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身入虎穴
那年春夏交接的時節,發生了太多的事,導致三方勢力唯一的感覺只有四個字,措手不及。
從荊州一戰開始,神州局勢便如脫韁之馬,一瞬間背離所有謀策士預料的軌跡。幾以無法攔阻的勢頭橫衝直撞,沖向深淵。
一切發生得荒唐無比,卻又順理成章。
短短數月,三家分荊,本應遠嫁東吳,重新修補吳蜀聯盟的關銀屏卻膽大無比。綁架了新婚夫婿孫亮,擄到江陵城。
水面下的曹孫聯盟,因為一個人的死而分崩離析——曹彰。
曹彰死得不明不白,脖上釘著一根毒箭,那是來自山茶院內的計都羅喉。曹彰只修武技,無意捲入爭儲風波,曹操本對這勤學苦練的兒子疼愛無比,收殮曹彰後,因喪子之痛而一病不起。從此與孫權結下深仇大恨。
計都羅喉箭匣的存在唯有寥寥幾人得知,黑夜中的神秘客,更無人知道是誰,當即洛陽把曹彰之死歸咎於孫權。孫權正欲修書分辨,卻迎來了更大的噩耗。
大喬死了。
一夜間,山茶院被抄了家,婢女侍衛四十七名,俱被殺得乾乾淨淨,未留活口,大喬被捏斷了脖頸,棄屍花叢。
那年,院內茶花被血泊浸沒,成了觸目驚心的紫紅色。
數日後全城縞素,百姓為孫策夫人披麻戴孝,消息從建業傳出,散向吳郡,南郡,揚州等地,所有城門均掛上白帛。
雖是孫策遺孀,大喬卻在孫權當政的這些年中起到了不容忽視的作用,只要有她在一日,江東便須忌憚孫策舊部,無人敢質疑孫權。
然而就連雙目血紅的孫權亦說不清楚,這次究竟是招了哪路凶神,竟會令大喬慘死。
而遠隔千里之外的漢中戰場,情勢並不如孫曹二人預料般樂觀。
漢順帝年間,張道陵於四川鶴鳴山創“天師道”,入教者須得繳五斗米,後人又稱天師道為五斗米教。張道陵被尊為張天師。
然而隨著五斗米教影響力日益擴大,張天師晚年卻離開了漢中,把教掌之位傳予獨子張衡,便雲遊名山大川。傳說他行蹤飄忽不定,已屆一百三十歲的高齡,指點過司馬徽,諸葛亮等人道術,更曾與周瑜結為忘年之交。
直到張魯繼承五斗米教,並被稱為“系師”的今天,張道陵是否還活著,誰也說不準,亦正是因此,曹操,劉備方遲遲不敢大軍壓境,吞併漢中這塊肥肉。
張魯不是任人欺壓的廢物,否則如何能維持天師教的獨立性?
但按這大局發展下去,漢中終有一日要朝其中一方低頭,不歸順,便只有等著被兩派聯手剿滅。而要投向劉備、劉禪還是曹操、曹丕,便是目前張魯難以定奪的最大問題。
所以他把劉備困在定軍山下,等待曹操的條件,亦等待劉備的條件。
價高者得。
“很好……”阿斗抓狂道:“他帶著馬超法正,又帶了點兵,就往張魯的地盤上送?!!自己去讓張魯關起來?!!這究竟是什麼邏輯!你別告訴我,這又是先生想的歪點子!”
姜維點了點頭,道:“你猜得沒錯,軍師和主公便是這麼打算的。”
“先上馬再說。”趙雲道:“此處不宜久留。”
姜維帶著二十餘騎益州侍衛,在趙雲動身的翌日便尾隨其後,深入南疆,然而赤兔實在太快,竟是甩開了近五天路程,南疆地形本不諳熟,曲折尋路又頗花了些時日。
待得尋到阿斗,姜維方鬆了口氣,沿路護送數人回成都。
“我老爸真的,只帶幾百人就到張魯的地盤上去了?”
“真的。”
“姜小維,你別騙我。軍師又在搞什麼詭計。”
阿鬥眼望不遠處的成都,他直至現在還無法相信,劉備會蠢得做出這種事情來。
姜維轉頭小聲道:“抱緊。”旋一抖馬韁,“駕!”胯下戰馬一個猛衝,頓時甩開了身後數十騎,風馳電掣的感覺令阿斗稍有點眩暈。
姜維的肩膀寬闊,給他一種安全感,他長大了。
劉禪與姜維共乘一騎,瞬間甩開了平原上的數十侍衛,甩開了啞侍與趙雲,風聲呼呼在他耳畔掠過,阿斗緊緊摟著姜維的腰,沖向城門。
城門大開,一騎奔馬沖進,沿路百姓愕然相望,繼而歡呼道:“小主公回來了!”
