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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狍梟(神獸錄 貔貅之卷)》第9章
第九章

她花了兩天時間,認真逛遍了貔貅洞,說它是個「洞」,著實有些失禮。

  它外觀砌以玉石,呈現人類房舍狀,又與山林獵戶那種小木屋不同,它的屋簷是嵌沿著山壁延伸而出,兩根石柱擎天,石上天然紋路自成磐龍,扶搖直上,進了頭一道無扇之門,踩過小曲石橋,才算踏進屋內,雖然取山洞為主體,又巧妙布入石窗或玉屏,格局與一般深暗洞窟自是迥異。

  屋內幾條小徑,分別通往後側山池、西側高峰、東側花草園,路徑迂迂迴回,教她瞧了頭痛。

  也或許,她的頭痛,不單單是貔貅洞裡的曲折所導到處,而是她頭上繁複變化的髮髻,及數之不盡的金銀頭飾,壓得她不適……

  狍梟的姐姐們,三隻母貅,真的很愛拿她當玩具,天天為她變換髮髻衣飾,將她精心打扮到連她自個兒都不認得自己。

  「一定……要,掛滿,這麼多,東西嗎?」她覺得頸子好酸,小小聲問。

  「秀色可餐呀,貔貅咬金吞銀,你身上這些,對小弟來說,就像是抹了糖蜜,可以吃你又兼吃金銀珠寶。」一舉兩得。瑤貅咧開白玉牙關,閃亮微笑,明明就是覺得戲弄她很有趣吧。

  她們愛極了把她弄得鮮美可口,自己倒是半根髮釵也不簪,飾物雖美,在她們眼中,等同於蔥花,放在食物上,視覺加分,提升食慾,放在自個兒身上,就好比吃飯粘著幾粒白米,何美之有?

  真是姐弟情深吶,每天都替小弟變換「菜色」……好吧,狍梟確定很喜歡她妝點過後的清妍鮮嫩,食慾總是超好,害她每夜不能好好睡……見他流露驚艷喜色,她也就不忍破壞她及三位姐姐的好心情。

  「三位姐姐,真要,打扮,起來,才更美。」這不是恭維,她們是她所見過最漂亮的雌性生物,精雕細琢得不似凡物,天上若有仙女,大抵就是她們這模樣吧。

  近來她說話機會激增,除狍梟外,他的家人也都會與她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攀談,哪怕是問她「睡得好嗎?」、「喜歡吃什麼?」的短短關懷,他們願意花時間聆聽她笨拙的回應,令她的結巴及囁嚅改善好多。

  「你嘴好甜哦,和我家小弟完全不一樣,你是注定生來彌補他族繁不及備載的諸多缺點吧?」瑛貅對她的好感,倒是很誠實的表現在肢體更好,給她大大的擁抱。小弟從不喊她們姐姐,小疫鬼幫他喊,喊得她們心花怒放。

  她打從心裡喜歡這三隻母貅,當然,狍梟的爹娘亦是,他們待她相當和善親切,不因她是疫鬼而排斥她,允許她在此住下,得以如願與狍梟在一起。

  「對呀,比起小弟,你可愛太多了,寶寶!」鈴貅也從另一旁抱過來。

  寶寶現在已是屬於她的名字。

  當初她不得不捨棄它,以為不再有權利擁有它,這個她深深愛著,他卻痛恨的名字。

  草原纏綿過後醒來,狍梟在她耳畔滿足吁歎,喚出這個名字時,她臉上的介懷逃不過他的眼,他逼著她坦白說出為何沒有很開心的理由,她才囁嚅回道——

  你說,你討厭,寶寶,這個名字……不,你用的,是痛恨……

  哦,那個呀,是實話。狍梟倒沒露出心虛表情。

  超丟臉的,你不覺得嗎?他突然這麼問她。

  什、什麼?她有絲茫然。

  我被叫寶寶幾十年耶!最好我是會喜歡它啦!他氣憤難平,要她評理:我這麼大一隻雄獸,和寶寶這兩個字搭嗎?我既不是吃奶的娃兒,又不是嬌滴滴的小女生,我是狍梟耶!那種軟綿綿的名字,我當然嫌惡得要死,若不是看在我打不過老爹的份上,我哪會如此窩囊任由我娘喊?還說什麼寶貝的寶、珍寶的寶、百寶的寶——我只知道賞人一頓拳頭粗飽的飽啦!

