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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月(神獸錄勾陳之卷)》第11章
第十章

  “這女人,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紅發迎風飛揚,如火焰,漫天炙燒,更襯托著勾陳的心急如焚。

  光是數日的尋遍不找,他已經焦急欲狂,實在難以想像,她尋找他,長達幾世……

  這滋味,她是如何熬過去?!

  “那一世,你決絕走後,她瘋掉了,仿佛心魂隨你而去,徒留肉身皮囊。某日的一次失火,她像突然驚醒,大聲嘶喊著:‘勾陳還在裏頭!’不顧眾人阻止,沖入火場,遭火舌吞噬,連屍首都找不到。”

  臨行前,文判鬼嗓幽幽,清清淺淺:

  “她用她自己的方式,懲罰著她對你的傷害。”

  “妳何必呢?!把我忘了,從頭再來、重新開始,不是更好?!”勾陳啐聲唾駡她,想像著她若在眼前,他要如何的責備她!

  區區一隻人類,為什麼他就找不到?

  曦月!你究竟在哪里?!

  他追著她的蹤跡,每每以為快要找到時,又錯失下落。

  甚至,她這一世的“家”,他都前去探訪,只因她的氣息曾歸返此地。

  那是一個很溫暖的家,父母皆慈,開明、爽朗,兄弟各一。

  聽他提及曦月,他們露出驚喜神情,以為他是她的愛慕者,拉著他閒聊。

  “我家小月呀,一直到三歲才開口說話,我們本來很擔心她是不是聾啞,幸好她一開口,就會喊爹娘呢。”

  三歲才開口,是因前幾世的經歷,讓她深諳太早說話,會換來異樣眼光、絕情對待。

  她這世的爹,老好人模樣,笑起來,只剩兩道細細眼縫。

  “她說要去‘修仙’,我們也沒阻止,她向來乖巧,不吵不鬧,完全沒發過孩子脾氣,是三個孩子中最最懂事的。難得有兩件事,是她堅持要去做,只要她開心,反正不是殺人放火就好。”

  一是改名為“曦月”,較他們為她取的舊名好聽,那時她還不到五歲,他們詫喜于“女兒是奇才!認得‘曦’這麼難的字!”其餘的也沒多想,便立即答應。

  二便是離家修仙。

  她的娘仍希望女兒有個歸宿,望向勾陳時,眼神很滿意——丈母娘看女婿的那種。

  “要是能修回一個丈夫、幾個孩子,那邊更好了。”

  “月妹前腳才走,你後腳就追來,怎麼,小倆口鬧彆扭?”她的哥哥皮膚黝黑,更顯牙齒雪白,笑容很燦爛。

  “月姊從不生氣的,要是你做錯事,好好道聲歉,她會原諒你的。”她的小弟與她有幾分神似。

  若無累世記憶束縛,在這樣單純、知足的家庭中長大,她會有多幸福。

  “小月說,她要去個遙遠之地修行,短時間內無法返家,不過,她會勤寫家書回來,你也要跟她一塊兒去嗎?若是,請你多照顧她……那孩子,雖笑著,又總教人感覺她心裏有事。”

  實話多難以啟齒,難怪她扯謊,隱瞞死訊。

  勤寫家書……該是一口氣寫滿十幾年的份,再央托妖朋友幫忙,一年寄一封,佯裝她平安無事——勾陳幾乎可以確定她會這麼做。

  “我得快些找到她,再遲,怕追不上了,她獨自一人,我很擔心。”

  怕再被她家人留下,耽誤行程,他如此回道。

  並非敷衍之詞,更非信口雌黃,他是真的擔心。

  十六日已減去一半,不再快些,她就要……

  果然,聽他所言,他們馬上送客:

  “好好……你快去吧。她說,她在南城有朋友,要往那兒去拜訪。”

  今早,來到南城外的小鎮,尋覓她的氣味,找到了,卻得到這樣的答案——

  “曦月?她昨天下午剛走,說要去神木村。”

  他趕去神木村,她的氣息更濃。

  “曦月?她早上離開了,說是要往月湖方向走。”

  月湖、豐葉鎮、同心村、夕顏山……她到過,又離開,步履一路南行。

  每到一處,他就會聽見她的故事。

  一點,一滴,拼湊起來。

  拼湊她的數世經歷、她的種種,在蒼茫的人世間,一個人,努力著。

  一個人,踏上尋他之途。

  越拼湊,越覺得……自己像個倔強孩子。

  越拼湊,越覺得……自己的絕情,折磨了誰、辛苦了誰,又爽快了誰……

  為一件小事——

  只為區區一件小事——

  “小事?!我竟然會用這兩字,比擬我那時的痛……”他自己都難以想像。

  是因為,她幾世的經歷,更痛?

