走,我也,不會走。”她彎眸,笑覷他一臉驚慌。“你不是,真心,要分開,你只是,擔心我……”她將自己填入他懷中,偎著。
確定她又牢牢抱住他,他籲口氣的模樣,像在無奈歎息。
“你幹嘛非得跟著我一起找死?”安安穩穩的地上不待,偏要在飛來石上湊一腳,何必呢?
“我不是,要跟你,一起找死,而是,陪你一起,也許,會有,奇跡,我們,就能,一起,回去。”她在他胸前輕聲細語,道出希冀。
但求同生,若不能,才盼一起死。
“奇跡?說啥蠢話,我可沒有作著能從飛來石下去的美夢。”狍梟撇唇冷嗤。
“為什麼?”
“綁在飛來石上示眾,不過是小小懲罰,接下來他們大概在討論要把我這條惡獸魂魄給打出來,送進地府去受罰,將我逃掉的那些刑責,連本帶利補回來。”狍梟老早就摸透天庭那班老傢伙的心思。“這具貔貅身體說不定繼續掛在這裏吹風淋雨,當作警惕眾妖別跟我做一樣蠢事的展示品。”
她小抽一口寒息,他說得輕描淡寫,她聽得如遭雷擊。
魂、魂魄打出來,身體繼續留在飛來石上?!
“……不……”她困難地吞咽津液,陶臆疼痛不已。
“到那時,你要怎麼辦?抱緊屍體,在飛來石上,一起遭人指指點點,當成趣談在說,再慢慢腐去或是石化?還是打算隨我一起到黃泉地府去,泡油鍋躺刀山?”他故意要嚇唬她,並成功地感覺到她在發抖,顫若秋風落葉。
會怕就好,會怕就趕快開口說要離開他。
他絕不會埋怨她在這種時候與他一刀兩斷。
“……”她沉默著。
“你也可以什麼都不用選,朝我爹娘揮揮手,一躍而下,他們會接住你,然後,你不要回身看,直直往山下走,什麼消息全別去聽,把狍梟、寶貔、方大同——這一個傢伙完全忘記……老實說,我已經死過一次,我根本就沒在怕。”他深呼口氣,兩人周身風勢加劇,拂亂了發,拂亂了平靜。
發絲在風中交纏疊聚,他的、她的,已經分不開了,思緒卷過太多太多點滴,好的,壞的,全混雜一塊,想起自己對她的戲弄、對她的狠絕,又對她眷戀不忘;她對自己的死心塌地、對自己的專注無二,走了這麼一遭,當了貔貅,多活這些年,也不算白來,只是不想走時,仍舊牽腸掛肚。
“我不怕死,但我怕看見你比我先死,我熬得住,不代表你也能、萬一我被綁在這裏十年,你根本撐不下去……不要在我面前死去,那比把我千刀萬剮的淩遲還要更可怕。”
綁在飛來石上,有何可怕?不過是高了一點,風大了一點,他無所畏懼,可是現在,他怕她傷未痊癒,擋不住寒風襲擊,耐不住日曬照射,她臉色白得像鬼,臂膀這麼細,在風中搖搖晃晃,把他的心,也懸吊在半空中,搖搖晃晃。
他怕她會突然昏厥過去,他怕她會強忍著痛楚不說,他怕她會在他的懷裏沒了氣息——
“我沒有,這麼,脆弱,你被綁,十年,我跟你,十年,我不會,在你面前,死去……”
“你根本只是在逞強,你那麼弱小,又沒有力量,連自保都做不到。”
“你可以,親眼,看看,我能不能,做到。”
“我只想親眼看到你下去。”平平安安的,下去。
“你剛說,你死過,一次,你沒,告訴過我,那是,怎樣的,情況呢?”這段故事,他沒提過,她很好奇。
“你少給我轉移話題!”他明明在跟她說正事,她又想牽拖到哪里去?!
“是你,以前,惡獸的,故事嗎?”
“我說完,你就甘願下去了嗎?”
