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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破狼(烽火流金)》第86章
  第86章 無人

  半個時辰後,沈易推說晚上有事,還要去一趟北大營,不在家裏吃,剩下沈老爺子一個老紈絝,整日裏除了念經就是遛鳥,前朝後宮一問三不知,也不便留自家兄弟的孤兒寡母用飯,三夫人母子便告辭離開了。

  那母子倆剛走到門口,便聽沈府那門神似的八哥又發話了,此扁毛大仙目送著三夫人那一頂小轎,張牙舞爪地撲騰著翅膀道:「婊/子遛賴皮狗,癩皮狗。」

  沈輝的臉色當場黑了,捏著鼻子送客的沈易低頭蹭了蹭鼻子,掩住嘴角一點笑意。

  他原本覺得這鳥嘴裏不乾不淨又煩人,改天應該給揪下來拔毛燉了,沒料到外敵當前竟也能衝鋒陷陣一二,頓時十分寬慰,決定改天給它老人家弄點好米泡酒下飯。

  不過面上,沈易還是解釋道:「這畜生整日在門口掛著,人來人往誰見了都逗,學了一口市井粗話,堂弟別給跟畜生一般見識。」

  沈輝是個被酒色掏空的敗家子,不敢在西南提督面前紮炸刺,只好牙疼似的笑了一下,落荒而逃。

  沈易目送這母子走遠,面色才沉了下來,他在門口站了片刻,伸手摸了一把八哥鳥的尾巴,自語道:「單是聽說過窮人家吃不起飯賣兒鬻女,見識過跑到將軍府裏來買將軍的嗎?」

  八哥敵我不分,扭頭給了他一口,啐道:「呸,蠢畜生!訛得你褲襠別不上針腳!」

  沈易:「……」

  還是燉了吧。

  他自嘲一笑,往回走去,正看見沈老爺子一襲仙風道骨的模樣,拎著拐杖遠遠沖他招手:「季平過來,我有幾句話同你說。」

  沈易方才外人在不好意思發作,此時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大步走過去,對沈老爺子道:「呂家是出貴妃的門第,我娶不起,要娶你自己娶——別扯什麼三叔恩情,就算挾恩圖報也沒有直接讓人以身相許的。」

  沈老爺子沉默片刻,慢吞吞地說道:「你自小貓嫌狗不待見,為父也未料到你有一天竟還能待價而沽,實在與有榮焉。」

  「……」沈易噎了片刻,怒道,「您老人家什麼都不懂,消停點遛鳥去吧,少管我的事!」

  「我雖然老得快要喘不動氣了,但外面的事也還多少知道一點,」沈老爺子不溫不火地說道,「我朝自武皇帝開始,尤其忌憚文武官員私相授受,手上有兵權的大將,娶公主的事我聽說過,娶這些名門望族的閨秀卻少有發生。別說是你,就是當年顧帥……不也是才訂了婚,尚未來得及過門,就死了新娘子麼?」

  他老人家說話跟唱戲似的,還拖著長音,拖得沈易眼皮一跳,總覺得那長腔短調裏內蘊頗豐。

  沈老爺子不理會他,搖頭晃腦地歎道:「自京城圍困,皇上被迫還玄鐵虎符與顧帥,當今天下,便有那麼些人,越來越不將天子放在眼裏了。」

  怎麼還扯到顧昀了?

  沈易半晌沒回過味來,細細思量了良久,他才咂摸出了一點意思——自西洋人圍城以來,李豐先是被迫將軍權交還顧昀,隨後又被洋人一把火燒了京西景華園並數代皇家私藏的紫流金……乃至於如今四境之困未解,隆安皇帝的無力之處正一點一點地往外滲透,想來李豐自己也知道,否則以他那狗脾氣,怎會主動和顧昀修復尷尬的關係?

