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見龍在田
57、建安才子
甘寧最近過得很不爽。
開城門那會,甘寧騎了匹老馬趕向城門,本打算搖著大灰狼尾巴,討好地迎接小阿斗,不料姜維在前,司馬昭在後,洪水不認人,把他一路兒給沖走了。
想跟漢軍一起棒打落水狗,自己卻成了落水狗之一,實屬無妄之災,待得全城戰後戒嚴,趙雲領軍關押城內殘留魏軍,甘寧更是幾次險些被抓起來。
這地方呆不得了,甘寧欲哭無淚地在永樂宮外蹲了半天,終於遇見搬了倆大金瓶回家的黃月英,遂上前抱著月英大腿不鬆手,終於進了永樂宮。
也合該這流氓將軍命苦,蜀漢眾入主長安,上到昏君,下到奸臣狗腿,俱是忙得無暇他顧,誰會想得到甘寧?阿斗還以為小喬之事了結,甘寧早已歸建業回報,便不再多問。
今天甘甯進宮來辭行,諸葛亮正忙,等了一個多時辰不得接見,只得悻悻穿過回廊,自去尋阿斗,來到御花園鳳梨亭畔,一見之下,登時直了眼。
乖乖!姜維與阿斗攬著靠在亭柱上,孫亮撫琴,于吉坐上石欄,兩腳百無聊賴地晃蕩,鐘會提著一塊布巾,伺候濕淋淋的阿斗擦頭,姜維抖了抖倆人外袍,晾在亭邊,像是剛落了水。
春風盈盈,笑語不絕,剛從水裏撈出的小流氓衣衫半濕,貼在身上,春光若隱若現,身周又有數名翩翩少年郎,若能把劉升那寬頭大耳的傢伙剔除,這鳳儀亭上便是絕美的一副春日圖。
阿斗朝甘寧望來,嚇了一跳,險些又掉進水裏,指了指甘寧,又摸自己唇上。
甘甯這才會意,擦乾淨鼻血,道:“格老子滴,當了皇帝,拽得很所,人也不見了。”
阿斗忙起身讓過甘寧,賠笑道:“不知道你還沒走麼。”
甘寧直接忽略了被打成豬頭的劉升,看了看偏僻角落裏站著的紫玨,最後目光落於孫亮身上。
孫亮與甘寧點頭見禮,道:“謝甘將軍救命之恩。”
甘甯知道孫亮是說建業船上一事,大喇喇點了點頭,道:“子明過來,甘大哥有事與你談。”
甘甯與孫亮走得甚遠,阿斗想也知道是東吳家事,然而還是忍不住道:“伯約,他倆會說些啥?”
姜維答道:“還能說啥,小兒子殺大兒子……殺來殺去的事。”
阿斗思忖是否該讓孫亮與甘寧回去,如此說不定東吳兵不血刃可破,但轉念又想到諸葛亮,他相信孫亮,孔明卻定然放不下心,東吳該有不少人想取孫亮性命。
正思考時,姜維又道:“我猜甘寧不想殺他,奈何東吳太亂……況且這王位,本就是孫亮的。”
阿斗“嗯”了一聲,忽道:“什麼意思?”
姜維答道:“兄死嫂嫁弟;孫策死後,大喬守寡,孫權娶了他的小妾,嫁過來前,那小妾肚子裏便有了孫亮……”
阿斗失聲道:“有這回事?!子明是孫策的遺腹子?!”
姜維笑道:“你不覺得子明不像那大舌頭的兒子麼?”
于吉笑道:“樣子也長得像土匪頭兒,當年土匪頭兒就是軟硬不吃,才被人給哢嚓了。”
雖說孫亮平素給人以老好人印象,然而待人接物一道,卻決不似孫權般慣使扮豬吃老虎的手段,漢中兵敗那時,率軍逆襲,據山而守之決斷,便頗有孫策寧死不屈的風格。
阿斗明白了,道:“你跟他混得挺好,連這話也對你說。”
姜維答道:“這事兒東吳知道的少,孫權也從不給人說,子明只提了提,本是感激咱倆殺了夏侯淵……”
阿斗也知道臉紅,道:“哪兒的話,夏侯淵明明是你……”
鐘會插嘴道:“奪嫡在帝王家本是十分尋常,當年曹子建與曹丕亦是爭得不可開交。”
姜維笑道:“所以還是只生一個的好,起碼小爺不會像楊修,半路掉了腦袋。”
阿斗大笑道:“計劃生育,只生一個好。”忽又感覺到這話好像有點不妥,才意識到近乎透明的劉升還在亭子裏。
亭中數少年言語實屬無意,卻聽得劉升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幾次想避讓,卻又不知尋甚藉口。
那邊甘甯已與孫亮談完,朝阿斗遠遠道:“大哥回建業了!”