“那,我不聽了。”她倔強起來。
“好啦……我說我說啦——”越來越難以違逆她。真怪,她又不凶、又不嗆、又不蠻橫,他幹嘛怕呢?
不,不是怕,他沒有心生畏懼的窩囊感……而是一種,很想順她心意的情緒在作怪。
狍梟清清喉,說道:“那天,打完架,肚子很餓,想找隻豺狼虎豹來補補,可是找尋了整座山,只看到填牙縫都嫌小的兔子和鳥——”當時的他,還是只嗜血惡獸,哪像現在,碰不得血臭,和碧貔互咬,被他爹劈昏之後,他是嘔吐著清醒過來的,滿嘴的血味,翻騰五臟六腑。“好不容易發現一隻小女妖,想想湊和湊和著吃,先解除饑餓再說,以下就是你追我跑的情況,省略,哼哼,憑我的身手當然是成功逮住她,一嘴就朝她白嫩嫩的頸子咬下去——”
她安靜的聽著,他卻停頓下來,神情深思——鮮少思考的他,極其難得流露出忖度的認真模樣。
“她頸子很白,非常非常的白,白到沒有血色,像雪一樣……像你一樣。”
她微微瞠眸,與他相視。
“我到死都還很納悶,咬她一口,掛掉的卻是我……”
“你咬的,有可能,是……”
“疫鬼!”兩人異口同聲。
“我終於知道我的死因了!你們這些疫鬼幹嘛四處亂跑閑晃?!身上既然有毒,就不要長得這麼可口可愛,勾引人家去咬你們自找死路嗎?!”
“又不是、每個人,都會,二話不說,就動嘴,咬人,我們疫鬼,哪知道,世上會、會有你,這種惡獸,偷偷摸摸、無聲無息,靠過來,就咬人……”
等等,他聽見某兩個很詭異的詞兒。
“你怎麼知道我偷偷摸摸、無聲無息?”他輕軟地問。
“……”
“不會這麼剛好,你小時候,也被惡獸咬過吧?”嗓音更加輕,像棉絮。
“……”
“你脖子後方兩個齒洞傷痕,不會這麼巧是我留下的?”幾乎只剩氣音,在她耳邊呢喃。
“我脖子,後方,齒洞,早就,痊癒,才沒有,留下,傷痕……”一說完,要閉嘴已經來不及。
“原來害我一命嗚呼的傢伙就是你!”他沒有手能指著她鼻尖吠,氣勢瞬間少一大半,但吼聲出大到讓烏蛟蛇轉頭瞄他。
“你也,害我,有好些年,不敢,出來,都躲在,洞裏,怕又,遇上,胡亂,咬人,惡獸!”那時她被嚇壞,世上好險惡,連走在山路邊,找些蛇莓或果子,竟都會慘遭撲咬攻擊,雖來不及看清他的長相,夜裏仍發了好一陣子的惡夢,咬人的兇手,都是一團黑影——
“你還敢頂嘴!你只是嚇到躲起來,我可是直接遭鬼差抓回去地府耶!”咬人的,比被咬的更加兇惡。
“……”她又不說話了。
“你幹嘛擺那種臉?!”那種萬般委屈無處伸的嘴臉!那種可憐兮兮又淚光閃閃的荏弱嘴臉!
“你險些……要咬死我……要將我,當成糧食,還、還這麼,凶……”她迄今心裏仍存陰影耶。
唔!胸口被名為“天良”的無形箭給狠狠射中!
是,是他先心存不良,是他先企圖傷她,若不是他死,就換成她小命休矣……
“對不起。”他又變成軟綿綿的小動物,馬上反省低頭。
“我不是,故意要,害死你的……抱歉……”她也充滿歉疚。
“算了,上輩子的事了,早忘得差不多,你也不可以把這種老鼠冤掛在心上念念不忘!”這種仇,兩兩相忘最好,誰都別再指控誰——畢竟,他完全站不住腳。
“好。”她柔順應諾。
真沒想到,兩人的淵源,竟結得如此早。
日後,她若再偶發那場夢,應該就不再是恐懼了,夢中黑影套上狍梟的臉,說不定她還會飛奔過去呢。
不過,她不要忘記那段、那是他與她共有的回憶,雖然驚險無比,冥冥之中卻推動兩人命運之輪,鋪寫了後續再相見的機緣,若沒有當日他一咬,現今兩人又將變成什麼模樣?
