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五天後,傍晚左右。
瞿府發生了一件「大事」,也成為奴僕們私下談論的話題。
「把東西搬進屋裡……」小廝吆喝著幾個奴才,將主子的衣箱和日常用品搬進少夫人的寢房。
「這是做什麼?」青兒不禁納悶。
「大少爺以後要睡在這兒了。」
一旁的湘裙不禁愣了愣。「你們大少爺呢?」
小廝回了一句。「大少爺在書房,待會兒就過來。」
待東西都搬進房之後,青兒和小廝他們也全退下了。
過沒多久,瞿仲昂踏進寢房,與妻子面對面。
「我並沒有要相公這麼做。」湘裙有些不解。
「你說希望我能多了解你,對你多用點心,若是分房睡,又該如何了解?如何用心?還有同住在一個屋檐下,要拉近彼此的距離,不再遙遠陌生,就得像普通夫妻那樣過日子,所以我才作出這個決定……」
他看著妻子有些錯愕,又有些動容的表情,知道這件事做對了。「那麼接下來該做些什麼?」
「相公還沒用過晚膳吧?我讓人去准備。」湘裙欣喜地說。
「好。」瞿仲昂這才想到過去的他們連一塊兒用膳的機會都很少,說是夫妻,又不像是夫妻,如今才發覺真的錯了。
那麼就從這一頓飯開始吧。
吃過晚膳,湘裙便命青兒准備茶具,開始燒水泡茶。
「相公可以跟我說一說你小時候的事嗎?」她主動問道。
瞿仲昂輕笑一聲。「我小時候的事?」
「是,我只是想多了解相公。」湘裙期待地說。
他在妻子渴盼的眼神下,很難說出拒絕的話,於是開始娓娓說出自己的童年往事,而在訴說當中,漸漸喜歡上這種閑話家常的感覺。
湘裙一面泡著茶,一面傾聽。直到夜深了,兩人才就寢。
他們平躺在床上,望著昏暗的帳頂,直到沉沉地睡著,沒有火熱的欲/望,只有溫馨和寧靜。
第二天晚上,湘裙一樣燒水泡茶。
瞿仲昂繼續把昨晚沒有說完的童年往事說完,有人專心地凝聽,讓他也說得起勁,這是過去從未有過的感受。
盡管如今的他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又高處不勝寒,沒有交好的友人,更沒有可以完全信任的朝中同僚,瞿仲昂從來不在乎,也早已習慣了,如今才明白有人願意聽他說話,想要了解自己,有多麼珍貴。
到了第三天、第四天,都是這麼度過。
「……璇玉剛出生時,真的好小好小,身子也不太好……」他從自己身上聊到了兒子。
湘裙不禁焦慮地問:「後來呢?」這些都是她遺忘的事。
「你天天去寺裡求神,祈求菩薩保佑……」
他們不停地聊著,一個人說,一個人問。似乎每過一天,就對彼此更了解。
直到困了、累了,兩人這才決定睡下。
瞿仲昂不是不想碰她,不過這次他要學著尊重妻子的想法,直到她點頭同意了,才會付諸行動。
接下來的第七天、第八天,閑話家常似乎成為了一種習慣,只要面對面坐下,喝著杯中的茶湯,什麼都可以聊。
兩人的心似乎也一天比一天靠近對方,不再像之前那般遙遠陌生。
到了第十二天……
這天接近半夜,瞿仲昂才倦極地回到府裡,可是依然期待著和妻子喝茶聊天,似乎在不知不覺當中,對她也有更多的了解,知曉她喝茶時喜歡配哪幾樣點心,還有一些小動作,以及習慣,每次有了意外發現,似乎就更喜歡她一些。
「不用伺候了,下去休息吧。」
「是。」小廝退下了。
瞿仲昂心想已經這麼晚了,她多半睡了,於是輕手輕腳地推開門扉。
「相公回來了。」已經垂落一頭青絲,准備就寢的湘裙迎上前。「我以為相公今晚又被皇上留在宮裡陪他對奕了。」
他看著在燭光映照下的妻子,隱忍多日的欲火也在蠢蠢欲動。「幸好沒有,不然又得想要怎麼假裝輸了,又不能讓皇上發現。」
「那、那我幫相公寬衣……」湘裙感受到他眼光的熱度,有些靦覥.
