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路人皆知
阿斗掏出那副千辛萬苦做好的銀面具,幫啞侍戴上,嘖嘖道:“這手藝真沒得挑的,看我對你多好。”
啞侍漫不經心瞥了阿斗的手一眼。
阿斗忙訕訕把滿是傷口的手藏到背後,笑道:“當然,你本來也就長得還可以……”
阿斗端詳啞侍許久,只覺實在難以把他當作一名平常的侍衛;他與阿斗所認識的所有人都不同,那張英俊且瘦削的臉,帶著一股山林氣質,或是獵豹、蒼鷹等等蟄伏的猛獸。
他的眉線粗獷且濃黑,唇角轉折堅硬,與自己所習慣的,趙雲那種剛毅果敢,包容一切的偉岸男子氣質不同。
啞侍仿佛生下來,就是為了掠奪,殺戮與破壞而存在,直似一頭潛伏於暗處的猛獸。
阿斗又看了許久,吞了口唾沫道:“真他媽的帥。”
啞侍起身進了內間,阿斗先是一愕,繼而大笑道:“你臉紅了!你剛才是不是臉紅了!”
正要追進去調侃一番時,卻忽地有人叩門。
“馬超有請小主公!”
阿斗作了個吊死鬼的表情。
趙雲入益州後軍政事務繁多,又是大戰稍停;每日教習姜維,劉禪練武之人已經商酌,改為馬超。趙雲仍時不時來巡,免得阿斗偷懶懈怠。
馬超年紀只有二十出頭,攤上兩名太子党,其中又有一名鬼靈精,每日只有戰戰兢兢,唯恐教得不盡責。然而新師父本身武技彪悍,教弟子的本事卻是一般般,阿斗看在眼中,便沒完沒了地冷嘲熱諷。尋釁戲弄,馬超只是橫了心,該教的教,該罰的罰,這師徒關係一度緊張得令劉禪想挑撥啞侍出馬,一根手指揉死他丫的。
按趙雲的道理,傳道授業即為師;莫道年紀比你大,就算比你小,只要教得你也是師父,阿斗只得悻悻前去開門。門一開便沒好臉色,道:“幹嘛,都酉時了,還要抓我去扛磚頭?”
馬超打量阿斗幾眼,道;“隨我來。”
阿斗無可奈何,跟著馬超穿過走廊,馬超又道:“整理衣冠,盡傻笑什麼。”
阿斗在心內答了句“關你屁事”,跟著馬超走入府內大廳,馬超拱手道:“小主公請到。”便退於一旁。
阿斗懶洋洋瞥了廳上一眼,卻見諸葛亮,趙雲,法正數人正眾星拱月般圍著一名少年,那少年與自己差不多年紀,唇紅齒白,眉目間帶著一股書卷氣。
趙雲道:“這便是我徒兒公嗣,公嗣過來。”旋朝劉禪招手,並指了指嘴角,阿斗會意方把嘴角口水擦了,慢吞吞蹭了過去。
諸葛亮道:“你二人俱是世家子弟,兄弟相稱便可。”
那少年倒不如何拘束,拱手時卻是有模有樣,儼然一名年輕文士的風範,道:“既是如此,司馬昭見過賢兄。”
阿斗一見這女子般的溫柔少年,頓時覺得自己成了偉丈夫,當即熱情道:“賢兄劉禪,字公嗣,愚弟你好。”
“愚弟”之稱一出,那少年愣在當場,廳上眾人表情慘不忍睹。
阿斗回過神來,道:“你叫何名?”
“司馬昭……”
“……”
這娘娘腔竟然就是未來的晉朝開國太祖,攻陷成都,把自己軟禁在洛陽,還賜封“安樂公”的司馬昭!阿斗下意識去摸腰間佩劍,卻摸了個空,旋即轉頭去尋折凳,板磚等神器。唯一的念頭就是拼著血濺五步!也要把他親手擊殺當場!