“哎等等——!”阿斗忙不迭地追出去,甘寧卻朝他拋了個飛吻,道:“替我招呼一聲曹子丹。”
阿斗立在原處,忽然一下炸了毛,道:“曹子丹!曹子丹還在城裏?我怎麼不知道?!”
半日後。
“痛不,我靠司馬昭這廝下手真狠,早該抓了他給你報仇。”
“對不起啊愚夫,賢妻真對不起你,都是為了救我才遭這罪……”阿斗眼眶微紅,絮絮叨叨念個不停,一面以沾了草藥的棉布去捂曹真臉上傷口。
曹真自灃水岸一事後,便被司馬懿安上通敵叛亂罪名,關押於長安城內大牢中。當夜阿斗喝了水暈過去,並不曾親眼目睹曹真被兵士收押,以至破城後,只以為曹真隨敗兵退去,他沒有問,趙雲等人自然也忘了提。
司馬懿早就看曹真不順眼,先行關押,打算來日再尋個由頭把他處死,可憐曹真王爺之身,被牢頭獄卒拳打腳踢,於獄內不見天日,白白遭了數日皮肉苦。
曹真自己倒不如何介意,那藥上臉甚痛,吸了口涼氣,勉強笑道:“公嗣還記得愚……兄,足感心意。”
阿斗把藥碟放到一旁,訕訕答道:“都是我的錯,甘甯大哥不說,我都忘了你來著。”
曹真哭笑不得,心想這“賢妻”真是一時機靈一時蠢,阿斗又道:“來,脫吧。”便伸手去解曹真衣服。
曹真嚇了一跳,道:“做甚!”
阿斗道:“幫你上藥!”
“我……我自己來。”
阿斗伸手去扯曹真衣服,曹真卻忙不迭地躲了開去,阿斗道:“你背上有傷,別害羞嘛。”
“你在害羞個啥唷——”阿斗正經不到一會,看曹真那模樣又覺得說不出的好玩,直想欺負欺負他,靈機一動道:“愚夫別怕!我也脫!咱倆一起脫,這樣你不虧……”
曹真一聽這話登時全身血液蹭蹭蹭沖了上腦,不敢再躲,悲戚道:“我脫,我脫就是,不敢勞煩賢弟寬衣解帶。”
阿斗一把將曹真拽了過來,讓他轉身,道:“沒要吃了你,放心罷。”
曹真坐了下來,背對阿斗,寬衣時又略有遲疑,阿斗索性伸手繞過他脖頸,去為他解領扣,摸了個空,道:“扣子咋沒了?”
曹真笑了笑,不答,阿斗才想起那枚領扣送了自己。
阿斗順著衣扣一路解下來,拉開了曹真腰帶,褪下他破縫處處,被乾涸血塊粘在身上的黑錦武服,又取過剪刀,剪開薄薄的內衣。
兩人沉默不語,傍晚日光從窗外投入,照得滿地金紅。
阿斗笑吟吟道:“看不出你背上肌肉挺結實的,痛不。”
曹真笑道:“世家子弟,也並非俱是繡花枕頭。”
阿斗手上不停,好奇道:“你武技在洛陽曹家裏排第幾?”
曹真道:“屈居彰兄之下。”
阿斗點了點頭,知道曹彰就是前番去東吳時,莫名其妙死在啞巴手下的打醬油短命鬼,遂笑道:“你留在這兒,他們可就少了一員猛將了。”
曹真沉默了。
阿斗知道他心中在想何事,停了手,道:“曹子丹,我是真心待你好,從前老欺負你,看你這脾氣和師父差不離,應該也從來不記仇,就算了吧。”
“我不想你回去送死,敵也好,友也好,你先留下來吧。”
阿斗搬著椅子,轉到曹真面前,看著這年輕將軍長期鍛煉出的結實腹肌,咽了下口水,道:“總之你別管了。”
曹真聽到這話,心內正七上八下,忽見小流氓原型畢露,一時全沒了感動,哭笑不得道:“以子建脾性,不日便要遣人贖我回去,皇兄亦知我是出了名的硬骨頭,不會降你的。”
“說不定過幾天,洛陽便有來使。到時……罷了,生殺之權,俱在你手。”
阿斗看了曹真一會,不再吭聲,只仔細為他上藥。
曹真或是覺得有點愧疚,抬眼望向房內茶案上一隻球,岔開話題笑道:“那是鞠?”