他仍是那隻狂妄任性的惡獸,做著只顧自個兒爽快的殘殺壞事?
或是他早被神族收服,改過向善,不再胡亂傷人?嗯,這可能性太低,不列入思考範圍。
而她呢?
依舊獨自一人,對未來茫然未知,過著晝伏夜出的生活?
抑或她接受疫鬼頭子的邀請,被他口中所說,與同伴共居互伴的美好遠景所吸引,義無反顧成為這次疫鬼之亂的一員,然後,命喪另一批貔貅爪下?
太多種可能發生,有好有壞,有的代表一成不變的寧靜死板,她卻不由得感到慶倖……
為兒時的自己挨了他重重一口。
為了再度遇見他。
她心裏不斷有聲音在呐喊,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不知他是否與她同感?還是認為他的苦難,全拜那一口所賜,所以心裏很是埋怨?
“你不會因為那件綠豆芝麻大的往事,就討厭我吧?”他一副很擔心她點頭的孬樣。是啦是啦,他就是擔心咬她那件往事,會使她排斥他、嫌惡他,將他當成殺人兇手在怕他!
“不會,我,不討厭你,永遠,都不會,狍梟,你是我,最重要、最珍惜,的人、要我,拿所有,東西,包括性命,去換,我都願意……”她仰頸,凝望他,瞳中有笑有淚,綻開美麗燦顏。“我愛你。”
世上真的有言語,可以教人動容,聽進耳裏,酥了骨,甜了心,每滴血液都在翻騰躁動,身體好熱,激動亢奮的情緒源源不絕而來。
她愛他!她說了她愛他呀呀呀——
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實,被她深刻愛著的他又不是蠢物,哪可能現在才露出“呀?有這麼一回事?我之前都不知道耶”的白癡醒悟,他知道她愛他,他更是深刻享受到她給予的愛情,只是他沒想過,親耳所聞,竟仍是讓他狂喜振奮……
可惡,不能伸手把她抱緊,不能像個呆子將她舉到半空中轉圈圈,不能狠狠狂吻她,啥都不能的感覺好嘔——
她彷彿感受到他的饑渴,踮起腳尖,主動啄吻他的唇,他逮到好機會,馬上加深它,吮著,貪著,像久旱逢甘霖的渴水旅人,不想放她走。
“生死相隨的感情,竟也會發生在一隻惡獸身上,足見萬物有情,誰都無法離情而活,呵呵。”
濃雲湧至,潮煙白濛濛籠罩半座淩雲峰,隱隱帶有彩光,山頂完全不容外界窺視,由下方仰首望去,只覺山嵐彌漫,吞噬峰頂,殊不知是神族騰雲駕霧,飄然緩降而來。
熟悉的笑聲,除老仙翁外,不會有誰這麼愛拿“呵呵”當語尾詞在用。
“我倒不認為這是生死相隨的表現,惡獸就是惡獸,記憶未清,他仍是牢記惡性,以及血的滋味。”雲霧裏,另道聲音淡淡的,沒有半分起伏高低。
“他當貔貅也沒當得多糟呀,呵呵。”幾十年不也相安無事。
“那是因為貔貅厭惡血味,他不得已才碰不得血腥,然事實證明,惡獸狍梟的嗜血殘暴並未完全根除。”這次開口的聲音,似男仿女。
“說是嗜血殘暴也太嚴重,我倒覺得,是兩隻公貔爭奪地盤,眾所皆知,貔貅地域性強,吵吵架而已嘛,呵呵。”老仙翁試圖粉飾那場爭鬥。
“吵架?他幾乎要把碧貔給撕爛了。”請別太輕描淡寫。
“幾乎嘛,既是幾乎,便代表還沒,這孩子的爹娘搶在第一時間替碧貔施法,該接回去的部位都接回去了,也只差好好休養就能痊癒,實在毋須為此次事件,就抹殺這孩子和他爹娘的努力,呵呵。”
“碧貔是奉命捉拿疫鬼,狍梟防礙碧貔懲惡除凶,且下手暴虐無情,光是這一點,就能視其與疫鬼同流合污。”另一清亮悅耳的嗓,娓娓說道。
幾位神祗為狍梟而小小爭辯一番,老仙翁護短護得顯而易見。
“是碧貔傷害我家寶寶的寶寶,我家寶寶才會出手護寶寶,打傷碧貔是失手!”狍梟他娘匆匆馳來,一成串的寶寶來寶寶去,插嘴介入神祗交談,狍梟他爹緊隨一旁,瑛貅她們也跟著。
“貔貅,你們是想違約出手嗎?!”