  是因為,她默默的承受,讓他加倍的痛?

  “曦月,曦月……我已經有多久不敢念出你的名字?不念,不代表遺忘,而是怕念了,就會忍不住——”

  想抱緊她。

  想把她逮進懷裏,示弱、哀鳴一般的問她,當初為什麼不要他?

  最後,勾陳來到芳草穀外,她的味道在此佇留。

  青青碧草連天,奇美之地,清幽寧靜,他無心賞景,只想找她。

  “紅寶?”

  熟悉的小名,令勾陳一震,猛然回頭。

  會如此喊他的人,只有曦——

  不是她。

  是個眼生的姑娘,身上散發兔兒味。

  “你是曦月的‘紅寶’?”金兔兒兀自驚呼。

  她是由發色來猜,這光澤、這濃紅,像極了曦月所系的發綹。

  “妳是——她寄信的‘兔兒’?”勾陳也已確定她的身份。

  “我是我是!原來曦月的‘紅寶’長這副模樣,真俊俏耶……”金兔兒有眼不識“狐神”,畢竟物種不同,“兔神”她才熟些。

  兔精身後有片巨大陰霾,籠罩在魁梧虎精頭頂,蹲於樹腳下畫圈圈的身影,看來哀怨可憐。

  “嗚,我就知道……你果然覺得俊俏好……”他這輩子永遠也俊俏不起來……

  兩人無視那方灰暗,勾陳直至來意:“曦月仍在此?又或者她已往下一處去?有說要去哪?”

  答案若為後者,他便要加快腳步,不能再多耽擱。

  “曦月還在!她人在後山,要和小傢伙賞夕陽!”瞧他一臉心急,藏不住焦慮,金兔兒快快說,絲毫不敢延誤。

  對於勾陳與曦月的故事,她所知不多,曦月總是淡笑,說她對不起他,說還在等他原諒,其餘的,皆沉默帶過。

  但“紅寶”出現在這兒,就是曙光乍現!

  聞言,勾陳著實大鬆口氣。

  她在。

  “曦月說……她快要死了,她是來道別的……”金兔兒喉一哽,眼眶又紅了。以為他不知情,特別想告訴他。

  “我不會讓她死!”

  勾陳丟下話,往兔精指著的方向,疾行而去。

  不敢稍有遲疑,怕她下一瞬間又失去蹤影。

  芳草谷的後山越發僻靜,前方寬闊無阻,遠景,一眼覽遍。

  日正漸漸西沉,天際一片濃色,橘中帶紅,瑰麗絕美。

  山湖間,碎金燦燦,灑遍湖面。

  曦月坐在湖畔,夕陽的暖光,同樣地灑落她周身,嵌上一層淺金。

  她懷裏抱著一隻虎兔小娃,膝上枕著一隻,其餘澤在她左右蹭嬉,不時跑跳,精力充沛。

  她側顏噙笑,神色溫柔,覷這小娃們——它們擁有兔精身形,虎精斑紋,耳長,尾茸圓,牙似虎,小爪銳利,各源自於爹娘遺傳。

  懷中的那只,追咬她的髮辮,覺得髮辮撓癢癢,很是有趣。

  “你喜歡這個呀?”她捉起髮辮往小娃臉上搔,逗笑小娃,小虎嘴一張,咬住不放,輕輕拉扯。

  她一點也不心疼,俐落削下黑髮辮,給小娃當玩具。

  “喏,送給你。”

  膝上的小娃見狀,也學著去咬,咬向發側的紅絲,努力想扯下。

  “這不行,這是曦月姨姨最最重要的東西,要留著陪伴曦月姨姨。”

  她輕笑阻止,卻不吝惜另一條黑髮辮,動手削了下來,賞予另一隻小娃。

  削去的長髮,只剩及肩,被微風拂亂,無損她的笑,輕快、溺愛。

  “要記得曦月姨姨哦,別太快忘了我,好嗎?”