當她為瞿仲昂脫下官帽和章服,注意到他還直盯著自己,忍不住嬌嗔地問:「相公在看什麼?」
「我……咳,沒什麼。」他喉結上下滾動,有些口干舌燥。
同房這十二天,湘裙還不至於遲鈍到沒有感覺到欲/望,依他的個性,根本不需要忍耐,不過還是願意這麼做了,所以她很高興,也很感動。
他已經表現出誠意,也確實用了心,那她還需要什麼證明?
既然相公願意踏出一步,那麼自己也應該讓步了。
「我要謝謝相公這些日子願意告訴我這麼多事,願意讓我有機會了解你……」湘裙想要先表達謝意。
瞿仲昂伸臂摟住她。「早在七年前,咱們就該這麼做了,希望還不算晚。」
「只要相公有這個心,就不算太晚了。」她滿眼笑意地回道。
他再也情不自禁地俯下頭,輕觸妻子的唇瓣,若她想要拒絕,還不願意,他可以馬上退離。
這一回,湘裙是心甘情願的,也是真心想和這個男人做夫妻。
湘裙眼中閃著揶揄。「我也會努力當個「賢妻」。」
他將嘴巴移開妻子的唇角。「你所謂的「賢妻」是……?」
「婦人,從人者也,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即是所謂的「賢妻」。 」湘裙溫順地背誦著說。
「我想……咳咳,已經不需要了。」瞿仲昂差點嗆到。
「吾夫可教也。」湘裙已經笑不可抑。
「你知道做妻子的取笑相公該受何種懲罰?」他佯裝威脅地問。
她抿著唇笑著說:「相公請說。」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瞿仲昂格嬌軀打橫抱起,往床榻走去。
湘裙先是嬌呼一聲,接著格格笑了。
「相公力氣大,這麼做未免勝之不武。」她調侃地說。
「男人和女人在體力上原本就有相當大的差距……」男性手掌很快地脫去綠色大袖背子。「再怎麼掙扎也沒用……」
「我並不打算掙扎。」她氣息微促,不過可不會退縮。
「怎麼說?」
「因為咱們是夫妻……」湘裙軟聲地說。
瞿仲昂停下動作,抬起眼簾,看著妻子的表情,即使紗帳遮住了一半的燭火,依舊可以看見她眼中的光芒是如此明亮。
「若是有一天你想起過去……現在這個你還會在意嗎?」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擔心這個可能性。
湘裙想了又想,還是只能這麼回答:「我也不清楚……」
「你還是想不起以前的事?」他正色地問。
她思索一下。「嗯,還是一樣想不起來……」
「那麼就不要想起來,一直保持現在這副樣子就好……」瞿仲昂不是命令,而是帶有幾分懇求的意味。
「相公是說……」湘裙已經聽出來了,如果不是動心,不是喜歡,甚至是愛上了,根本不會在乎。
瞿仲昂貼著她唇低喃。「只要這樣就好……」
除了婚前曾在夢中見過妻子的形貌,這七年來,都不曾再預見和她相關的事,甚至連懷了身孕都是靠大夫來診斷才得知,也令瞿仲昂想不通,如今想來,也許就是不夠「用心」。
「不要變回以前的樣子……」他如此希冀著。
這是自己能夠決定的嗎?湘裙不禁茫然了,想找回過去的記憶,那麼是否也要付出代價,這個問題沒有人能告訴她。
萬一她想起過去,卻忘了現在,又該如何是好?
