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總算得到些許線索,曦月難掩愉悅,身形如雀,在密林間快步飛躍。
“我是在朗月峰遇見麗妲。她未曾提過家居何方,只輕描淡寫說,隨父母隱居深山,過著與世相隔的生活。”
江俊心先前的答復,教她精神大振。
“我若見到麗妲,我會轉告她,你沒有棄她不顧。”她不忍見兩人因誤解而分離。
江俊心苦笑,眼神倒很感激。
“不過,她相信與否,我無法擔保,或許她不信,永不回來。”她仍須把醜話說在前。
“獸比人更加忠誠,不因貧富,而決定交不交朋友、愛不愛人,金銀討好不了它們,唯有誠心相待。”江俊心幽幽說道:“一旦被其所愛,它們能掏心挖肺……同樣,一旦失去它們的信任,它們亦會走得決絕,若麗妲……已不信我,我也只能接受。”
朗月峰。
最起碼有了目標,不用像只無頭蒼蠅,四處瞎走。
入了朗月峰,曦月開始探尋狐息。
可惜氣味太淡,興許麗妲此刻不在這裏,只存一些些靈氣,才有這等情況。
曦月不氣餒,守在朗月峰,靜待。
隨遇而安的她,早已不是那位在暗林濃叢內,發著抖、忍著哭泣的小丫頭了。
現在,山豺看到她,全會夾著尾巴逃呢。
她找了棵大樹,在上頭“築巢”,頗有長期抗戰之姿。
幾日過去,奇峰幽悄,並無太多變化。
林間,鳥叫啾啾,蟲鳴唧唧,交織晨曦輕曲。
嵐煙未散,周遭淡蒙,曦月詮臥在薄裳之下,狀似沉睡。
她爭跌墜在夢境裏,尚未蘇醒。
她想醒來,急欲想醒,因為她知道——
這個夢,這一日,這一景,即將帶來的,破滅。
可是她無法動撣,在夢境裏,張開了眼。
第一眼,看見溫琦如,大腹便便,坐在竹桌旁,啜飲山泉水。
溫琦如語帶埋怨,神情亦是淡淡不悅。
“果真是‘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曦月姊竟連我懷孕七個月都不記得了,一看到我,還露出這麼驚訝的表情。”
“……原來,過了那麼久?”曦月是當真很詫異,才會看到溫琦如渾圓的肚子,怔得說不出話來。
她未曾細數日子,在竹舍的歲月,輕悠似流水,並無計算的必要。
“曦月姊一回都沒來瞧過我,唉,咱們姊妹情誼,已不似以往……”
曦月沒有回話,應“是”,太直白;應“不是”又虛偽,不如靜默。
“婚宴那日,你沒來,當晚,卿哥與我大吵一架,若非我懷著身子,說不定他便會動手掌摑我……”
即便當晚,大發雷霆的是她,見習威卿整夜失神,一時怒火熊熊,將習威卿抓出滿臉傷,溫琦如仍能說得仿佛委屈小媳婦。
何止新婚之夜,她與習威卿幾乎日日吵,爭吵的主因,難脫溫曦月。
她倒好,在幽林雅舍中過得好愜意,氣色紅潤,比先前住在習家莊時,更顯嬌嫩、健康。
溫琦如越瞧,越發不悅,尤其今日離府前,她仍是與習威卿吵完架,才踏出大門。
“……”別人夫妻間的事,曦月無從置喙,只是困惑的想:我去不去婚宴,與你們吵架何干?
溫琦如來意不善,一手摸著肚子,一手以絹拭著額,扯開笑,笑意卻未達眼底。
“說到底……卿哥還是很記掛你,怕你哪,被人欺負去了,畢竟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萬一他心懷不軌,你又能逃哪去?”
口略掩,溫琦如故作驚訝,一副在曦月臉上瞧見了不該瞧的東西。
“還是……曦月姊,你……你與勾陳公子,已經……”
提及勾陳,曦月面容赧柔,泛開兩團彤霞,藏不住戀慕之色。
溫琦如隨其一笑,卻不為堂姊的幸福而笑。
她笑,是因為接下來……更有趣了。
溫曦月讓她不好過,她來,自然也是心存報復。
“曦月姊,你愛上勾陳公子?|她佯裝驚呼。
愛或不愛,曦月並不想和溫琦如分享那是她與勾陳的私事。
那是,勾陳在她耳邊,輕聲索討,要聽她親口說的話。
那是,勾陳緊貼她的唇,舔弄著,探啄著,逐字逐字喂入她口中,教她昏眩、教她迷醉,甜美的情話。
毋須說給溫琦如知曉。
“男未婚,女未嫁,兩情相悅,這天作之合,值得眾人齊賀——”溫琦如本是唇角含笑,驀地,一抹憂色染上臉龐,幽幽低歎,口吻那麼遺憾:“我本想這麼說,但是……唉,真不敢相信,勾陳公子,他竟——”
句尾故意截斷,停留在綿延低歎中。
換成平時,曦月不會想追問,對於溫琦如的唉聲歎氣,沒有太多好奇,然而,攸關勾陳,她無法不在意。
“勾陳?他怎麼了?”