  反正全是身外之物,送給孩子們玩,不可惜的。

  “我真是急到發蠢了!她身上有我的發,要找到她易如反掌,我浪費那麼多時日,尋啥氣味呀?!”抹把臉,勾陳嚴重唾棄自己。

  冷靜了之後,才知道心急壞事。

  心急,讓他失去多少理智、白了多少頭髮。

  一隻小娃最先察覺到他,扭過頭去,弱弱低狺聲,朝不速之客而發。

  曦月跟著轉首,然後,一整個僵呆。

  眼睛眨也不眨,看他走近。似乎對眼前所見,不敢置信,她楞楞地,呆若木雞。

  “蟲子要飛進去了。”他徒手抓住飛蟲,彈往遠方,預防它真不長眼,往曦月愕啟的口中鑽去。

  看他靠近的面孔,聽他說話的聲音,曦月仍有種不真實感。

  “……勾陳?”她不確定地問。

  想著,會不會是臨死之前心有懸念,才導致幻覺產生?

  “你還真會跑,完全沒有停下腳步,明明就要追到了,永遠又早一步走,我幾乎要以為——你知道我在後頭追趕,所以逃得這麼快。”

  “我……”

  曦月全然狀況外,囁嚅吐出一字,又閉上嘴。

  細眉皺得好緊,仍是發怔地看他。

  這不是勾陳……這不是勾陳……這是哪里來的妖魔鬼怪吧……

  她已非井底之蛙,活了幾世,夢魘、蜃妖這一類,專司以幻術迷魅人,營造海市蜃樓,她時有所聞,若真遇上一兩隻,也不會太驚訝。

  只是“他們”變成勾陳的模樣,還是教她……胸口一窒。

  “勾陳不會說這種話,他只會叫我滾,‘你’模樣仿得像,聲音也無懈可擊,可惜你沒學到精髓,露餡了。”曦月好心告訴“他”,哪兒出了破綻。

  這下蹙眉的人,換成他。

  “這表情真像……”曦月忍不住讚歎,目光流連在“他”面容間:“他看見我時,都是這副神態,鎖著眉,板著臉,總是不開心的樣子。”

  這女人,把他當成了誰?

  “你是夢魘?還是蜃妖?真正的面目是什麼模樣?”她又問。

  答案揭曉,果然……

  “我是狐神勾陳,真正面目是這個!”

  要看真面目,是嗎?他就露給她看!

  蓬鬆的紅茸狐耳竄出,整團往她臉上罩。

  狐毛既軟又滑,撓在腮頰間,全是癢意。

  還有,溫暖。

  這回,曦月是真正嚇傻了,一動也不動,沒掙扎,沒倒退,連伸手撥開狐毛都沒有。

  久等不到反應,勾陳以為悶死她了,匆匆放下狐尾,她還瞠大了眼,屏息,沒在呼吸。

  “你的死因,……不會是被我悶死的吧?!”

  勾陳一驚,連忙探手,猛拍她的臉頰,險些要直接渡氣,以口對口——

  她猛一抽息,雙腮粉豔,身軀後傾泰半。

  “你幹嘛不呼吸?!”害他以為——

  “我忘了……”她現在正把“忘了”的氣息努力補回,淩亂喘著。

  是真的忘了,只震驚於他的出現。

  “你……勾陳……不是蜃妖?不,我是要問,你為何……在這裏?”