「別再去想它了……」他的吻跟著變得狂野、火熱,像是要掠奪湘裙的思緒般,讓她無法再去思考。
她想把此刻的心情說出來,卻只能嚶嚀一聲,被接下來的愛撫和撩撥而亂了心跳,只能攀住身上的男人,將心思放在眼前。
至少這一刻不要去想……
「唔……」當湘裙裸裎在他面前,也同時交付自己的心。
不是因為他是她的相公,或是俊美出色的外表,而是因為這個男人盡管高高在上慣了,還是願意舍棄男人的自尊,承認自己的錯誤,並接納妻子的意見,這一點比任何事都還要珍貴,也令人心動。
湘裙終於承認愛上他了。
愛上一個人,並不容易,但也不是太困難,就看彼此有沒有心。
因為彼此的心靠近了,所以不再是遙不可及。
她拋去女子的矜持,扭動纖腰,迎合著、哄誘著,聽見身上的男人發出低吼,更深入地占有。
在這一刻,湘裙可以肯定,這回不再跟過去一樣,只是單方面的付出,那麼她願意為這毆婚姻再做努力。
而此時的瞿仲昂也真正體會到肌膚與肌膚的摩擦會如此深刻……而敏感,彷佛可以令所有的意志煙消雲散,在抽插之間顫栗,引發更多的飢渴,想要深入再深入,似乎怎麼也不夠。
「相公……」像是再也承受不住,吐出嬌吟。
瞿仲昂還不肯罷手,在汗水淋漓中,將欲/望推向極致,才輕放了自己。
在成親七年之後,才享受到魚水之歡的滋味,不光只是肉體,而是性靈合一。
今晚,他們才成為真正的夫妻。
又是這個夢……
不,不是夢,這種似曾見過的場景,好像以前真的發生過。
她像是透過白色紗幔,看著一對男女在說話,不過斷斷續續地聽不太真切,只覺得對他們有些熟稔,可是偏偏想不起來究竟是誰?
「嫁過去之後要聽相公的話……」
「……要是被休回來,可不能留在阮家……」
「要真被休了,娘非打死你不可……」
接著又換了個場景……
「別讓那丫頭知道這個秘密……」
「你說的對,咱們養了她這麼多年,總要拿點報酬回來……」
「這個秘密絕不能說出去……」
秘密?什麼秘密?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麼?
「秘密……秘密……」湘裙搖晃螓首,不停地發出囈語。
是跟她有關嗎?
湘裙可以看到自己舉起顫抖的小手,試圖去撥開紗幔,想要看清那對男女的面孔,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在告訴她,這件事很重要,可是撥開一層還有一層,最後迷失在一片蒼白之中。
她宛如站在茫茫白霧裡,不知前頭有什麼在等待,後面是否又有退路,一無所知的恐懼不禁油然而生。
「……秘密……是什麼?」
陡然之間,瞿仲昂從熟睡中驚醒,仔細傾聽,原來是來自身釁的囈語聲,他用手肘撐起上半身,探向妻子。
「……秘……秘密……」湘裙蠕動唇瓣地喃道。
「湘裙……醒一醒……」瞿仲昂伸手試著搖醒她,並喚著妻子的閨名。
不要吵……她就快想起來了……
「湘裙……湘裙……」見妻子始終叫不醒,瞿仲昂有些緊張,於是把搖晃的力道增大些。
驀地之間,湘裙倒抽了一口涼氣,掀開眼皮,直直地望著他,不過又像是穿過他看向別處,久久回不了神。
見妻子終於醒來,他連忙問道:「作噩夢了嗎?」
過了半晌,湘裙的意識才完全回籠。「什麼?」
「我問你作了什麼噩夢?」
聞言,湘裙有些吃力地回想。「我……忘了……」怎麼又是一醒來就不記得?到底是什麼夢?