這場面讓阿斗茫然無比,姜維方勒慢了馬匹,道:“好玩麼?”
阿斗情不自禁笑道:“兜風不錯。”
姜維道:“城內都傳你在東吳一場豪賭,讓孫權輸得斷手斷腳……又傳你把他兒子也擄了回荊州……”
“嗯。”阿斗點了點頭,道:“先生派人散播的消息?”
姜維笑了笑,不置評價,到了成都府門口,姜維長腳一跨,下馬,繼而拉著阿斗的手,讓他下來,單膝跪地,行了個武將的禮。方走在他身後,護他回府。
“你發什麼傻……”阿斗笑道。
姜維笑答道:“他們敢這麼做,是因為有你在。”
阿斗停下腳步,終於想明白了。
劉備老了,曹操快死了,群雄逐鹿中原,又將是誰家天下?
諸葛亮把一卷兵書收起,抬眼望向劉禪,道:
“只要你還活著,主公便能說動張魯歸降;若你身死,主公無幸,蜀漢亦無幸。”
“你可想清楚了?你的命,不僅牽繫一人。”
阿斗道:“清楚了。”
諸葛亮道:“時間緊迫,不容敘話,兵已替你點好,你且回去準備,明日便領軍出征。”
阿斗反問道:“去漢中?”
諸葛亮點頭道:“三千精騎,趙雲將軍為副將,姜維領參軍一職。”
“再算上定軍山外圍五萬,你且與張將軍,黃老將軍會師,大軍壓境,曹孫聯盟已瓦解,曹操再無憑恃,此去你與主公聯手,漢中可得。”
阿斗嘆了口氣,執師徒之禮告退。
卻聽諸葛亮在其背後道:“你做得很好,不負你父威名。”
威名?阿斗心中苦笑,大耳朵有何威名可言?若是自己領軍,當勢如破竹,直搗黃龍,大軍沖進漢中,管他什麼張天師李天師,鐵蹄先把你家踩平,不怕你不投降。
然而當他站在陽平關外的那刻,卻不得不說,劉備實是作出了最正確的抉擇。
定軍山西陲,秦嶺綿延的最後一段,是黃忠,張飛率領的五萬益州軍。
巴中城東北部,卻駐紮著近十萬曹軍,清一色的騎兵。
如此陣仗,怎麼打?益州軍只要稍有異動,曹軍便會傾巢而出,以王道之名壓境,雙方勢力在漢中盆地展開一場大戰,屆時無辜百姓便成了戰火中的飛灰。
“我要是我爸……我呸。”阿斗道:“我要是……不管了!總之如果是我帶兵,我也會進城……勸降。”
龐統微笑不言,道:“主公已入巴中城十數日,小主公有何應對之策?”
中軍帳內,姜維、趙雲、黃忠、張飛各坐本位,數道目光投向帥席上的阿斗,沉戟默然立於阿斗身後。
黃忠冷哼一聲,道:“小主公未知軍情,何以定計?”
阿斗正覺頭疼,趙雲卻先出言道:“黃老將軍,曹營何人為帥?何人為將?”
黃忠雖已年近七旬,卻絲毫不見頹老,鬍鬚與眉毛均是花白,頗有點得道高人的面相,只聽黃忠甕聲道:“曹真率軍,張文遠親侍,夏侯淵、典韋副將,賈文和參軍。”
“……”
聽這幾個名字,阿斗只覺背上寒得慌,曹操也派出了自己的兒子,看來此次對漢中是絕不容失。張遼,賈詡,夏侯淵,俱是厲害角色。
雖說戰場不似遊戲棋,能把武將實力換算完畢後決一勝負,但阿斗仍忍不住暗自比較雙方將領。
黃忠射術如神,對陣夏侯淵當不會有問題;趙雲臂上帶傷,那毒卻不知何時才能痊癒,阿斗實在不敢讓他去挑典韋,龐統對賈詡,張飛對張遼……天呐!一堆亂麻!阿斗唯一的願望就是,搖身變為太古神獸哥斯拉,踏平敵陣再噴火把洛陽燒成白地算了。
等了許久,龐統悠然道:“小主公可有對策?”
哪有什麼對策?阿斗道:“容我想想,姜小……伯約跟我來……大家先洗洗睡吧,明兒再說,那啥,黃爺爺,老年人熬夜不好……”
黃忠正要怒斥幾句,阿斗卻早扯著姜維一溜小跑逃了。
漫天繁星月不明,秦嶺在黑暗中如同匍匐的妖獸,攔住了定軍山那頭的火光。
劉禪與姜維並肩坐在馬廄外的一處草垛下。
“快,把先生給的錦囊交出來……”
“別亂摸……沒那玩意兒。”姜維斥道。
阿斗伸手進姜維懷裏摸來摸去,道:“老子頭一遭領軍,怎麼可能沒有。”
“沒有。”姜維小聲道。
“真沒有?”