  “對,我為何在這裏?”他也很想問。

  這、這你問我,我也……她失笑地想。

  “聽完文判說你這一世將死,死後,連魂魄都無法剩下——然後,我就在這裏了。”

  至於途中經歷的波折、焦急,他全數略過。

  “……文判大人告訴你了?”她咬咬唇。

  她並不希望他知曉這些……

  她最無法開口道別的物件,就是他。

  她怕自己會哭。

  怕自己懦弱,再也佯裝不出笑臉。

  更怕,他是特地來傷害她;以嘲笑、以輕諷,甚至是解脫,說她的死,將換來他永遠安寧。

  “文判說,我的魂魄……被我弄壞掉了,不可能修復好,所以這一回,我會走得乾乾淨淨,真的不再打擾你……一切,終於能結束了。”

  怕他開口,曦月自己先說了,深吸一口氣,想用輕快的語調。

  自己說,不痛,由他說來,卻如剜心。

  “如果,你是來笑話我……求你,不要是此刻、不要在這種時候,口吐狠話傷我,我……承受不住,再等幾天,好嗎?”她再也忍不住服軟了,懇求他的慈悲。

  等她不在了,永不會痛了,他愛如何笑、如何慶祝,她沒有異議。

  “你以為,我是來笑你?”勾陳臉色一凜。

  對,她真的以為是。

  “求求你,不要說,什麼都不要說……”曦月示弱著,無法去在意是否被他輕視。

  不要說,你有多開心。

  不要說,總算等到這一日。

  不要說,終於擺脫我了……

  “若不說,我跑這一趟做什麼?!”勾陳很氣,低聲沉狺。

  氣她,竟當他是……如此殘忍之輩,在她面臨死亡之際,趕著來笑話她?!

  “最好我時間太多、太閑,一路追著你跑,幾乎不眠不休,腳步不肯停,就為了來笑你!”他又吼道。

  曦月被他吠得怔忡,只能呆問:“那你……是為了什麼?”

  她眼中的懼意,並沒有減少、或消失。

  似乎仍在猜測著,除了笑話她,他還想做哪些……更狠的作為?

  拍手稱快?

  仰天狂笑?

  不會是……想趕在她死前,摑幾掌、送幾腳洩憤吧?

  她不由得將懷中的虎兔娃兒抱得更緊些,汲取些暖意。

  勾陳一眼看穿,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他的青筋、他的獠牙,爭先冒出來。

  “你這眼神,讓我一把火全燒上來了。”

  幾隻虎兔娃兒全教他嚇壞了,緊挨著她躲。

  我也好想找個地方,縮藏起來……她在心裏哀哀地想。

  可惜,無處可藏,只能面對眼前這只……莫名發火的男人。

  “我不懂,你為何要生氣?”

  她輕語問著,比誰都困惑。

  “我已經很努力,不給你帶來麻煩,準備默默走,安靜結束此世,把自己存在過的痕跡,一一抹拭去……還是,你氣的,是好久之前的那一世?我棄你於不顧的那一世?”

  曦月試圖猜測,他的怒氣從何而來。

  一定是這個,也只會是這個,他,始終不可能原諒她。

  “若是,我真的……無能為力了,我回不到那一日,改變不了什麼,已經發生的事,就是發生了,是我不好,是我太懦弱,是我……被‘妖’這一字,嚇破了膽,沒能在你需要我的時候,跳出來捍護你,與你有難同當。”

  “仔細想想,你那時或許已經瘋了。”他突地說。

  在知道他真實身分,那一瞬間。

  “瘋也好,沒瘋也罷,我沒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你,才是事實。”她淡淡說。

  “但你沖進了火場——那一日,你清醒過來,錯亂的記憶,使你誤以為那場大火,是準備燒死我的火刑?”

  這幾日裏,勾陳滿腦子想的全是她的事。

  想著,生死簿裏,他不知道的來世。

  想著,他拒絕再回憶的過往。

  有些東西拼集、連結,逐漸地浮現了答案。

  “你沖進去想救我,完全不自量力,也不想想自己能不能活命,全憑一股傻勁——”

  “這件事,你也知道了?!”曦月愕然。

  前幾世,她會恨不得全讓勾陳知曉,希望勾陳原諒她,哪怕只有一些些也好。

  最後這一世,她卻覺得,他不知情,更好。

  繼續恨她,想起她時,只剩咬牙切齒……那麼她的離開,對他不痛不癢,沒有割捨——

  也不會有思念。

  她知道,孤獨思念著一個人,是折磨。

  她不要他嘗。

  因而,曦月非但不趁機解釋,甚至寧願他轉身離去。

  “一個瘋子的行為,恐怕連她自身,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沖入火場,真的是想救人嗎?還是,無神志、無意義的癡傻動作?”