“這指控太牽強了。”老仙翁跳出來說話。“他們一家可是乖乖退到旁邊,眼見孩子受罰而不敢輕舉妄動,沒有動手搶人,現在也不過是靠過來替孩子講兩句話,神君就如此質問他們,豈不冤枉?再說,決意將寶貔綁在飛來石上,不就是故意想引誘貔貅們為救親人而犯禁、加以指控他們一窩言而無信,正當化自己小題大作的合理性?”老仙翁拈胡微笑,道出幾位矯枉過正的天人意圖,
“哼。”神君撇開頭。
“老仙翁,碧貔傷勢如何?”狍梟他爹問。
“沒有大礙,你搶救得宜,他已經醒了,只是要花段時間靜養,幾位受傷的天兵亦平安無事,萬幸。”呵呵。
碧貔沒死,至少,狍梟的罪名可以降一階。
“我家孩子確實魯莽,出手傷人不對在先,但能否體諒他是一心保護所愛之人,才失去理智,而非蓄意作亂,再給他一次機會。”狍梟他爹拿捏用詞,想為狍梟索討生機。數日來,他並非冷眼旁觀,他試圖找老仙翁懇談,明知此舉悖逆當年約定,他也希望老仙翁不要忽視他們多年來的努力,老仙翁深知他的來意,反倒躲著他。
“討了一次,又想再來一次,下回呢?再犯再討,再討再犯,這回碧貔命大,下回換誰,誰又能有如此好運?”似男仿女的聲音,從雲霧後傳來。
“惡獸恐舊對情緒起伏無法掌控,一發起怒來,六親不認,這種蠻性獸魂,放置在神獸貔貅肉體內,太過危險。”銀鈴女聲也說道。
“寶寶已經乖很多了!”狍梟他娘替自己的孩子說話,難免充滿盲目的溺愛。
“他帶小孩很有耐心!會哄會騙會陪她們玩!他三隻姊姊全是由他一手帶大,你們沒見過他那種溫柔模樣,不要以偏概全——”
銀鈴女聲恍若未聞,續言:“當初便不該應允貔貅們,否則又怎有今日事端?上天好生之德,應是用在正道之中,為循規蹈矩的人,建立祥和平安的環境,而非一再為惡徒破例,他原本就該在地府受刑百年,以償其罪,我認為,將惡獸魂魄逼出肉身,再由鬼差押回審判,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沒錯,那本來就是這隻惡獸該嘗的苦果,銀星天女的提議,不過是使事情回歸到最初,在惡獸尚未佔據母貅孕體之前。至於其餘三隻小母貅雖是人貅混種,念其魂體純淨,亦無凶性,故不加以連罪,眾神以為呢?”