  他的成串埋怨,重點為何,她仍是抓不到。

  我有三個名字一個乳名,送一個給你,比都不用比就知道這個才合適你吧?還是,你想叫大同?想也可以讓給你,一隻凶獸被叫大同,我一樣不太爽……

  這一句,她聽懂了,明明白白,完完全全。

  他的痛恨,其來有自,是對高傲尊嚴的羞辱,而非他帶著惡意,故意想拿他嫌惡的名,施捨她。

  他想得多單純,覺得「寶寶」適合,便將它送給她,他討厭被叫寶寶,但不討厭寶寶是她……他剛剛的語意,如是說著。

  她綻開笑顏,一掃陰霾,心情好得教狍梟不懂雌性生物的脾氣怎麼說來說來,說走便走?

  於是,名字確定下來。一窩貔貅全跟著狍梟這麼喊,否則老是小疫鬼小疫鬼叫,多見外呀。

  對於鈴貅讚她比狍梟可愛,她只是微笑,雖不反駁,但在她心目中,狍梟的可愛,無人能敵。

  「你怎會愛上我家小弟?他除了臉之外,一無可取呀。」瑤貅感到好奇,好奇之外,更有「你是不是被詐騙?」的困惑。

  「狍梟他,對我,很好,很溫柔,我不知,該如何,說……他讓我,覺得自己不、不是,一隻,疫鬼而已,他,接納我,擁抱我,給了我,一切我所,沒有的,他是第、第一個,一開口,不是叫我,滾,的人,沒有被誰,需要過,的我,第一次,遇見,一個,那麼想,要我,的人……我願意,給他,我的所有。」

  她表達不出多豐富華美的詞藻,所知有限的字彙僅能做到這樣,還有太多太多理由,感動著她,或許說出來,聽進旁人耳中,會覺得不倫不類,甚至是「啥?這樣也能讓你感動?你太容易上鉤了吧?」,然而授與受,原本便是相當主觀的事,有人慾念多,區區一個動作或語句,滿足不了,認為被敷衍,被虧欠:有人慾念少,輕易快樂、輕易知足,她屬於後者,所以她獲得好多好多,大家的善待、大家的微笑、狍梟的注目、狍梟的專一,甚至是狍梟指腹撫過她臉頰的一抹溫暖,她都珍視無比,感到自己的幸運和幸福。

  三姐妹交換了眼神,彼此眸光皆是晶亮的、讚賞的。

  她們嘴中的「小弟」,雖然缺點一籮筐,惡獸本性又差勁到極點,總被她們的伶牙俐齒給嘲謔著,然而她們怎可能忘卻,當她們仍是稚嫩小貅時,是這個小弟將她們抱在懷裡,任由她們攀爬遊玩,粗蠻又笨拙地哄著她們睡,保護她們平安長大。她們對他的感情相當複雜,身份為姐姐,又像妹妹,他是弟弟,更像兄長。

  聽見有人願意如此深愛小弟,他們由衷開心。

  「你呀,也別太順著他,把他給寵得更壞,已經不是啥好東西,再嬌恣下去還得了。」瑤貅假意教導她要「馴夫」,心裡很明白,這隻小疫鬼一定做不到,瞧她此時的傻笑就知道。

  「寵不寵是一回事,我倒希望你在小弟身邊,時時盯著點,別讓他幹些玩命蠢事,善事不做沒關係,惡事別又記上幾筆就好,畢竟他……不是被允許存活的生命,現在他能平安無事是爹娘求來的,只要犯下一點點錯誤,便足以讓神族有了收拾他的借口。」瑛貅梳弄寶寶的黑綢長髮,語氣雖談,蘊含的擔心卻滿溢著。

  鈴貅點頭附和。「你最好是死纏著小弟,使他的心思全掛在你身上,沒空去回想當年的惡獸血腥快活。」安安穩穩,認認分分的去當只貔貅就好,別老以為自己不是貔貅的一員,懷念上一世的惡獸威風,明明從頭到腳都長得像貔貅,還要否決此一事實,豈不是自導煩惱?