“唉。”溫琦如不急著說,慢慢撫摸圓肚,只是淺歎。良久過後,終於願意開口:“真不好啟齒……我怕曦月姊承受不住。”
“你直說吧。”
這種吊人胃口的吞吐,她才快承受不住。
“你可記得,那日我告訴你,我懷了卿哥孩子一事,之後,勾陳帶走你,整夜未歸?”
確有其事,只是如今想來,恍若隔世,仿佛過了好久……
“嗯,記得。”
“卿哥不放心,派人出府尋你,其中習刀在川邊小亭,發現你們兩人……”溫琦如藏不住笑,漾滿得意,雙眼眯成細縫:“哦,不,是發現了你一人,外加……一隻妖。”
最後那三字,吐來森悄,與其說是害怕,更似刻意放輕了嗓。
曦月眉一緊,容顏凜肅。
一隻妖?
是在說……勾陳?
“這事兒,我也是前兩日不經意聽見,習刀與其他人談論。習刀以為是自己眼花,便不敢告訴卿哥,若非幾杯黃湯下肚,這秘密他八成還想藏起,一輩子不說呢。”
“習刀憑什麼——做此言論?!”曦月深深吸氣,才再問。
溫琦如投來一記眸光,充滿輕蔑。
“他看到了呀,親眼目睹。”
“習刀看見什麼?”
溫琦如逸了聲笑,又迅速忍下。
“他看見,你躺在勾陳身上,他身後……長出一條毛茸茸大尾,也不知是哪種獸尾,將你圈蓋住,往你臉上撓,嘖嘖嘖……我光想都覺得可怕呢。”
“胡說!勾陳他是人!”曦月即刻否決。
“頭一次見他,我就察覺他怪,美成那德行,非妖即怪,半點也不像凡人——呀,他該不會是……狐精吧?傳說只有狐一類的精怪,才生得無比豔美,以色魅人,勾引人類上當,受其迷惑。”
曦月臉上的血色,慢慢褪去。
溫琦如看著,心裏笑聲張狂,加倍爽快——
這,就是她今日來,想看到的結果。
這,就是她聽見習刀之言後,恨不得立刻沖上山,告訴溫曦月,她所愛並非為人的結果。
真教人作嘔,與妖,同床共枕!
他知道,溫曦月有多懼怕“妖”、多痛恨“妖”。
雙親被撕食的殘酷,深烙在曦月的記憶,忘不掉、揮不去,如夢魘一般,緊緊相隨。
她等著,要看曦月崩潰、痛苦、尖叫。
然而,溫琦如未能如願。
“你說的,我不相信。”曦月雖蒼白著臉,氣息略急,語氣卻仍冷靜,“我只信勾陳親口說,其餘人說什麼,我都不信。”不疾,不徐,她淡淡說。
溫琦如神情冷獰,微微扭曲。
“你可以問習刀!我叫他上山一趟——”
“習刀所言,我也不信。”曦月背對她,不再看她。
她只信任勾陳。
之後,溫琦如還說了許多,試圖勸她相信,勾陳是只可怕的妖。
曦月無心再聽,關上了耳,沉浸于窗外景致之間。
溫琦如何時離去,她並不清楚,日已西沉,暗夜如幕,緩降,籠罩。
她忘了燃上燭,室內陷入闃黑。
她眼前,也是一片的黑。
她想起了,失去爹娘時,亦是這樣的夜晚,屋中的燭光,盞盞俱滅,取而代之是獸的狠目,在黑暗中森然亮起。
那種滾在咽喉深處,悶雷一般的冷狺……
那種爪子耙在磚瓦間,毛骨悚然的刺耳……
夾帶著野獸身上,慣有的騷味……
咬斷爹親脖子的牙,森白尖銳,撕開胸腹的爪,比刀更鋒利……
天,她想吐!