“嗯,同意。”幾位神祗表示贊同。
“請不要,這麼,做!”寶寶已經試圖耐住性子,將神祗的談話內容認真聽罷,可越是聽,越是冷汗涔涔,狍梟倒好,沒流露出驚訝反應,仍是一派“我就知道他們會這麼處置”的態度,終於正神祗多數表達認同銀星天女之言,她慌張出言:“是我,害狍梟,發怒!是我,使狍梟,出手,傷人……若有罪,我才是,禍首!請處罰我——不要,怪罪,狍梟……”
寶寶一手揪住狍梟的衣袖,不顧姿勢是否安全無虞,她轉過身,將狍梟護於身後,另一隻臂膀高高平舉,以母雞扞衛小雞般堅決的動作,阻擋在狍梟身前。風勢颯颯,撩得她衣袖狂揚,彷彿也快將她卷向天際,她的氣勢,使島蛟蛇竄動加劇,感受到敵意,琉璃紅瞳顏色加深,利牙大口張開,只消前撲幾寸,便能將寶寶的首級吞噬入嘴。
寶寶不閃不躲,無視烏蛟蛇濃重腥息就噴吐在鬢邊,她只望向白霧奔竄的神祗方面,堅決認真。
烏蛟蛇行動停頓,沒再往前撲咬,狍梟沒被神祗商討他的死活給恫嚇半分,倒是扎扎實實讓鳥蛟蛇方才險些咬殺寶寶的動作給嚇得屏息破膽。
“你給我退後!你敢咬她我就咬你!”狍梟朝烏蛟蛇狂吠。他雖然手腳遭縛,嘴巴可沒有!貔貅的牙夠利了,想試看看嗎?!
“在我等面前,竟仍不掩飾凶性,朽木。”銀星天女不悅地輕搖螓首,雲霧中,只見婀娜身影微微晃動。
“你為何不換個角度,讚賞他對那隻疫鬼有情有義,寧見自己受罰,也不容誰傷害她。”老仙翁看法與她不同。
“我不相信惡獸有情義兩字可言。”
“哦?要不要打賭,呵呵。”老仙翁笑問。
“神族不興打賭這一套。”銀星天女淡道。
“無傷大雅呀,既不賭錢,又不賭命,就當下盤棋、分分勝負。”
“賭什麼?”神君好奇。
老仙翁用著在場只有天人天女能懂的神語回答,幾位神祗亦用貔貅不解的語言說話,幾句你來我往,勉強僅能知道是哪位神祗在發言,而內容卻是一概不明了。狍梟他娘心急的望向夫君,後者神情嚴肅但也平靜,握緊愛妻的手,靜觀其變。
神祗談了頗久,老仙翁的呵呵笑聲不時傳來,但不能肯定談話內容有多輕鬆愉快。
“他們到底要幹嘛?”瑤貅悄聲與瑛貅、鈴貅嘀咕。
“只有老仙翁一個替小弟說話……”瑛貅俏顏寫滿煩惱,好擔心嘰哩咕嚕的談話聲終止後,神祗會宣佈教人絕望的答案。
“……爹一直要我們忍,難道真要忍到小弟沒命嗎?!”鈴貅討厭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
寶寶仍是護衛狍梟的舉臂姿勢,沒有改變,她屏住呼吸,看眼前那團白色雲霧變化,不敢稍有放鬆,就怕神祗突然出掌攻擊受縛的狍梟,如他們所言,將他的魂魄給逼出肉身。
“你們真是固執呀,浪費老人家這麼多口水。”老仙翁總算吐出了貔貅們能理解的句子。“好的也說了,壞的也提了,後果更是一項一項分析給你們聽,老是用守舊的辦法做事,幾千年了,你們不嫌膩嗎?現在的孩子越來越不懂敬老尊賢,以前月讀還在,都會乖乖喊我聲‘仙尊’……”
“閒話少言,問吧。”神君打斷老仙翁的埋怨。
老仙翁這回倒笑得很開懷,綿長地呵笑好久,鬍子拈了又拈,摸了又摸,才綬緩開口。
“小貔貅,如果放你離開淩雲峰,毫髮無傷的離開,不逮你的魂魄回地府,也不計較你誤傷碧貔的罪責,再給你十次機會,你往後犯了錯,仍能抵扣。”老仙翁伸出食指,比劃了個“一”,笑幾聲,再添入中指,改為“二”。“與你甘願乖乖被打出魂魄,回地府去接受你逃掉的酷峻嚴刑,來換這隻疫鬼平安走下淩雲峰,這兩個選項,若能讓你選,你挑哪一個?”