  這件事,寶寶是知道的,狍梟將它當成故事,透露予她,用著不滿不屑的神情,敘述他爹娘那時為腹中人貅混血孩子尋求一線生機,與神族達成的共識,雖讓四個孩子暫無性命之虞,不代表難題到此輕鬆解決,神族給予一段沒有期限的考驗,狍梟不被允許犯錯,否則溯及既往,惡獸那世的宿業,也要一併索討。

  「嗯 ,我會,努力,跟狍梟,一起,平安,度過,所有,考驗,不讓他,一人,面臨,危險。再一起,好好地,活著。」寶寶稚柔的面容,有著絕不撼動的決心。她沒有強大的力量,她只擁有疫鬼傷害人的可憎體質,弱小如她,倘若能對狍梟帶來一些些好的幫助及影響,她都會竭盡所能去做。

  「好寶寶。」瑤貅有些明白小弟對這隻小疫鬼念念不忘的緣由了。她很純真,感情澄澈透明,專一對待,並且毫不保留,人界有句話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小疫鬼一定是屬於不願單飛的那只例外,情願與心上人患難中相伴吃苦,也不願獨善其身,傻得明膽方是火坑,她亦會縱身躍下。

  「是說,小弟真慢,這回不知又要被爹給扁成啥慘樣。」鈴貅落坐,小手裡捲著自個兒粉色長髮在玩。

  真是的,小疫鬼今天這副扮相好可愛,不趕快回來瞧瞧,絕對是他的大損失!

  父子切磋武藝是司空見慣的事兒,有時興致一來,打上一整天不無可能,小弟不服輸,即便打不贏爹,也要糾纏著爹一打再打,常常非得要爹直接擊暈他,扛回家裡,才能結束對戰。

  「爹越是手下留情,拖的時間越長。」瑛貅收拾一桌子珠花頭飾,全掃進一個石盅,不像人類視若珍寶,一件件小心收藏。

  明明一招狠狠朝小弟打過去便能終止無意義的體力揮霍,爹卻老讓著小弟,說小弟那具軀殼是蘊藏豐富潛力的奇材,稍加琢磨,便可能成大器。

  「希望,別受傷了,才好。」

  四個女娃兒又嬉鬧了許久,聊瑛貅愛吃的人類食物,聊瑤貅趕跑追求她的縱多公貔,聊鈴貅心儀的勾陳,聊三隻小母貅與狍梟兒時的趣聞,也聊寶寶和狍梟初識的往事,直至不速之客到來,打斷姑娘們嘰喳討論的好興致。

  白胡老仙翁先以爽朗呵笑聲為鐘鼓,知會他的來訪。「小娃娃,你們的爹呢?」

  三隻小母貅與老仙翁不算陌生,他們瞧過他好些回了。

  「後方崖下草原。」答話的是瑛貅,不過她不明白,憑老仙翁的能力,豈會察覺不到爹所在之處?不,她認為他是知道的,多此一舉到貔貅洞來,莫非……

  三個女娃同時警戒挺身,擋在寶寶前方。

  擋有何用?擋得住人影,擋不住味道。

  「人界此時,疫鬼正在興風作浪,數個城鎮爆發大規模疫病,哀鴻遍野教人不忍卒睹,天界派出司職的貔貅前往平息疫亂,追捕疫鬼,這只……是逃到此處躲藏嗎?」老仙翁拈著白胡。

  「不是!她是我們家的!」三人異口同聲,扞衛她。

  「何時疫鬼與貔貅變為一家?」

  「有誰規定疫鬼與貔貅不能是一家?」瑤貅皮笑肉不笑,反問。

  「疫鬼像老鼠,貔貅像貓,貓鼠天性相沖。」老仙翁細不見瞳的眼縫,掩蔽了他說這句話時的用意,看不出是試探,抑或純粹好奇。

  「只要老鼠不怕貓,勇敢靠近,貓不想吃老鼠,願意好好相處,貓與鼠也是能和平並存。」瑛貅回道。

  「萬物和睦共處,無事無貪無仇無怨,天地萬物,一人之身也,是謂大同,亦是天庭致力希望達成的圓滿夢想。」老仙翁晗首同意小女娃的論點,只是說來容易做來難,世間相生相剋的人事物數之不盡,亦是維持天道秩序的某種平衡要件。