當然,有趙雲諸葛亮在,這想法絕對是不切實際,癡心妄想。
司馬一家乃是河內望族,與同期俱為川中名士的法正,素有世交;每年臨近年尾,均會著家人攜禮物入川,與法氏一族互通信息,今年隨車隊同來的,卻多了他的次子:司馬昭。
曹操與劉備,孫權三方勢力在荊州的爛賬還未算清,此刻派什麼使節前來都是多餘的,是孫曹抗劉,還是曹劉滅孫?抑或是更早時期,自赤壁之戰後便訂立的吳蜀聯盟?
一切局勢還未明朗,司馬家族派出的,以私交為目的的禮隊,無疑是極好的一個突破口。司馬昭年歲比劉禪還小,說話,思考卻彬彬有禮,頗有世家子弟風範,抵達成都後,竟是倍受士族們的喜愛。
也正因此,司馬昭與劉禪,在見過二者的所有人心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日馬超教射箭之術,阿斗心不在焉,尋思要如何才能先下手為強,滅了這混球司馬昭,一了百了,免得日後被司馬昭兵臨成都,擄回洛陽去當安樂公。
下毒?算了吧,有法正龐統諸葛亮在,下鶴頂紅說不定都能解得開。
謀殺?帶他去峨眉山玩,然後推下懸崖去?且不說自己有沒有這本事,萬一趙雲不放心,跟著去,那更不可能了。
暗殺?讓啞巴去砍了他的頭下來?那萬一,不,諸葛亮一定能查出是誰做的……阿斗打了個寒顫,好不容易才招了一名武將,榮華富貴沒給,害他被砍頭就太窩心了。
一面忖度,一面射箭,那箭歪來歪去,全沒準頭,只見場上校吏抱頭鼠竄,唯恐遭了小主公的毒手。
“想什麼!認真點!”馬超大聲斥道。
阿斗被嚇了一跳,弓弦一鬆,旋即興高采烈叫道:“射中了!”
馬超怒道:“你中的是隔壁的靶子!再吊兒郎當,罰你練到天黑!”
阿斗嘴角微微抽搐,又看隔壁偷笑的姜維早已完工。
阿斗哭喪著一張臉,道:“射中三次紅心才能走……老子哪有那本事。”
練了一會,忽見校場外來了二人,阿斗當即來了精神,笑道:“師父!”
來人正是趙雲,然而身邊又跟著司馬昭,二人有說有笑,阿斗一見之下臉色陰沉,頓時覺得自己的東西被搶走了一般。
“我帶子上在府中隨處走走,你們自練箭。”趙雲微笑道。
既來了,怎能放他走?阿斗見司馬昭身體文弱,有意戲弄,便道:“練射箭,愚弟會麼?”見趙雲臉色不善,只得改口道:“賢弟過來玩玩?”
司馬昭也是孩子心性,欣然接過劉禪遞來的弓,笑道:“愚弟只跟淵世叔學了一點。”
旋即拉弓放箭,一箭正中紅心!
趙雲與馬超均忍不住喝彩道:“好!”
阿斗丟臉丟到家了,司馬昭竟是跟著夏侯淵學的箭技!
司馬昭一箭博了滿堂彩,趙雲見阿斗臉色青灰,明其心思,笑道:“公嗣幼時體弱,我便有意懈了功課,實是當師父的偷懶了。”
言下之意,卻是把阿斗出醜包攬到自己身上,又溫聲道:“來,今日與你好好分說,須得用心記住。”
趙雲接了司馬昭弓箭,站在阿斗身後,讓他背依自己胸膛,雙手攬著阿斗,輕輕把弓放在他手中,旋即俯身,在他耳邊小聲道:“夏侯淵曾說,射術以目指心,以心指手;師父以為,此是下乘。”
接著,趙雲微微挺直背脊,扶著阿斗的手,環抱著他,把弓拉滿,閉上雙眼,嘴角微有笑意,道:
“如何達到上乘?要用‘心’瞄靶,從心到手,只隔了一層,比起以‘眼’瞄靶,隔了兩層;當更灑脫自如。”
旋即兩人同時鬆弦,那箭“嗖”的一聲飛去,射中先前釘在靶上的,司馬昭所射之箭的箭尾,把它一分為二!