“完了……”狍梟他娘發出呻吟。
白癡都知道要選一!
偏偏這問題的陷阱又太明顯,越是簡單能挑的選項,越是不能選。
選一的話,他平安,小疫鬼當然也會跟著他一塊平安離開,這答案等於囊括了選項二的優點,而剔除被打出魂魄的缺點——無論拿去問誰,誰都明白選一才對!
可選了一,不正告訴神祗們,我就是一隻自私自利只顧自己好的傢伙?
但選了二,活脫脫就是笨蛋!蠢人!傻子!自己跳進神祗安排好的死路!
神祗要考驗的,便是本性。
然而,一或二,皆帶有陷阱!
只消思緒略有偏頗或不安或猜忌,就通盤皆輸!
狍梟他娘根本來不及叫狍梟好好思考再認真作答——
“當然是讓她平安走下淩雲峰!”狍梟吼得周遭一瞬間鴉雀無聲,回音還在繞呀繞,一遍一逼重複著:當然是讓她平安走下淩雲峰——當然是讓她平安走下淩雲峰——當然是讓她平安走下淩雲峰峰峰峰峰峰峰峰……
“呵呵呵呵……”老仙翁是在場第一個發出爽朗笑聲的人。“答得真是毫不考慮。”
“這孩子絕對沒有思考過,他是憑直覺回答,興許連比較兩個選項的優劣忖量也沒有。”狍梟他爹眉眼間的緊繃,鬆懈下來,露出笑容,見愛妻表情癡憨,嘴兒圓張,不懂為何夫君笑了出來,他低聲在愛妻耳邊說:“老仙翁賭贏了,寶寶的答案,替他自己掙來了生機。”
“……你聽得懂神語?”她茫然問。
他只是笑,沒點頭或搖頭。
越單純的問題,越毋須去思量答案之間的好處壞處各佔幾分,有時聽來吃虧的選項,卻能深掘出一個人內心真正的想法,狍梟或許笨、或許魯莽,可其本性中並非只有一無可取的惡質,他也是會有想豁出性命去保護的人。
神祗們方才已商討出賭約規則,借一個看似容易的問題,看穿狍梟心中究竟視何為重。
選擇了一,怕誤入神祗陷阱,選擇二,怕神祗不打誑語,是當真拿他的命去換寶寶離開淩雲峰這種毫無贅意的“福利”。越是思索擇一挑二,越覺處處有語病,越難以迅速回應。
而神祗的賭約,並不是“選對”了,便算贏。
沒有半分遲疑,選一,代表惡獸沾沾自喜能獲得特赦而沒將其餘人事擺進心裏,本性自私自利,如此一來,神祗懲處他,理所當然。
猶豫了片刻後,才選一,便是惡獸思量兩者的優劣,鑽研選項漏洞,奸巧佞惡,企圖狡猾行事,其性鄙劣,同樣不可取。
思索良久,選二,表示他心裏拿捏著問題是否存有考驗,明白選項一是在測試他貪婪怕死與否,若選了,決計不會獲得神祗的大方實現,甚至還可能扣他一條私心藏奸之罪!衡量利弊,做出擇二的答案,可“二”真是正確解答嗎?不,遲疑之選,仍是錯誤,彰顯惡獸心機深沉,想以智取巧,昧著良心,羅織謊言。
沒思考、沒忖度、沒遊移、沒深慮,斷然就回答要選二……
代表那個傢伙的腦袋,一定有病!
二所要付出的代價太大,而收穫太小,即便知道是陷阱,願意如此爽快一腳踩進去的人……還有什麼好說的?