  「大同?我們家裡就有一隻……」但與老仙翁說的和睦啦無爭啦完全搭不上關係。鈴貅嘴裡含糊嘀咕。

  「她若非人界惹事生端的疫鬼,我自然不會為難。」老仙翁打量著寶寶,續道。

  瑤貅擺擺手。「她不是,我們可不知道人界發生什麼大事。」這是實話,在貔貅洞,不刻意去管山下動靜,是很輕易就忽略掉那些紛紛擾擾。

  「所以你們沒聽說近百隻疫鬼群眾,順著人畜飲水源頭,施放疫毒一事?」

  「疫鬼又群聚起來?!他們也太不怕打了吧,我們上回明明就已將他們驅散趕跑!」鈴貅訝然,與瑛貅、瑤貅露出同樣的神情。

  寶寶心一悚,憶起疫鬼頭子與她道別時,掄拳向天,說著他要捲土重來的堅定決心……

  「你們只是驅散,未能捕獲群鬼之首,他要再聚合疫鬼,並非難事,而且經過上回你們一家的圍捕,使其行動更加偏激,手段越發冷酷。」算是激怒後的反撲。

  「鈴鈴,把爹娘和小弟叫回來!我們不能搶輸那些投效天庭的貔貅們!捕獲疫鬼頭兒的功勞怎麼能讓給他們?!這可能是咱們小弟這輩子唯一能獲得的功績耶!」瑤貅表情認真,鈴貅亦是馬上照辦,以心音呼喚爹娘。

  沒多久,狍梟三人回到家中,見老仙翁來,狍梟他爹娘似乎已察覺事態,再由瑛貅口中聽罷老仙翁來意,瑤貅心急如焚的催促,已是全家人都認同的處理方法。

  功勞,絕不能讓給其他貔貅!

  「事不宜遲!寶寶——」

  狍梟與小疫鬼同時抬頭。

  說話的狍梟娘親一頓,按按小疫鬼的冰冷的小手,搖搖頭,另只手用力拍響狍梟的手臂。「不是你,是你,搶在其他貔貅之前,去把鬧事的疫鬼打包押回來!別再像上次失手讓他逃掉!」

  鈴貅忙道:「小弟聞不到那只疫鬼在哪裡,我們去幫他!」 外頭疫鬼四竄,哪只是主謀根本分不出來,純種貔貅要找也得費上一番工夫,何況是對貔貅本能的缺憾的狍梟。

  「全都一塊兒去。」孩子們的爹送走了老仙翁,要眾人備戰。

  「我,可以,一起,去嗎?」寶寶小聲問道。

  「你不要去!」狍梟直接拒絕她的要求。又不是全家出遊玩耍,哪能跟呀?!「你留在這裡比較妥當,萬一被當成鬧事的疫鬼--」

  「是呀,你在家裡等我們回來,不會太久,處理疫鬼只是小事一件,對貔貅沒有任何危險性。」瑤貅難得贊同小弟意見,不認為小疫鬼一塊去是正確決定。

  「……我,我有相識,的疫鬼,朋友,我,擔心,他們,被牽連,被擒捕,我想去,而且,我是疫鬼,是同類,知道,疫鬼習性,像是,藏匿之地……我能,幫上忙,請,讓我,一起,去好嗎?」因為心虛,她的聲音顯得更結巴,小手絞緊狍梟的衣袖,固執不松放。

  疫鬼鮮少有朋友,總是獨來獨往,她以「朋友」為理由,自是帶有扯謊意味,然而又不能算是完全說謊,她確實認識疫鬼,還是大家口中的那只主謀……

  她不是想阻礙狍梟建功的機會,她很清楚,狍梟需要證明他的存在是對世間有所助益,他不再是惡獸狍梟,他與一般貔貅一樣,皆能除惡揚名,但,她怎忍心見她相識的疫鬼大哥繼續犯下滔天大罪,甚至與狍梟正面遇上,戰個你死我活呢?