“太強了!”司馬昭忍不住讚嘆道。
“明白了?”趙雲看阿斗怔怔出神,又微笑道。“再來一次?”
阿斗未回過神來,趙雲再次把著他的手拉弓,道:“這次你來放箭,以心指手,勿受雙眼欺瞞。”
阿斗手上微微發抖,卻覺趙雲雖說讓他鬆箭,實是有意放水,只幫他瞄準靶子,又稍微偏了些許,阿斗會意,鬆了手,第三箭射中靶子,只離紅心不遠。遂笑道:“明白了。”
旁人都道這箭是阿斗射的,卻不知是趙雲為他挽回面子,只聽司馬昭不住口讚嘆:“都道天下神箭手中,雲叔排名第三,今日一見,盛名無虛!子上大開眼界了。”
趙雲忙謙道:“哪裡的話,徐將軍,夏侯將軍的箭術是神乎其技,子龍這點本領,只夠教教徒弟的。”
殊不知阿斗聽到這排名,便忍不住好奇道:“師父排第三?前頭還有誰?”
司馬昭笑道:“黃忠黃老將軍箭術天下第一,這是公認的。”
馬超聽他誇獎蜀將,心中高興,道:“那是自然,軍中都傳黃將軍是箭神。”
阿斗嘴角抽搐,心想這“賤神”稱號不要也罷,幸好師父不是“賤神”。
又聽司馬昭道:“父親說,舉世所觀,箭術第二除溫侯外無他人,溫侯轅門射戟,一箭射中百五步外方天畫戟尖。平素試箭能射中不稀奇,然而當時局勢,不容失手,淡然自若,隨口說來,便中戟尖,當屬難能。”
呂布曾讓劉備,紀靈停戰,便誇下海口,若射中了,劉備與紀靈不得再打;那是極大的心理壓力,一射不中是很丟臉的事。司馬昭言下之意,卻是隱隱認為呂布比黃忠更強。
馬超雖有不平,終究得尊敬死者,點了點頭,不予評判。
趙雲微笑道:“呂布為解主公與紀靈之戰,使此妙計,箭術如神,子龍自問不及呂奉先。”
阿斗聽得熱血沸騰,嘆道:“只恨我生得晚,他死得早,未能結識此人。”
司馬昭又道:“還有,江東太史慈,洛陽夏侯淵,徐晃,張遼世兄等均擅騎射,小弟便不提了,公嗣兄請。”
阿斗拿著弓,知道不能再射了,須得見好就收,忽想起一事,道:“我去叫我的私房侍衛來,看看他怎樣。”說完拔腿就跑。
“啞巴,跟我來。”阿斗見啞侍蹲在自己房門外,手捧一碗紅油涼麵,正往嘴裏夾,想是餓了去廚房偷來的點心。忙道:“別吃了!老子被欺負了!來幫我出氣,完了帶你去吃好吃的。”
啞侍擦了擦嘴,跟著阿斗走到校場,那時間校場上數人目光俱是匯在他身上。
司馬昭眼前一亮,拱手道:“這位世兄大名?”
阿斗道:“他叫……嗯,他叫荊沉戟,他不會說話,失禮了。”阿斗隨口給他起了個名字,正省得成日啞巴啞巴地叫。
啞侍籠著手,無動於衷,似是對身外事毫不在乎。
阿斗把弓拍在他胸前,道:“沉戟,射一箭給司馬愚……賢弟看看。”
阿斗親眼見過啞侍投石斃敵,對他的信心近乎盲目,不亞於對趙雲,啞侍掂了掂弓,搖頭,把弓丟到一旁。嫌這弓張力不夠,繼而瞥見校場旁擺的破城巨弓。
那鐵弓是諸葛亮親自設計製造,須三人合力才能拉開,佩有一人高長箭,專為攻城而設,只見啞侍取了那弓來,在眾人目中腳踏巨弓,手拉鐵弦,肘一沉,長箭噹啷上弦。
這還不一箭把靶子射個粉碎!阿斗狂喜道,天生神力,太彪悍了!