驀地,溫暖的燭火點燃。
光亮瞬間驅散了黑,以及在她眼前,張牙舞爪的惡夢,全數消失。
她以雙臂緊緊環抱住自己,蜷在竹椅上,瑟縮的身姿,落入歸來的勾陳眼中。
鼻間仍能嗅到,不屬於此處的氣味……是溫琦如所有。
勾陳大抵知曉有人找上了門,說了或做了些什麼。
“曦月?”
燭光暖炙,紅豔的他,更暖。
她急欲獲取暖意,撲入他懷中。
“今日,誰到家裏來?”勾陳撫順她的發,明知故問。
先前,為防野獸或惡徒入侵,勾陳在竹舍四周施下薄術,足以掩人耳目,難以察覺竹舍方位,以保護曦月安全。
大概是千羽天女那一掌,打散他的術力,才讓溫琦如闖入。
早知會遇上千羽,老仙翁的“萬松宴”,他說什麼也不去,白白挨打。
千羽雖是女仙,發起狠來,要徒手碎山亦非難事。
落在他胸口的掌力,打得他險些翻臉。
“是琦如。”
曦月深深吸口氣,嗅入他的氣味,盈滿肺葉間,是安心。
“她來做什麼?挺著顆大肚,跑到這深山裏來?真‘有心’哪。”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她沒要做什麼,姊妹閒聊,是我粗心了,不知已過那麼久,一回都沒下山瞧瞧她。”
溫琦如的誣衊,曦月不願提。
勾陳不是妖物,她很堅信,所以毋須多言。
“閒聊,能聊到你失神,可憐兮兮蜷在椅上,我倒很好奇,你們聊些什麼?”這套說辭勾陳不信。
“……只是想起我爹娘,我有些……難受。”這是事實,他不算扯謊。
她心情的低落,確實來自於此。
不願回憶的過往,每次不經意想起,都會將她扯入痛苦記憶中。
勾陳一手把她壓進胸臆,唇貼近發旋:“那就別想了。”
極具安撫的嗓,低低吐來。
換成平時,曦月心中陰霾,定已被拂去了,可今日,她有些激動。
“……我好恨那些妖物,真的好恨……若不是我力量不夠,不足以為爹娘報仇,我真恨不得——除盡天下之妖,教它們不再害人……”
曦月藏在心底深處的仇恨,如此鷙猛。
揪絞于勾陳衣袖間的柔荑,傾盡了氣力。
掌背上碧色的青脈,僨凸可見,卻又微微發抖。
那是又懼又恨,複雜的情緒。
她強忍淚水,不願落下,仿佛只要不哭,就能戰勝對妖物的恐懼。
“我不懂,世上為何……有那般恐怖的東西……殘忍、無情、以獵食為樂——老天爺怎會製造出……這種妖物……”
“出世,投入哪種娘胎,誰都無權選擇,入人胎,做人;入犬胎,當狗;入妖胎,便是妖娃。做人、做狗、做妖,皆沒有錯。”
勾陳輕語,拍撫著她的力道,像哄小奶娃入睡般,軟而綿柔。
“殘忍無情,哪是妖物的權利?人,雖不食人,但也殺人,殊不見戰亂之際,殺得比誰都狠,難道你會因而……仇視所有人嗎?”
“那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都是殺人呀。妖物起碼是為‘食’。人卻是為‘勝’,要真論‘殘忍無情’,妖還太生嫩,望塵莫及。”
曦月聞言,抬起頭,帶些訝異地看著他。
她不曾聽過,有誰會替妖物說話,而且說得好似……與妖物熟稔。
尚來不及聽,又聽見勾陳說:
“也是有許多安分守己,認真過獲得妖,實在不該一同敵視。”他平心論道。
人最大的缺失,便是對其不明白的生物,抱持懼怕,再因懼怕,而生排斥,採取消滅手段。
“你……認識妖物嗎?”
“……”勾陳回視她,紅眸閃過些許躊躇。
若此刻在他眼前的是任何一人,他絕對直言回:不止認識,我,也是從小妖修煉起。
他以狐為榮,充滿傲意,不會也不屑掩藏身分。
面對曦月,他之所以顧忌,是因為他知道,她對妖物有多嫌惡、多恐懼。
畢竟,害她失去雙親的,正是惡妖。
未能感同身受、未曾親眼看見,親人喪命于獸口的人,無法責備她的偏激。
或許,他心裏清楚,她若知他非人,這些日子的幸福、交心,將化為泡影,再也回不去了——
“勾陳,你認識……妖物嗎?”曦月又問了一遍,這次聲音轉為細小,近乎呢喃,感覺喉頭卡著難以吞咽的哽咽。
“……認識不少。”他不想騙她。
“你不害怕嗎?不怕那些妖物……凶性大發?”