“真不敢相信……這只惡獸,竟選擇了對他最不利,而獲得之物卻渺小如沙的選項……”銀星天女院耳的清嗓,此時聽來有些狼狽。
“而且完全沒有躊躇……”方才用神語冷諷狍梟絕對過不了關的神君,此刻也只能瞠目結舌。
“老友們,願賭要服輸,賭輸別耍賴呀,呵呵,大家剛才可是都允諾了,賭贏——”
“隨便你!”神祗們不可能食言,更忌輸不起,話既出口,怎能再自毀諾言?錯只錯在他們料錯惡獸本性,認定惡獸之心不存溫暖柔情,決計不會挑中教他們心服口服的選擇,即便是瞎蒙,誤打誤撞挑了二,他出自於本能的果決扞衛,也贏取了他們的籌碼。
“那麼,小貔貅的處置,全權由我這老人家來做囉。”言畢,滿峰彩雲散去大半,神祗天人退離,守諾不加以干涉。
“老仙翁!謝謝你!謝謝你啦!你這個朋友真沒白交!”狍梟他娘開心尖叫,猛拍老仙翁罩身的白色雲霧。由老仙翁處置,等於無罪釋放了嘛!大家都這麼熟了,幾十年老朋友,好商量,一切好商量!
“你怎會覺得交由我處置,小貔貅的下場更好呢?呵呵。”老仙翁反問,雖笑著,語氣中不容忽視的認真嚴肅,教幾隻貔貅全數一怔。
“老仙翁此話何意?”狍梟他爹問。
“我並不認為,小貔貅可以放。”老仙翁說道,
狍梟他娘倒抽涼氣。本以為老仙翁是站在他們這邊,結果——
“小貔貅確實在掌控情緒上不夠成熟,發怒等於發狂,一暴走,變成獸形貔貅,又帶有惡獸殘殺本性,著實堪慮。”
他道出在場貔貅無法辯駁的實情。
“這……我們帶他回去,好好教?”狍梟他娘試探商量。
老仙翁笑著搖頭。都教了幾十年,變好變壞,也不過就是如此。
“那你想怎麼樣?!”狍梟他娘追問。
“我要小貔貅加入天庭奉召,替代碧貔的工作,我也替他找好了,教導他自製脾氣的前輩。”老仙翁提出條件。
“叫我加入天庭奉召,當你們神族的狗……辦不到!”狍梟首先發難、嘴角因激動狺語而微微抽搐。
“瞧,說沒兩句,又生氣了,他得好好琢磨琢磨。”老仙翁望向狍梟他爹,笑歎。
“老仙翁央托了哪位前輩來教導他?”狍梟他爹想知道,讓老仙翁認定能壓制狍梟傲性之人是誰?
狍梟他爹甫問完,遠處吼聲陣陣,騎乘巨大猛獸的武將馳如星火而至,佈滿深紅傷痕的神顏,少掉神祗慣有的慈眉善目,倒顯猙獰。
“呵呵,由武羅天尊來,如何?我家這小夥子,說來與小貔貅有類同之處,他當初也不是乖孩子,現在可是出類拔萃。”老仙翁笑應。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此一名言,在武羅身上適用,在狍梟身上呢?
呵呵,天機,不可洩漏。
狍梟他爹覺得武羅眼熟,但不確定在何處曾見,他朝武羅抱拳揖身,狍梟交給他,應該是相當不錯的選擇。
武羅微訝,轉向老仙翁,後者呵呵直笑。
“反正他不記得的,又不是只有你,不用感到震驚,他現在是隻貔貅罷了。”
“嗯。”武羅淡應。
“喂!你們給我聽清楚!我狍梟絕不會淪為你們神族豢養的寵物!要我替你們辟邪守財、巡視天界,門兒都沒有!”狍梟還在吠。
“現在不是你要不要的問題,你根本沒得挑!”狍梟他娘叉腰,與他拌嘴:“再說,剛剛老仙翁給你兩條路走,你不是連想都不想就決定被打回地府受罪,也要換寶寶平安離開淩雲峰這個白癡才會挑的選項嗎?!比起去地府被炸被烤被磨成漿,去天庭賣賣苦力算什麼?!”