阿鬥眼也不抬道:“蹴鞠,孫亮病剛好,做來給他鍛煉身子的,踢來踢去,跟毽子差不多。”
“那又是何物?”
阿斗瞥了床後一眼,茫然搖頭。
二人目光落在床邊的兩個木圈上,那木圈直徑一尺來長,打磨得十分光滑,又上了漆,橫裏並列伸出,與地面平行,攔在正常人的腰部位置。
阿斗笑道:“興許是掛帳子的,上回我和伯約研究許久,都不知道有啥用。”直至數日後,他才知這是何等邪惡東西。
曹真點了點頭,阿斗又懶洋洋道:“救不救你在他,放不放卻在我,到時我把洛陽使者給斬了,反正曹家能給你的,高官厚祿,一樣不少,但也絕對不會放你回去。”
這話軟硬兼施,曹真不由得心頭凜然,阿斗說似隨意,話中卻有股自然而然的王八氣,阿斗認真道:“我和曹丕比怎樣?”
曹真沉吟片刻後道:“你……很好。”他臉上微紅,呼吸不禁急促了些許。
阿斗誠懇看著曹真雙眼,答道:“哦。”
曹真想了想,又道:“為將者……一生之願,唯跟明主。”
阿斗手指摸了摸曹真赤 裸的胸膛,笑道:“良親擇木而棲呐!”
曹真艱難地作了個吞咽的動作,道:“對……然而為兄……公嗣,你……這藥。塗好了?莫亂摸……”
“你……”
阿斗摸完曹真胸膛,手指捏著曹真左胸前那豆,來回揉撚,曹真說話說到一半,氣喘吁吁,還未反應過來阿斗已經不是在塗藥,漲紅了臉,道:“這處……無淤青,不……”
阿斗拋了藥盤,爆出一陣大笑,忙不迭地逃了,曹真才意識到自己又被耍了一回,要起身去追,把話說完,又苦於赤著半身,胸前受阿斗撩撥,胯下早已起了反應。只穿了一條薄薄的短褲,唯有滿臉通紅地繼續坐在椅上苦等。
涼風吹來,曹真悲摧地打了個噴嚏。
曹真所料不差,翌日諸葛亮便接到了來自洛陽的信,近十天後,曹丕派出了他的來使。
自從漢軍越過秦嶺,並取得長安之戰大捷後,兩國便以潼關為界,涇渭分明地把關中平原割為兩半。諸葛亮一面源源不絕地從益州、漢中等地徵收糧草,集結軍隊,又一面朝河內士族世家投出了數千封秘函。
魏軍新敗,士氣大挫,此刻向關中各大士族伸出橄欖枝,無異於對曹丕落井下石。
外有大軍壓境,內有士族隱患,魏朝無將可用,曹丕終於迫不得已,再次啟用曹植,並請早已告老的張頜出山。
而啟用曹植的唯一目的,便是不計一切代價,接回曹真。
曹真對於大魏來說只是一員猛將,然而對於曹丕來說,卻是他皇位的根基,曹真繼承了已故曹操賦予的,武將監國的責任,又與曹植交好,更手握誅臣特權。
曹真之於大魏,便如同甘甯之於東吳,他們都只對唯一的主公效忠,不參與任何派系之間的爭鬥。
曹植當初未遭到流放,監殺的命運,除了七步詩外,更與曹真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派曹植來接人,他一定會竭盡全力。
於是曹植這次來長安,便肩負著四個重大使命,一:贖回曹真。二:與諸葛亮暫時議和,並通過對方言行來揣測蜀漢的下一步計劃。三:把使節團中的“知名不具者”帶進長安,再任他自由行動。
四:監察呂布,從呂布與蜀漢陣營中人的接觸,判斷他是否詐降。
劉禪是什麼東西?曹丕沒有提,曹植也沒有問,大家都把他徹底忽略了,在曹丕眼中,這傢伙不過是個有點歪才的小滑頭,威脅指數遠遠沒有諸葛亮高。
數日後,曹植帶隊,呂布護送,這兩名重量級的魏國文臣武將,率領上百人進了長安,可見曹真的地位十分重要,曹丕無論如何也得把他接回去。
“啞巴!我的啞巴——!”