“真沒有!”
阿斗倒也乾脆,道:“那走吧,回家。”姜維哭笑不得,忙伸手把阿斗扯住,正色道:“小爺就是你的大錦囊,別跑。”
阿斗恍然大悟道:“哦,你這會不滿口說主公主公了?”
姜維方知中計,笑道:“至於拿話擠兌我麼,你去江東那會兒,我可是讀了不少書。不過最後還得你拿主意才成,說吧,你怎麼想的?”
阿斗籲了口長氣,背靠草垛,道:“這仗得打,否則老爸也不會帶五萬人來。”
姜維點頭道:“張魯就算向你爸投誠,曹操也一定得宣戰;張魯要是歸順曹操……”
阿斗道:“所以我們應該繞過巴中,跟曹操打了再說,只要打贏了,張魯自然不敢怎樣。”
姜維忽道;“我猜龐軍師也是這麼想,否則你看他和黃忠老將軍……”
阿斗會意,知道來前黃忠與龐統定是在這戰與不戰上意見產生了分歧,忽聽趙雲清朗之聲響起。
“若打輸了呢?”
那草垛作方形,趙雲兩臂交疊,背靠草垛另一側,並不與兩名少年朝相,卻不知何時跟來的,聽了許久,終在此時發言:“我若是曹真,當不會蠢得任由敵方派人遊說張魯。”
阿斗道:“對!曹真一定也派人進城去了,會是誰呢?賈詡不可能,萬一被扣住,他就沒軍師了,典韋那老粗更不可能……夏侯淵……我猜八成會是張遼。”
趙雲只出言點醒,便不再吭聲,任由二人討論。
姜維道:“要是曹真派張遼以使節之名,裏應外合,趁我們去打的時候,分出一部分兵力,把張魯兒子女兒什麼的……綁去當人質……”
阿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道:“這計謀可真流氓。”
姜維打趣道:“這不你一向愛幹的麼。”
阿斗沉吟片刻,撓了撓耳朵,道:“我們想辦法跟馬超小師父通個消息,讓他也當一回流氓?”說到此處,他心中已有大致輪廓,姜維與其心意相通,認真道:“這計兒不錯,問題是該怎麼進城裏去,我走一遭?”
阿斗當然不敢讓姜維涉險,想到此處,思路便被卡住,翻來覆去,只拿不出一個好方法,阿斗道:“明兒問龐軍師,看他有沒法子。”探頭要招呼趙雲,卻見趙雲走得遠了,正與身旁矮胖身影交談著什麼。
阿斗詫道:“剛龐軍師居然也在偷聽,胖子怎不吭聲……算了,親個嘴兒,早點睡,乖。”旋死皮賴臉地在姜維臉上蹭來蹭去,直把姜維弄得大窘,方賊笑著散了。
趙雲唏噓道:“竟與龐軍師所思如出一轍,伯約實是智將的好料子。”
龐統苦笑道:“這年頭混碗飯吃也真不容易……”
趙雲煞有介事點評道:“就連思路,亦卡在同個地方,此乃英雄所見略同。”說畢不禁莞爾,又道:“有勞軍師,子龍先歇下了。”
龐統苦就苦在這與馬超互通消息上,要裏應外合奪城本不難,然而派誰去?有心想派信使,卻終顧忌張魯,恐令其起了疑心,又不知劉備進展如何,方耽擱了這許久。
阿斗轉過草垛,卻見啞侍靜靜站著,竟是先前與趙雲各站相反位置,誰也看不到誰,阿斗拉起啞侍大手,打趣道:“你聽了幹嘛,你有辦法也不會說話。”
啞侍像是在思考何事,過了一會,點了點頭。阿斗渾然不知這點頭的意思,便拉著他回帳。
劉禪日常安全本由趙雲安排,自招到啞侍後,趙雲相信此人實力,便讓他充當阿斗貼身侍衛,縱是領軍出征,啞侍仍在阿斗帳內打了個鋪,以毯子墊在地上便睡。日夕與阿斗寸步不離。
阿斗坐在床上,想了想,道:“現在要能見見大耳朵就好了,我只怕莽撞行事,打亂了他和法先生的計劃。”
抬頭看啞侍時,只見他修長手指握著一根炭棍,在一張布上寫著什麼,阿斗好奇心頓起,忙湊上前去看,卻被啞侍一指杵著額頭,不許他過來。
頓時阿斗的好奇心簡直就要爆炸了,啞巴在寫信?啞巴會寫字??