  頓了半晌,她擠出一抹笑,望向他,雙眼水蒙。

  “你可知,對你,一開始我是歉疚的……但是到後來,我好恨你,恨你決絕、恨你無情、恨你避不見面,恨到想遺忘你,想與你成為陌路人……”

  她淡淡說著, 聲調沒有起伏。

  說著“恨”,卻不夠深刻。

  “我不願再背負上一世沉重的回憶……我想忘,但忘不掉,無論喝下多少忘川水,就是忘不掉!我真的想忘呀……”

  深吸口氣,她撇眸,不想面對他。

  “我不是無怨無悔……漫長數世,我走來踉蹌、孤寂,我總是告訴自己:‘這是你應得的!這是你背棄勾陳的報應!’然而,這報應,太漫長、太煎熬了,何時休止……”

  勾陳沒插嘴,只聽她說。

  他也想知道,藏在她心中那些微弱的聲音。

  恨嗎?他感覺不到,確實有怨,卻又那麼的淡,幾乎不存在。

  “終於,有一種方法能真正遺忘,再不用追逐、不用為難,斬斷糾葛,你恨我也好,不原諒我也好,我都毋須在意,置身事外了……”

  所以,走吧,棄下她,轉身離開,讓她平平靜靜結束這些。

  曦月眸光遠揚,夕日的殘暉,灑落她眼底,閃閃發亮。

  她確實豁達了。

  “我已經……好累了,追著你幾輩子了?尋覓你的身影,打聽你的消息……明明是累世追趕的人,千求萬盼,都是一眼便好……”

  她終於重新回視他,炯燦的眼,那麼亮,那麼清靈,又那麼哀傷。

  風揚起,發亂,聲渺。

  “可在最後,我不想看見的,也是你……”

  “……你對我,若真有怨懟,在說著恨我時,就多些咬牙切齒,別那麼心虛呀。”

  勾陳曲起指節,碰觸那張巴掌小臉。

  白皙、清妍,雖沉睡,仍帶些不安。

  可在最後,我不想看見的,也是你……

  但,聽見這一句,缺了心的胸口,竟然是會痛的。

  “用那種聲音說,誰相信,誰笨蛋。”

  狐尾去搔撓她,要她放鬆臉部線條。

  膚上的癢意,輕如軟絮,先是在臉頰間,又滑到耳鬢掃動,引來她縮肩閃避。

  眉心的蹙痕,變得淺淡,倒是唇畔的梨渦漸漸浮現。

  “好癢……別鬧了,紅寶……”

  她眼未睜,本能笑著制止,雙手攀住頑皮狐尾,抱緊緊的,不許它作怪,更直接拿它當枕抱,埋首其間,汲取溫暖。

  七成惺忪、兩成迷糊、一成置身夢境,曦月露出稚憨的神情,眯著眼,朝他笑著。

  這笑容,簡直引誘。

  勾陳俯下身,攫住了那朵笑花,採擷甜媚。

  她霎時清醒,瞪大眼,看他貼近的豔俊容貌。

  想抽息,卻覺入息稀少,因為他還堵在她嘴間,輾轉咂吮。

  “唔……”她幾乎被迷眩,在火般的熱暖中,耽溺、沉淪。

  他就纏著她,吻得極深,吸吮她的唇和舌,將她困入懷裏。

  以前,總是如此,撓鬧之後,逗笑她,再受她笑靨迷醉,眷戀吻上,難分難舍。

  那段時光他也懷念,懷念到胸臆發痛,幾乎不敢回想。

  雖然她的面容已變,笑容卻如出一轍。

  曦月耗費好大的氣力,才推拒得了他。

  “……你……我……”她一時沒能弄明白,為何躺在他懷裏,揪抱著紅色狐尾——她的記憶,似乎有所中斷……

  勾陳替她解惑,接續起她遺忘的片段:

  “‘在最後,我不想看見的,也是你’——你說完這句之後,抱起小畜生們要走,才邁開步伐就突然厥過去。”

  自從確定了死期,不願虛擲時間的曦月,泰半時間全用在趕路、訪友、道別上頭,鮮少休息,每日稍睡一個時辰便醒,鐵打的身子也支撐不住。

  “原來如此……那,你為何仍在?”