  她想去勸服疫鬼大哥,要他主動出面,別做無謂抵抗,乖乖隨狍梟回去,為自己做出傷害無辜人命的錯事,按受應有的懲治……

  她冀求的眸光,教人難以拒絕,也擔心拒絕之後,堅持如她,會不會在他們離開之後,自己想辦法下要下山去,反而更容易產生危險。

  「好吧,你在我身邊要跟牢一點,半步都不要離開。」狍梟越來越有對她言聽計從的跡象,她提出的要求,很少有不允的,明明軟綿綿的是她,輕聲細語的是她,毫無氣勢的也是她,看來柔弱溫馴的還是她,但退讓、屈服、軟化、溺愛、縱容的人,最後一定是狍梟。

  她不費絲毫武力或威迫,便收服惡獸狍梟,教他甘心討好她。

  所謂的「繞指柔」,不就是這麼一回事。

疫鬼之亂在貔貅眼中,彷彿一場嬉鬧兒戲,弱小人類或許怕疫鬼,貔貅可視他們如嬰娃,一爪子就能按倒三、四隻疫鬼,這些逃竄的小東西,活似一隻隻小老鼠,往山洞裡鑽,往樹林裡跑,兩派的貔貅——神族豢養的,以及野生的,前者是接受仙人召用,巡守天界;後者嚮往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拘束和命令,只想懶散悠哉過一生,既是悠哉不管事,自然不會插手疫鬼之亂,於是野生派的,僅止狍梟一家六隻——爭奪著率先尋獲疫亂主某的第一功績。

  無法變成獸形的狍梟最吃虧,體形沒他們大,嗅覺沒他們靈,步伐沒他們寬,就連一掌揮過去,別人抓四隻他抓一隻的績效也少很多,更別提他懷裡還抱著寶寶。

  他與家人分頭尋找疫鬼頭子的蹤影,約好再以心音聯絡。

  「狍梟,先放我,下來,你這樣,不好,行動。」

  「你輕得跟一包棉沒啥兩樣,抱緊一點,不要滑下去。」狍梟單臂托著她,動作並沒有變得遲緩,但嗅覺不敏銳,便輸別只貔貅一大半。果然,他這種不純的貨色,根本算不上是貔貅,上世惡獸所熟記的法術,這具身體練不起來,因為它是屬於惡獸的本領,而貔貅該會的,他偏又不會,他就卡在「身是貔貅,魂是惡獸」的矛盾之中……

  「狍梟,你答應我,一件事,好嗎?」寶寶咬著唇,下定決心。

  「嗯?」他有在聽。

  「我知道,頭子,藏在哪兒,我領你,過去——你答應我,先不,傷他,讓我,與他談,我會勸,勸他出面,由你,帶他,領功,可以嗎?」

  「你知道那只疫鬼在哪裡?你怎會認識他?!」

  「你,忘了嗎?你曾見過,我與他,在一起,誤會,我們,有不可,告人的,關係。」

  他想起來了!

  那傢伙就是疫鬼頭子?!難怪他覺得眼熟,他曾出手打傷過他嘛!

  當時認出來,直接逮住他,不就省時少力了!

  可惜那時他被她氣瘋了,完全失去理智。

  「我與他,相識,是因為,我發現,他昏倒,谷底,我替他,上藥,治療,他不是,十惡,不赦的人,他只是,不甘心,想替,疫鬼,抱不平……可傷人,就是,不對,無論有,任何理由,都不可以,他那樣做,不是在幫,幫疫鬼,而是,害疫鬼,害我們,更被人,討厭,和懼怕……」她在狍梟耳邊說著,口氣無奈且擔擾。「我想勸,勸他,也許,他會聽。」

  她會試圖分析情勢,雖然她拙於言詞,但現在的處境不須她用多驚悚或嚴重的字眼來恐嚇疫鬼頭子,只須道出疫鬼與貔貅的強弱差異,頭子便會扞衛利益。聰明如他,豈不懂逃得過一時,逃不了一世,該怎麼選擇,他思量之後,會有所取捨。

  她承認,她存有私心,與其由別只貔貅找到頭子,出手擒捕他,不如將機會讓給狍梟,她希望狍梟可以帶回頭子而獲得天界認同,不要使愛他的人,為他的性命安危提心吊膽,她希望狍梟免於戰戰兢兢的生活,毋須動輒得咎,隨時會被冠上惡獸的原罪。

  她很自私,為了狍梟,她願意背負自私的罪名。

  而對疫鬼頭子,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勸服他出面,再為其求情。

  「我與他,道別時,我一心,急尋你,拒絕,加入,他的計劃,他不,為難我,要我自己,多珍重,若日後,要找他,可以,至一處,隱密之地,我猜想,他會躲,在那兒……但你若,不先允,允諾我,不傷他,我不帶,不帶你,過去。」