啊啊啊啞巴你到底在寫啥?你在給龐軍師寫情書??
不八卦毋寧死,阿斗幾次變換方位要湊上前,卻被啞巴黑乎乎的手推開,直推得滿臉烏黑,啞巴方寫完了那信,把它擰成一束,接著起身,出帳,隨手一指床鋪,示意阿斗睡覺,別囉嗦。
這時間想要阿斗留在帳篷裏,那是一件就算砍了他腦袋也不可能達到的事。
啞侍隨手在帳外兵器架上取了一張鐵胎弓,又拈了鋼箭,把信繫在箭上,繼而走出營帳,走了許久,阿斗跟在他身後,見啞侍在平原上停了,再走便要邁進張魯的勢力範圍。
他沉默抬頭,看著夜空星辰。
阿斗的心突突跳得厲害,他要把信射去哪裡?
啞侍橫端鐵弓,旋指一錯,長箭上弦。
他把鐵弓拉成一輪滿月,緊接著,手腕略略偏轉了一個角度,竟是又把那鋼制的弓弦擰了一圈。
他的身影如英仙座俊美的獵人,在這寂靜的繁星下輕輕鬆了手,鐵弓發出“嗡”的一響,鋼箭消失得無影無蹤。
阿斗已不再關心他把箭射去何處,方才那射向星空的一箭,令他窺見了武技巔峰的境界。
那是一種揮灑自如的藝術。一技知會,萬法觸類旁通。
如同醍醐灌頂,天心頓開。
阿斗忍不住走到他身旁,拉起他的手,仔細端詳,他是怎麼練的,能練到這境界?
啞侍手指修長且乾淨,指節分明;阿斗與他手指互扣,摩挲起來,有種肌膚相觸的愜意感與溫暖。阿斗略略抬頭,看著啞侍,道:“你剛這麼拉弓,手指頭不痛麼?”
啞侍有意逗他,五指倏然一緊,箍住阿斗指根,阿斗吃痛下眼淚橫飆,鬼哭狼嚎地一頓猛甩。
正推搡得不亦樂乎時,忽聽平原上馬蹄聲傳來。卻是從巴中城內策馬奔出一名將領。
“那是誰?是你朋友?”阿斗問道。
巴中城外的平原盡頭,年輕將領翻身下馬,走上幾步,不信任地打量著這一大一小。他開口道:“方才那箭是你射來的?”
啞侍取下銀面具,面朝那武將。
籍著微弱星光,阿斗看到年輕武將的臉,那是震驚,難以置信與愧疚的複雜表情。
武將仿佛遭到極大的打擊,許久說不出一句話來,最後深吸了口氣,正要下跪,啞侍卻側過身,讓出阿斗,並把他朝那人輕輕推了推。
阿斗茫然走了幾步,道:“你們,你們是朋友?”
武將看上去比阿斗更是不知所措,片刻後方稍稍鎮定下來,答道:“你是劉公嗣?”
阿斗點了點頭,武將道:“跟我來,我帶你去見你父。”
阿斗不虞有他,跟著那武將上馬,又道:“啞巴,你不來?”
啞巴擺手示意他放心,接著便轉頭回營。
“駕!”武將帶著阿斗朝巴中城內馳去,阿斗忙道;“你剛從巴中城裏出來?”
武將不答,阿斗又問道:“你怎麼認識我家啞巴的?”
武將道:“你不疑我會殺你?”
阿斗嘲道;“啞巴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這時他便起了招攬之意,那謙虛語氣,仿佛這時間幫了大忙的人,反而是阿斗兄。
阿斗大方道:“有什麼信不過的?”
那武將嘲道:“啞巴?以他這種人,竟會當一個侍衛……”
“是侍衛長。”阿斗訕訕反駁道,他自知以啞侍技藝,當個侍衛長實在是一種屈辱。又道:“以後他會當將軍,等我坐上我老爸的位置。”
那武將不再說話,阿斗又問道:“他放心讓你帶我走,看樣子你倆關係很鐵麼,你是曹操的部下還是張魯的部下?”
武將答道:“曹賊向來疑我,我自始自終,都只是他的部下,他是我父,我兄,我師。”
“誰?”阿斗疑惑道。
“……”
阿斗瞬間明白“他”是指啞侍,頓時心花怒放,好比中了頭獎——大半夜的,天上掉餡餅了!
“那那那……你、你叫什麼,名,名字……?”阿斗瞬間被孫權附體,興奮得結結巴巴,問道。
啞侍走了幾步,在營門前停下腳步。面前站著神色凝重的趙雲。
趙雲手執長劍,劍鋒如水,虛指啞侍,沉聲道:“荊沉戟,小主公去了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