  還那樣……問她?

  “我應該走嗎?”勾陳反問。

  她的神情困惑:不應該嗎?

  “我話都說白了,你怎還想留下?”

  早該拂袖而去呀。

  “我留在自己的窩,天經地義。”紅眸淡淡一彎,笑意襯托,眼角紅痣越發豔赤。

  果然,看到她驚嚇的表情,一如他預期。

  曦月慌張環視,他沒誆她,這裏不是芳草穀,而是——

  “你把我帶回來了?!”

  “總不好在芳草穀打擾太久,給兔精帶來麻煩。”

  “……我睡了多久?”有久到……給兔兒添麻煩?

  勾陳攤開手掌,比了個“五”。

  “五個時辰?確實有些久……”白白浪費了珍貴的時間。

  勾陳噙著笑,搖頭。

  “五天。你可真會睡。”

  中途他怕她餓,硬是吵醒她喝粥,她也沒真的清醒,邊喝邊睡,還自行爬起來解手,全程都沒睜開眼,他真擔心她會掉進茅坑裏。

  “五天?!我怎可能睡那麼久——”正發出反對之聲,思緒如悶雷,擊中她的知覺,她又脫口:“不對——五日……我根本不可能還活著!”

  沒錯,她算過,離開芳草穀,所要前往的下一處,便是她為自己尋妥,永遠沉眠的“墓地”——

  曾有一方竹舍,清溪流泉,那是他與她,曾共度晨昏的地方。

  路程約兩日,再用上一日,整理那處“墓地”,都嫌太倉卒……

  她只剩三日!

  絕不可能在五日過後,還能睜眼醒來!

  勾陳握著她胸前那綹紅絲,那是他的發,被珍惜收藏——

  “曦月她……把你的紅發,看得比性命更重要,聽說,她被燒成灰的那一世,尋找不到屍骨,她的前未婚夫婿便將她最最珍愛、總要握著入睡的紅發,置入衣冠塚……”

  憶及他抱起曦月,欲走前,兔精喚住他,輕聲說出另一段他不知情的往事:

  “她再度轉世後,找到自己的墳,挖出紅發……之後,每一世死前,她便把紅發寄放在我這兒,重新入世後,再來找我取回,重新系回發上……”

  “她真的,很珍惜,很珍惜……你仔細去看,看她不經意的動作,你就會明白。”

  他拿它去搔她鼻心,看她皺起鼻,搶回發綹,任它垂回胸口,下意識雙手梳弄它。

  好似每摸一回,她就能平穩心緒。

  好似輕梳細絲,諸多的難題都能迎刃而解。

  “五日是你胡謅的吧?請你告訴我,現在真正的時辰是?別再戲弄我,每一刻對我很重要……”

  “確確實實是五日。”他沒說謊。

  “我的壽命僅剩三日。”她擺明不信。

  他勾起她的顎,笑顏湊近,嗓好軟,混著熱息,拂在她臉上;

  “你忘了,我是狐神,可不是滿山野裏四處出門的小狐精……既然文判說,你只剩這世好活,若一死,魂飛魄散,再也不歸入冥府——”

  他將她勾得更近些,近到……鼻尖相觸,氣息共用。

  “那麼,只要你這世不死,你的魂魄還能飛散到哪里去?”

  不死,就能活。

  “……不死?”

  “在我這只狐神身邊,你想死,得先問我允不允。”

  “你說明白些,你現在所言,我不理解……”每個字拆開來,她懂,湊起來一塊兒說,她駑鈍愚昧,難以了然。

  “簡單來說,十六日的死限,沒有了,你已超過十六日,還好好活著。”這便是鐵證。

  曦月訝然看他,又聽他說:

  “你這一世若死,魂體仍舊無法安然,只有破散一途,你,的確無法再入輪回——”

  連冥府都修復不了的魂體,魙亡之後,化為煙無,什麼也不留下。

  勾陳漾開一朵笑,甜且俊致,低首在她眉心一啄。

  “不過要等這世完結,尚有好漫長的時日,足以讓你做盡所有的事。”