“對我來說是一樣的!”地府和天界,全是他討厭之處,他可一點都不覺得被天庭召奉是光榮事,哼!
“厚!寶寶,你也說說他啦!”狍梟他娘馬上尋找幫手。
寶寶仍在咀嚼眼前的驟變發展,尚無法厘清所聽所見代表著何意,她還遲鈍地停留在老仙翁拿兩個選項給狍梟挑,狍梟挑了一個令她腦袋空白的答案,快得她無法阻止,她只記得她要出聲反駁,要求狍梟收回它,她絕不要狍梟拿他的生死來換她平安,狍梟沒能離開淩雲峰,她也不要走!
話,還在腦子裏打轉,一心急就拙於表達的她,什麼都來不及說,一切急轉直下,神祗退去,狍梟他娘露出久違的妍麗笑靨,彷彿難題盡解……
她不懂,狍梟選對了嗎?狍梟平安了嗎?狍梟可以不用被綁在飛來石上了嗎?
太多混亂,在腦裏交織,直到狍梟他娘一句“寶寶,你也說說他啦!”,將她喚出怔忡的迷茫中。
“……是代表,你安全,了嗎?”寶寶全然狀況外,心裏充斥著此時最懸念之事。“他們,不會,傷你,是嗎?可以,放你,離開,這裏,是嗎?”她顫抖地問他,需要他的點頭確定,來平撫恐懼。
“人家要放他,他還拿喬哩!”瑤貅幫腔。
“為什麼……你不想,下去嗎?你不下去,我也,不要下去。”
狍梟齜牙咧嘴對著娘親和瑤貅擠出兇惡臉色,面對寶寶卻威風大軟。“我沒有說不下去啦,下去當然是想下去,但我不要當天界的……”
“太好了……你能平安,太好了……奇跡,真的有,我一直,默默祈禱,真的,成真了……”她在他懷裏,落下歡喜的眼淚。
“不是——可我——當天界的——我——那很丟臉耶——我是惡獸——就算勉強像貔貅但——我哪會呀——”
狍梟連說話的方法,都變成了寶寶的口吻,結結巴巴。
“呵呵呵,看來,柔能克剛這四字,用在天人或惡獸身上,都頗有成效呢。”老仙翁意有所指地瞟了眼神武羅,武羅故意撇頭當作沒聽見。
最後,狍梟下去否?
答案是肯定的。
不只離開淩雲峰,更帶一包翡翠綠寶去探視養傷的碧貔及天兵們,當天更被武羅直接抓去“教導”了一番,聽洗心咒聽了八百遍,回到家,腦子裏還嗡嗡作響,自動重複起那些吵人仙咒……
不甘願嗎?
當然不甘願,只是他沒有抱怨。被軟綿綿小手牽著挽著,一塊走下淩雲峰,一塊去挨碧貔的冷眼漠視,他心裏著實不爽快,倒是寶寶用著笨拙的喜悅口吻,祝福碧貔早日康復,約定明天再來看他,下回要帶些什麼種類的寶礦給他吃,又表達歉意云云,讓碧貔原先的臭臉也不得不稍稍放軟,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尤其那張笑顏又是如此真誠可愛……
她的“一塊”,不是虛偽說說,也不是只想同甘,而不願共苦,明知道跟著他一塊,難脫遇上些不愉快的事,她仍是滿臉欣喜,好似無所懼怕,與他交握得緊緊的,彷佛用肢體語言告訴他:
沒關係,我在哦,我陪你,我們一起面對吧。
他的不甘願,在她指掌溫柔包覆下,蕩然無存。
只要在一塊,就沒有跨不過的難題。她的陪伴,讓他有這樣的信心。
區區一隻天庭召奉獸,哼,當就當,誰怕誰呀!
放馬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