勾陳沒有說話,只是淡淡抿唇,眸心的紅似乎加倍濃深。
“你,是妖嗎?”
這話,仿似擁有意識,出自於直覺,但或許,她早就有所發現,只是選擇了——
蒙蔽,欺騙自己。
她問出口的同時,自己也嚇了好大一跳。
勾陳的紅眸,微微一縮。
他可以繼續隱瞞她,只消搖頭,一切便能照舊。
可是,他這一生,改變不了身分,瞞又能瞞多久?
她總是會察覺,他不老的面貌,停滯的歲月,異常的能力——
他希望她愛他,愛著全部的他。
無論他是什麼。
或許,他想知道,這個希望,是奢求,還是成真。
他緩緩蠕唇,美麗豐盈的唇,吻起來……又軟又熱的唇,開口,說著話。
說著,教她毛骨悚然的答案。
說著,讓她的世界崩壞的聲音。
曦月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發出尖叫,空白佔據了一切。
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到……
好冷嗎,怎麼這般的寒冷……
被勾陳抱著,為什麼還覺得冷?
他又在她耳邊,呢喃了些什麼?
她眼前,只有鋒利的妖爪,胡亂揮舞的殘影,撕扯著神智。
她那時,應該瘋掉了,一定是。
所以,她看不見勾陳,只看見淩亂的影像,匆匆來,匆匆去,猶如妖影,圍繞周遭。
所以,停頓的聽覺,突然,灌入大量獰笑,森魅、恐怖。
所以,她極盡所能嘶吼,像她娘親斷氣之前,那種駭啞的聲音:
“不要碰我!不要過來!離我遠點!”
她推拒他,掙出他的懷抱,雙臂環緊自己。
她渾身發抖,連帶著嗓音也顫慄。
她在哪里?爹和娘呢?
爪影揮下時,好多的血……又腥、又稠,又熱變冷,噴濺了她一身,黏膩作嘔感,揮之不去!
她努力摩挲皮膚,想擦去血腥,實際上,她身上沒有半點血漬。
“好髒!你把我弄得好髒——”
然後,她吐了,吐得一塌糊塗,吐盡了腹中物後,仍舊幹嘔不止。
他伸手要替她拍背,她如遭雷擊。
他的紅豔十指,與她記憶之中,妖物的尖爪重迭。
“不要!不要——”
她隨手一捉,取得了匕首,她恍惚未察,手掌緊握匕身,握出一手的血,也感覺不到痛,仿佛那是一隻鞋。
勾陳不忍,動手搶奪匕首,換來她更強烈的反抗。
她慌亂揮著匕首,想逼退妖爪。
此刻,她不是曦月,而是讓娘親藏入桌下,哆嗦哭泣,看見雙親被噬,自身也將遭妖食的小小孩子……
“走開!妖怪!走開——”
“曦月……”聲,戛然而止。
舞動的匕首,終於止下,它,正深深地,沒入勾陳胸口。
傷口很小,不足以致命,可是千羽天女那一掌,亦在同一處。
他本已負傷,尚未療愈,曦月的匕首……不,是她的言語、她的排拒,加劇了傷,紊亂了內力。
一口血,紅豔似彩,溢出唇畔。
勾陳低首,看著那柄匕首,看著她。
曦月神情渙散,淚水不止,嘴中喃語,仔細去聽,便是先前那幾句話,不斷重複。
不要過來……
走開……
好髒……
她瀕臨崩潰了,勾陳決定暫時讓她冷靜,要對她施下術法,抽離她的意識——
“住手!你這只妖!”
習威卿破門而入,揚聲大喝,身後大批鎮民緊隨,個個執棍帶棒,臉上儘是鏟奸除惡的誓死神情。
“原來,這就是幻滅的滋味……”
苦澀。
勾陳連笑,都硬擠不出來。
面對鎮民的“捉妖”,他沒有掙扎,束手就縛,他若有心要走,人數再多百倍,也奈何不了他。
會留下,他都想笑自個兒的蠢。
“原來,也沒這麼愛我吧?光聽見我不是人,竟讓你嚇得魂飛魄散……”
牆上火把,隨暗牢小窗所透入的風絲,微微顫曳。
斗室之內,明暗交織,勾陳一身紅,融於黑暗中,顯得黯淡。
我並不是人類,我是只狐妖,已修煉成仙……他說。
但她沒有聽進去,輕而易舉判了他死罪。
“什麼情呀,什麼愛呀,什麼誓言,抵不過一個‘妖’字,所以待過你的好,便全一筆勾銷?”