啞侍踏了踏,單腳站穩,身體原地一旋,優美到極致地把那張巨弓拉成了滿月!在場眾人均是平地一聲轟雷般的喝彩,旋即啞侍錯身鬆弦,那箭迅捷無比朝箭靶飛去,阿斗只見眼前一花,長箭已越過一排箭靶,飛出校場,繼而越過圍牆,消失無蹤。
“……”
如此聲勢浩大的前奏,卻換來一個哭笑不得的結局,連靶子都沒射中!
啞侍懶洋洋把弓扔了,攏手立於劉禪身後,眾人面面相覷,俱是忍著笑,生怕劉禪惱羞成怒。
阿斗道:“你你你……再來一次,這次認真點……”
趙雲笑道:“好了,休得胡鬧。沉戟兄神力過人,偶爾失了準頭,沒什麼大驚小怪的。”
司馬昭好奇無比,不住打量沉戟,正要說點什麼時,又聽遠處傳來一聲鐘響。
趙雲道:“吃晚飯了,散了吧,公嗣你還得勤學苦練,知道麼?”
阿斗無計,只得悻悻拉著啞侍走了,一路不住數落這丟人的啞巴,忽疑道:“今天太陽還沒下山,城外老君觀怎麼就敲鐘了?才吃了午飯,老子一點還沒餓呢。”
成都城西側設了老君觀,乃是青城山上入世的道士,供奉太上道德天尊之所。每日香火不絕,傍晚敲鐘報時,鐘響遍全城,從未有誤,成都府內早已習慣了老君觀一日三鐘敲響,遂不再設日晷,滴漏。
然而今天晚飯卻比平常早開了一個多時辰。
諸葛亮回到家,換了官服,見滿桌的菜,疑道:“晚飯吃得這麼早?連油燈都沒點。”
黃月英盈盈笑道:“聽城裏人說,今兒不知哪處飛來一枝你督造的長箭,射中老君觀頂上那口銅鐘,還釘了進去,道士們花了好大一場功夫都拔不下來,只得任它在那兒了。”
諸葛亮頷首道:“想是操演時走了準頭,不小心放了出去。”
黃月英又笑道:“走了準頭還能正好釘上銅鐘,可真稀奇;八成是放箭那人,滿腦子想著早點吃晚飯。”
諸葛亮忍俊不禁道:“便是天意?”
是夜,司馬昭終於遭到毒手。
先是窗紙被捅破了一個小洞,繼而黃月英的獨門法寶——殺人越貨,居家旅行必備妙品,五更香,燃出一個紅點,從小洞內捅了進來。司馬昭睡得正熟,守在外間的侍衛早已軟綿綿倒了下去。
片刻後,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跳進來一個面蒙黑巾,極其神秘的“神秘人”。他輕手輕腳躍過守衛屍體……不,身體。接著把司馬昭扛起,身法靈動,從正門大搖大擺走了出去,好一派大俠風範!
阿斗扛著司馬昭,走一會,歇一歇,直走得氣喘吁吁,罵道:“天殺的,這麼重……”
忽見回廊中,高大身影杵在身前,先是心頭大驚,緊接著認出那是啞侍,才鬆了口氣,道:“你怎麼不睡覺跟著出來了?快回去!”
不叫姜維,沉戟,便是唯恐陰謀敗露時連帶著他們受責罰,然而啞巴耳目向來聰敏,竟忘了這茬,阿斗使勁趕,啞侍只是不走。
阿斗無奈只得道:“那好,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哪天被拆穿了我跟你一起死就是。”吩咐啞侍道:“把這傢伙抱到後園去,累死老子了。”
啞侍不知阿斗要做何事,只以為是少年人的玩笑,便協助他把司馬昭放在後院角落。
那處離府內有人居住之處極遠,原是一處荒院,未經打掃,院內長滿雜草,地上散落著繩索,馬鞭,鐵鏈,破布等物,自然是大俠早就準備好的了,旁邊又有一口井,可見選了個好地方。方便先□後殺,再棄屍古井,一條龍服務,周到貼心。
阿斗毛手毛腳地把司馬昭綁在一棵歪脖子樹上,打了一桶水,潑在司馬昭臉上,於是司馬昭醒了,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