  「光是聽你這樣說,我就很想揍扁他。」原因並非疫鬼頭子愚蠢地召集同類,犯下大錯,而是她保護疫鬼頭子的堅決,教他醋意橫生。「不過,我會忍住,我答應你,我會控制我的拳頭,不揮到他身上,可是他如果對你動手動腳,我一定出手打他,我保證。」最後這項保證,他說的比前幾句更篤定。

  她笑也不是,生氣也不是,這男人,真是……

  「你,不可以。」她沒有擺出佯怒的臉孔,僅是微噘著唇。

  「……好啦。」狍梟氣勢軟化,仍妄想端住最後一點氣焰。「可是他碰到你,我還是要——」

  「狍梟,往那兒。」她指示他該去的方向。

  「哦。」他照做,飛馳了一陣,突然想起剛剛沒表達完他的優越雄性自尊,立即重申,再三強調,代表著他有多介意:「他惹碰你,我還是要扁他。」這一點,他絕不讓步。

  「除你之外,我也,無法,容忍,其他人,碰我,我不是,一隻,會用,擁抱,表達,友好的,疫鬼。」她只用了一句話,便將狍梟安扶得服服貼貼,「除你之外」這四字,滿足他的虛榮及獨佔,熏熏然的陶醉思緒,持續到飛抵湖沼樹林。

  沒有綠茵蓊鬱,成千的樹胡梴筆直高聳,佇長於潭間,交錯如蛛網的漫天枝椏,不見半點翠綠,一眼望不穿的漭蕩無垠,籠罩在淡灰色蒙霧間。

  這兒,便是湖沼樹林。

  蒼茫的景色,猶若死樹之林,不聞鳥語花香,靜寂是這裡唯一點綴,灰霧混雜沼氣和泥臭,使得狍梟鼻子不舒服,他雖不比純種貔貅嗅覺好,卻勝過其他物種太多太多,加上貔貅對於污濁氣息的本能排斥,這處林子果然最合適疫鬼躲貔貅。

  「你若,不舒服,別進去,在這兒,等我。」她以袖為帕,替他摀住口鼻,他的眼睛鼻子都被嗆紅了,瞧得她不忍。

  「我可以頂得住咳咳咳——」連串咳嗽,破壞他的豪語。

  「我自己,進去,你放心,沒有,危險的,我獨自,一個,不也,活到,這麼大?我盡快,回來。」說完,她不給狍梟太多囉嗦叮囑的時間,奔跑而入,身影讓灰霧給迷濛吞噬,不知去向,獨留狍梟在林外狼狽地揮淚抹鼻涕。

  寶寶赤足踩著濕泥,穿越半人高的草叢,密林內不透幽暗,對她而言不是阻礙,疫鬼本是夜行於黑暗之物,她黑翦黑濃的眸,游移著搜尋湖沼四方,尋找同類蹤跡。她熟知疫鬼躲藏的習性,太明瞭疫鬼會將自己匿隱於何般角落,她鑽進深林內,淨挑些其餘生物不能能行走的路徑,越是偏僻,越是險峻,越是陰暗,才越是靠近疫鬼頭子會藏身之處。

  果不其然,她在一株巨木樹洞間,找到了頭子。

  見她到來,頭子亦很驚訝。

  「你……你是沒找到那只貔貅,還是被他給轟出來了?」他苦中作樂地調侃她,這段時日東躲西藏、戰戰惶惶的疲憊,全寫在他笑起來仿似隱隱作痛的臉上。

  「我,找到,他了,我跟他,和好了。」

  「哦,那恭喜呀。」他頓了頓,「既然和好,你來做什麼?你不需要加入我們的行動了吧?」

  她沒作聲,反倒是他突地瞪大眼眸。

  「你別跟我說,你加入貔貅那方,幫助貔貅來捉同類。」

  「……頭子,你做錯了,你濫殺,太多,無辜,我們疫鬼,不是,凶殘,之物,殺戮,從來就,不是,我們,樂做,的事,你知道,外頭,現在變,什麼模樣,嗎?無論,是否參與,所有,疫鬼,都被,貔貅,捕捉。世人,更痛恨,我們,敵視,我們……這是,你想,為疫鬼,做的嗎?」