  “……有多漫長?”她怔怔問。

  “一隻狐神的對半壽命。”他沒法子給個准數,只知那可不短。

  曦月抽息,腦門有一瞬間,僅存嗡然作響。

  “勾陳,你……”該不會是——

  他頷笑,接下話:“我活多久,妳活多久。”

  他將他後頭的長壽,分了一半給她。

  若她僅剩一世,那麼,她的此世,還有得過。

  “不,不……我不要你這樣——你明明很恨我,不願再見我,你可以繼續這麼做,為什麼你卻要……”曦月不停搖首,低吼問,臉上全無喜色。

  只有責備,只有不舍,只有對自己……滿滿的嫌惡。

  “害你失去‘心’在先,如今又減壽在後……我不要,我情願只活十六日,也不要從你身上再盜奪任何東西——”

  她落淚,水珠串串,顆顆晶瑩,由瞠大的眼眶間滾下。

  “好了、好了,幹嘛哭成這樣?”

  勾陳好笑地托向她的臉,拇指揩在她眼下,一左一右,想堵住淚泉。

  然而,成效不彰,曦月仍是哭,淚水糊滿臉,連帶地濕濡了他的手。

  淚水溫熱,熨燙著指腹,也暖著心。

  得知自己只剩一世,她沒哭;十六日的等死過程,她沒哭……

  卻為了他,哭得揪心,難以遏止。

  “好似我沒兩天就會死,分明還有數百年哪,現在哭,未滿太早……”

  他想逗她笑,卻只換來更洶湧的淚。

  “你可以活更久的……還來得及,你撤回法力吧!”她哀哀求他。

  不求她活,求他別苛待他自己。

  “千年孤寂,與百年有伴——你選擇哪一個?”他突然一問,斂笑,神色肅真。表情專注。

  “呀?”她呆住。

  “你活過漫漫數世,若拿它來換取幸福,僅僅十年,你可願意?”

  願意!

  連稍作思考都不用,她在心中,吼得震天作響。

  我要!不用十年,就算是十個月,我都能知足!

  “我要。”

  曦月以為是她鎖不住心聲,不自禁地吼出,然而,下唇傳來微疼,是她貝齒緊咬的緣故……

  咬著唇,無法說話,開口的,是他。

  勾陳紅發微散,面容虛掩,笑靨在濃豔發絲襯托下,好美。

  美得仿若泫然欲泣,眼角的痣,紅如血滴……

  “千年孤寂、百年有伴,我要後者,因為孤寂的滋味,實在太難熬……”

  他這模樣,她瞧了好心痛,無法不伸出手擁他入懷,讓他貼枕在她胸口,雙手環緊他,不留空隙。

  “我也沒資格埋怨,這份估計,我自找的,是我太固執,掩目不看,捂耳不聽,拒你於千里之外,若能再早一點,你與我都不用品嘗這些——”

  他的聲音,由她肩窩悶悶傳出。

  感覺她的柔荑,交迭在他腦後,又收緊數分,更微微顫抖著。

  “曦月,留在我身邊,跟我在一起,別離開我……”

  他同時攬緊她,比她的手勁更強,環繞過她的臂,幾乎將她融入胸臆間。

  這句央求,是等在牢裏的勾陳,最想說,卻未能說出口的話。

  不,更早之前,想她坦白自己身分的勾陳,就渴望想說。

  留在我身邊,別離開我,別怕我,跟我在一起……

  “不,勾陳……不要用淒求的嗓音,說出這種話……”

  她制止他說,不是不耐煩,不是不願聽,而是捨不得。

  捨不得他求,捨不得他放軟姿態,捨不得他說……孤寂。

  曦月輕歎,眼光迷蒙,仰望他,不讓蓄淚落下。

  “該求的人,是我呀……”

  溫暖氣息拂過他的發梢,她微顫,像呢喃,如私語:

  “我求這一天,求了幾生、幾世……”

  重溫往昔這一天。

  他和她,一個不再逃,一個不再追,彼此的腳步終於歇下,他等他在原地,而她,抵達他面前的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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