阿斗騎在趙雲背上,兩師徒混在百姓中朝宮門處張望。阿斗一見洛陽使節團進城,當即猛力搖晃,只想化身壓路機鏘鏘鏘沖過去壓扁其他人,揪著呂布耳朵把他拖回宮去。
趙雲被阿斗晃得險些摔倒,忙穩住身子,道:“休要胡鬧,丞相怎麼吩咐的,忘了?你現決計不可在曹子建面前露臉。”
阿斗好奇道:“那個就是曹植?沒傳說中帥的嘛。”
趙雲怒道:“曹子建是建安七子之一,豈可以貌取人?”
阿斗吐了吐舌頭,騎在趙雲背上,道:“高倒是挺高的……”
“跟師父比呢?”
“連師父都比不上,就更別說跟我比了……”
“……”
曹植長相甚佳,眉目清秀,確實是翩翩佳公子的外型,然而素愛酗酒,臉上卻是呈現出不健康的紅潤之色。
文質彬彬的氣質阿斗向來不感冒,還是呂布,趙雲看上去陽剛得多。
至不濟,甘寧那痞氣也可將就。
總而言之,曹植的長相與阿斗審美觀略有衝突。王八瞧花生,不太對眼。
而朝後望去,面癱呂布則頭戴侍衛方帽,兩條絛帶垂於瘦削的側臉一畔,身穿暗紅武士服,一身錦繡武袍,直是天生的一副衣裳架子,在曹植的襯托下更顯得英偉俊朗,無人可比。
趙雲把阿斗撐高些許,顯也是十分好奇,張望道:“讓師父也看看……師父還沒見過活的才子……”
“沒什麼好看的!啊,他已經走了!”
“莫捂師父眼睛!鬆手!”
趙雲等了半天,只見曹子建的背影,啼笑皆非道:“師父曾聽人說過,他的伴讀楊修,脾氣與你極似。你倆性子應該對得上,快下來,師父得去見來使了。”
阿斗笑著爬下地,道:“楊修是個痞子?”
趙雲又點了點阿斗的額頭,道:“你也知道你是痞子。千萬別闖禍,師父去與才子聊聊就來。”說著興沖沖地帶了數名侍衛繞過永樂宮門,匆匆朝前殿去了。
小流氓向來看人先看皮相,這下形成了巨大的落差,心中十分無趣,想了片刻,去尋姜維嚼舌根了。
“什麼才子,還沒小爺長得漂亮,五官挺端正的,就是走路扭來扭去”阿斗與姜維勾肩搭背,口無遮攔,在永樂宮裏隨處亂逛:“招風耳,對眼兒……臉又紅……”
曹子建雖不甚英偉,但也不至於“走路扭來扭去”,阿斗純粹就是污蔑!
姜維還沒聽完,已險些笑岔了氣。
阿斗正色道:“你沒看今兒那些人花癡得,就連師父也人來瘋,那曹子建,臉紅紅,活像塊會走路的叉燒……”
也不知誰才是人來瘋,姜維笑得沒力,在長廊盡頭倚著拐角歪了一會,道:“別說這般大聲,聽說他素來貪杯,臉紅定是剛喝完酒的緣故。”
阿斗笑道:“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這會兒都在前殿呢,姜小維你待會要是去見那塊叉燒,記得把我帶上,我拉他凳子,讓他摔個屁 股墩……那樹上還有個馬蜂窩……”
阿斗唧唧呱呱,聲音大得很,和姜維笑得東倒西歪,從長廊後轉過來,“哎呀”一聲,姜維杵在呂布身上,阿斗收不住腳,撲進了叉燒懷裏。
呂布提著阿斗衣領,把他提到一旁,朝曹植漠然道:“這處便是鳳儀亭。”
饒是阿斗臉皮厚比城牆,此時也決計是不敢抬頭看曹子建表情的。
姜維抓耳撓腮良久,把阿斗護在身後,好不容易憋出一句。
“此兒郎是我帳中書官,伯約管教……管教不嚴,讓植王見笑了。”
曹子建來了長安,按諸葛亮的計策,眾人須得避之不見,先把他晾著,直到晾得才子火起,跳腳罵娘,再讓流氓主公出場談判,如此方可爭取利益最大化。
曹植倒是不介意,唏噓道:“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好句!這位小兄弟怎麼稱呼?”
阿斗訕訕道:“劉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