  「當然不是!我本以為,可以用這個當籌碼,和神族談條件——」疫鬼頭子吼著,扭開頭,不敢看她清澄乾淨的眼眸。「我只想讓幾個城鎮的人類生病,不是想滅城……」

  「有時,我常想,為什麼,我們疫鬼,會一隻,一隻,寧可孤單,寧可,不與同類,相伴,或許,我們的,祖先,清楚自己,無心下,輕易,便能,傷人,才決定,各自分散,或許,我們的,祖先,是對『魔』方,充滿,虧欠,在做了,那樣的,事之後,被歉意,淹沒,以此……贖罪。」

  因為知道群聚之後,力量難以控制,所以疫鬼分散,一代一代,只清楚必須要獨活,卻不懂何意,遙遠的過去,當真是『神』方驅逐疫鬼嗎?抑或,是疫鬼選擇了自我處罰?熟知內情的人,早已經殞沒,豈能獲得正解?

  「你是說……我們數百代前的祖先,是受不了良心譴責,而不願接受『神』方的獎賞」

  「我是,這麼,相信著。」相信疫鬼所存在的善良之心。

  一個故事說完,每個人都可以有不同解讀,有人認定『神』方背信,怨恨他們不守信諾,有人同情疫鬼,付出了,竟未得收穫,她卻想到另一種可能,以她自己的信念去模擬祖先心境,若不忍傷人,是疫鬼也擁有的感情之一,那麼,誰能擔保,那世的祖先,不曾這般想過呢?

  寶寶緩緩地,攏裙,屈膝,在疫鬼頭子面頭,伏身下跪。

  「你——」疫鬼頭子不解其意,被跪得莫名其妙。

  「求你,出面,自首。」

  「自首?!我為什麼要——」

  「逃不掉,太多,貔貅,要找你,只是,時間問題,垂死抵抗,不過,徒增,傷害……求你,出面認錯,讓狍梟,領你回去,他需要,一件功績,換取他,活下去的,機會。」

  「說穿了,你是為自己的幸福打算。」他冷笑。

  她沒有否認,更無法否認,近乎五體投地,額心按在濕泥上。

  「不過……我一點都不討厭這種誠實。」疫鬼頭子蹲下身,伸手扶起她。「這幾天,我確實很懊悔,興許你是對的,我們疫鬼寧可孤單,不去親近任何人,不是因為自卑,而是害怕誤傷人。傷人的滋味,原來這麼難受,當時祖先們也是這樣嗎?我真的沒有想殺人,我只是……想讓神族知道,我們疫鬼的吞忍不是懦弱怕事,想教大家別再欺負疫鬼、排擠疫鬼……」

  他與其他疫鬼相約,要在湖沼裡再聚,這麼多日,沒等到誰回來,他已知不妙,曾想過乾脆衝出湖沼,與貔貅拚命,戰死又何妨,他早就看開了,只差沒人從他身後輕推一把,助他下定決心。

  她可以感受到,握住他柔荑的那隻大掌,正因劇烈悔意而微微顫抖著。

  「我和狍梟,陪著你,一塊,去向神族,求情,再看看,還有沒有,幫得,上忙,的地方,好嗎?」她輕聲安慰。

  「嗯。」他握緊她的手,此時此刻,他太需要有誰在身旁,給他力量。

  認錯的力量。

  棲息於湖沼的暗鳥,成群受驚地振翅飛逃,黑色羽翼展開,彷彿黑雲,佈滿已不見天日的上空,嘈雜尖叫充斥隔膜,說利如劍嘯。

  影子,自頭頂馳過,暗鳥飛竄殆盡。

  寶寶驀然一驚,鬆開疫鬼頭子的手,她沒有忘記,狍梟再三交代過的話——他若碰你,我還是要扁他。

  那影子,說不定是狍梟。為免誤會,也為免必須費盡口舌安撫另一隻暴跳如雷的男人,她乖巧的與疫鬼頭子保持距離,這更是為疫鬼頭子著想,她不樂見狍梟不給人解釋機會,直接蠻橫地揮拳打他……

  希望狍梟沒看見疫鬼頭子伸手扶她起來那一幕。

  那只吃醋鬼。

  她仰首,本能地追逐光影,那止歇於她頭頂正上方的巨碩身影。

  笑容,凝結。

  那,不是狍梟。

  是獸。

  一隻美麗巨大,且呲牙裂嘴的獸。

  一隻她不曾見過的獸。

  一隻,貔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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