不是沒聽說過,身旁妖親朋友愛上了人類,被察覺真面目後,所遭遇的慘狀,只是沒料到,發生在自己身上,竟會……
那麼痛。
胸口還插著匕首,是因為它,他的心才會劇痛欲裂嗎?
幾日的調息,他的傷已然痊癒,要走,隨時能走,鐵鏈困不住他,鐵牢囚不了他。
他還在等……等那麼一絲絲,該要有的不舍。
等著曦月,踏入牢中。
他不相信,連最後一丁點的愛,她都能拋得乾淨。
她會來的。
一日過去,兩日過去……七日過去……
暗牢裏的火把,滅去了光,如同勾陳心中小小的希冀。
而燃起的熊熊大火,是懼妖的人類,為他備妥的葬禮。
以火,滅妖。
“把妖物綁上去,別讓它逃了!”
“那妖物已經數日沒吃沒喝,應該很虛弱,別怕,他動彈不了!”
幾名壯漢,在他眼中弱小如蟻,逼近他,將他煉上了鐵柱,天真以為他的不掙扎,是因為虛虧。
腳下,乾柴火油,陣仗頗大。
下方火炬繁多,照耀暗夜,亮如白晝,勾陳逐一環視,尋找她的身影。
多卑賤,此時此刻,我竟還以為……或許,她會想要救我。
“燒死它!”
火炬丟了上來,落入柴薪間,瞬間,火焚吞噬。
周身一片火海,燎灼著他的眼,燒上了衣物。
若要來,早就來了,但她,連一回都沒有踏入牢中。
他,終於笑了。
喉頭滾出了朗悅大笑。
“勾陳呀勾陳,你這一生,哪時活的如此狼狽?若傳出去,那群妖魔鬼怪老友,豈不笑掉大牙?”
自嘲的笑聲止歇,縛住手腳的鐵鏈軟如麵條,他輕輕一扯,鏗鏘幾聲,斷的乾淨。
他揚袖,柴火飛散。
勾陳佇立火中,面容魅麗。
唇角帶笑,雙眸冷似寒冰,落向遠端某處。
飛竄的火星,傷不到他分毫,他的紅發受熱風拂動,囂狂漫舞,比火焰加倍炙人。
勾陳走出火堆,一步,一步,踩著,被拋棄的心碎。
右手握住胸前匕首,緩緩地抽出。
幾滴紅血,沿著匕尖點點灑落,小小血花,落地綻開。
“妖、妖怪掙脫了束縛!塊、快逃——”
眾人紛紛逃竄,勾陳誰也不瞧,逕自現出半狐形。
狐尾,蓬鬆柔軟;狐爪,尖銳血利;狐耳,毛茸挺直,這姿態,多輕鬆自在,他蠢得隱藏起來,何苦來哉!
他不再隱藏了,怕他、懼他、不願愛他,那就別愛了。
他,不稀罕。
嗅著熟悉的氣息,腳步未停,筆直而行,眾人視他如鬼魅,避之唯恐不及。
只有一個人,佇足不動,遠遠地站在巷尾,看著這一切。
勾陳走向她,臉上始終有笑。
笑自己愚昧,也笑她……冷血。
更笑著,自己連日來的期盼。
與她相距數步,他停下。
“曦月姊,快逃……”
拉住她的一名小丫鬟,想扯動她盡速逃命,可她一動也不動。
不能怪小丫鬟怕死,妖物當前,小命僅有一條,曦月不逃,她又拉不動她,只好尖叫逃跑,顧自己最重要。
勾陳舉起手中匕首,手起,刀落——
一截火紅發絲,應聲削斷。
“斷發,斷情。”
他淡且冷地輕吐四字,其餘的,不屑再多說。
自此,恩斷義絕。
揚手,拋開掌中紅發,任它隨風散盡。
發未落地,勾陳身影已揚,決然離去。
她瞳心一縮,落下的發,像雨,拂了她滿身。
淚水盈滿眼眶,滌去了瞳心中錯亂的記憶。
沒有慘叫、沒有腥血四濺、沒有身首異處……藏在桌下啜泣的小女孩,放下了摀耳的雙手,原來四周如此安靜,沒有爹斷氣前的呻吟,沒有娘驚恐要她快逃的慘叫……
曦月在這一刻,神志清醒——
大聲呐喊,早已走遠的身影。
“勾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