「你一直發出囈語,想必不是太愉快的夢……」瞿仲昂側身躺下。「不過也只是不斷重復「秘密」這兩個字。」
湘裙有些錯愕。「秘密?什麼秘密?」
「所以我才問你是作了什麼噩夢。」他失笑地說。
她伸手揉著太陽穴。「我想不起來了……只覺得……心裡很難過……」
「那就不要想了。」瞿仲昂緊緊地擁住妻子。
「會不會跟過去有關?」只有這個可能。
瞿仲昂摟得更用力。「無論是不是,都不要再去想……」
「相公不希望我想起來?」她輕問。
他不吭聲。
「這個夢並不是第一次出現,可是每次醒來就忘了……」湘裙嘆了口氣。「雖然覺得難過,不過……還是想要弄清楚。」
「你真的想找回以前的記憶?」瞿仲昂有些不豫。
這次換湘裙不說話。因為她也很矛盾,就怕改變目前雙方的現狀。
兩人都沉默了。
又過了片刻,湘裙開口說道:「可是我也不想一輩子被這個夢給糾纏不清,所以必須得到答案,至於結果,只能交給老天爺安排。」
瞿仲昂直到過了許久,久到湘裙以為他睡著了,才給了響應。「等你見到岳父岳母,說不定就會想起過去的事來了。」
「你要我回娘家一趟?」知道他在乎自己的心情,不再阻止,讓湘裙有了勇氣去找回過去的記憶。
他沈吟一下,想到上回的意外,可不希望又再來一次。「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回娘家,其實派人去將岳父岳母請來也是個辦法。」
「只要他們願意就好。」她說。
「我會先捎封信過去問他們的意見。」瞿仲昂想到折衷的辦法。
「也好。」湘裙頷了下螓首。
「天還沒亮,再睡一會兒吧。」
當湘裙眼皮愈來愈重,最後雖然睡著了,可是那些夢境依然沒有放過她。
翌日,湘裙晏起了。
「少夫人醒了。」門外的青兒聽見聲音,探頭進來。
湘裙見身畔空無一人,於是穿上兜衣、褻褲下床。「大少爺出門了?」
「是,還吩咐奴婢別吵醒少夫人。」青兒一面伺候一面說。「總覺得……大少爺變得比以前體貼。」
「這樣不好嗎?」她笑問。
青兒用力點了點頭。「當然好了。」
「這不就得了。」湘裙莞爾地說。
盥洗之後,簡單地用過膳,她便步出房門,又親自去探望了還在養傷的婢女秀絹,以及斷了腿的奴才阿良。
「我想在附近走一走。」總覺得胸口被什麼堵著,讓湘裙有些喘不過氣來,是因為那個怎麼也想不起來的夢嗎?
她心不在焉地走著,直到聽見淙淙的流水聲,才把視線放在眼前的美景中,只見自己身處在一整片的銀杏林,翠綠的樹葉在陽光的映照下閃閃發光,其間還有假山瀑布,在暑氣中帶來涼意。
湘裙不由得瞪下身子,拾起好幾片被風吹落的葉子,然後信步走向了水邊,這個舉動又跟她的年紀不太符合。
「少夫人小心一點……」青兒擔心地嚷道。
她恍若沒有聽見,雙腳有自己的意識般,有些不穩地踩過扁平的石塊,接著便蹲下身,即使裙擺浸濕了也一無所覺,接著將葉子一片片的放在水面上,然後看著它們順著水流漂遠。
這個動作好像以前經常做……
是什麼時候呢?
睇著水中的倒影,湘裙看見自己一臉茫然地回視,就在這當口,水面一陣晃動,形成不少波紋,漸漸平靜之後,她看到了「她」,像是自己,但又不是。
那是小時候的「她」。約莫十一、二歲左右的自己。
那個「她」也在看著她,小口一開一合,好像在說話,可是聽不見聲音。
「你想告訴我什麼?」湘裙不知不覺地這麼問。
「她」的小口不斷開開合合,似乎說了一長串的話。
湘裙蹙起眉心,不由得俯低螓首,盡量湊近水面。「我聽不到你在說什麼……能否大聲一點……」
「少夫人?」站在不遠處的青兒聽見主子自言自語,而且身子不斷往前傾,忍不住緊張。「你在跟奴婢說話嗎?」
她更專心地傾聽,還是什麼也聽不見,本能地伸出右手,想要去碰觸水面中的那個「她」。
「娘!」璇玉的叫聲將湘裙恍惚的神智拉回來,瞬間整個人都清醒了,下意識地看了下水面,又明明是自己現在的模樣。
剛剛發生什麼事了?
好像想起什麼,可是一下子又記不得了。
小小的身影已經跑了過來。
「璇玉……」她回頭看著正好來到面前的璇玉,暫時拋開困惑,露出笑意。「怎麼知道娘在這兒?」
「我就是知道。」璇玉翹起紅潤嘴角,說得好不得意。
「是,娘知道璇玉最聰明了。」湘裙揉了揉兒子的頭說。
他牽起母親的手。「娘來陪我練字。」
「好。」她會答應兒子任何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