  沈老爺子裝神弄鬼地念叨道:「我昨日觀星,見貪狼奪紫薇光,四方星塵黯淡,人心惶惶如野草,而鹿已下中原,恐亂世將始……」

  沈易:「爹,昨兒晚上不是陰天嗎?」

  「無知豎子,」沈老爺子看也不看他,「我且問你,如今御林軍的殿帥姓甚名誰?」

  沈易愣了片刻——御林軍中多少爺,然而按著慣例,雖然他們也熬資歷、拼家世,但最高統領一般都是從北大營調來、身懷軍功之人。

  然而此番京城被圍時,半數以上的御林軍精英與前統領韓騏在京西殉國,其「娘家」北大營也近乎全軍覆沒,京畿守衛損傷慘重,實在是人才凋敝。御林軍中剩下的大部分是當年韓騏看不上,留在皇城根底下湊數的少爺兵,經此一役,這些少爺都算是有了軍功,位置也跟著水漲船高,最高統帥頭一次未竟經北大營錘煉——乃是當年在韓騏手下一參將,名叫劉崇山,是呂常長嫂的親弟弟。

  沈易在心裏琢磨了半天,才算將這盤根錯節的關係捋清楚,心裏一涼,緊走兩步,壓下聲氣對沈老爺子道:「爹,姜還是老的辣,要不您給指點指點,顧帥與雁王前腳剛走,呂家就整這一出,是怎麼想的?」

  沈老爺子用花梨木拐杖敲打著地面,哼哼唧唧到道:「我就知道遛鳥,什麼都不懂,你不是翅膀硬了麼?要什麼指點!」

  沈易每天被顧昀欺壓,早已經養出了一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性情,風涼話灌進耳朵也當沒聽見,他眉頭緊鎖片刻,壓低聲音問道:「莫非一個小小侍郎,還敢……」

  「小小侍郎?」沈老爺子抬頭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大將軍,方家半朝座師,呂家姻親傾野,捏死你一個在窮鄉僻壤的地方領兵的鄉下丘八易如反掌,你信不信?」

  沈易:「我不信,自古那麼多提不起來的阿斗皇帝,也沒見誰一天到晚淨想造反——這等有違綱常之事……」

  「綱常?雁王都下江南了,呂家必是攤上大事了,再綱常就等著滿門抄斬了!當今是阿斗嗎?肯受誰欺壓制約嗎?」沈老爺子說著,用拐杖狠狠地抽了沈易的左腿一下,「往這邊走,是死路一條!」

  沈易本能地往右邊側了下身躲過,沈老爺子又掄起拐杖,結結實實地從另一邊削上了他的右腿:「往這邊走,只要敢想敢做,扒開一線生機以後,能位極人臣,你邁哪條腿?」

  沈易狠狠地皺起眉:「他們想利用雁王……」

  這一想未免有些心驚膽戰,御林軍素來是皇上心腹,倘若心腹反了,沒有防備的情況下,非傳召不可入京的北大營來不及救。

  而一旦雁王妥協,真的猝不及防被他們推上皇位,顧昀會在怎麼樣?

  他會因為一己私情而縱容這些竊國之人嗎?依照沈易對他的瞭解,顧昀斷然是不會的。

  可是外敵虎視眈眈,半壁江山淪陷未歸,倘若李豐死了,顧昀會在這種節骨眼上對雁王興兵動武,還政于八歲太子嗎?

  沈易發現自己不敢打這個包票。

  ……只是無論顧昀如何選,這樣一來,別管是父子恩,朋友義,還是難與外人道的兒女私情,大概都走到頭了。

  沈易心思急轉……不,他能想到,難道雁王想不到?只要他真把顧昀看那麼重,雁王就萬萬不會……

  沈老爺子截口打斷他道:「這麼著,你修書一封,想個說得過去的穩妥理由,親自上呂家的門,將這門親事推拖一下。」

  沈易愕然道:「推就推了,拖什麼?再者又不是退婚,我還親自上門做什麼?」

  沈老爺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哼了一聲,不搭理沈易了。

  片刻後,沈易臉上愕然之色稍退,臉上浮現出震驚來——他爹的意思,居然是讓他左右逢源,不在這個節骨眼上得罪呂家!

  沈易忍不住提高了聲音:「爹,我除了在邊境戰場上對敵之外,沒對別人幹過這麼兩面三刀的事,想娶哪家的姑娘就出門找人說媒下聘,不想娶就推,犯不上在這事上虛以委蛇,那我成什麼人了?你真覺得一群烏合之眾,能拿得下雁王?」

  沈老爺子停下來,背對沈易道:「自雁王入朝掌軍機處以來,先是解國庫之缺,再是押送軍需之物,一手將玄鐵營推到西域老窩,安四方、拒胡虜,何等功業——你知道他心裏是怎麼想的?」

  沈易怒道:「雁王何曾結黨營私、妄蓄大志過,他只不過想還一個天下太平,再攜……攜……歸、歸隱退朝罷了。他年紀輕輕,鞠躬盡瘁容易嗎?身後還跟著你們這一群妄自揣測的老糊塗,你簡直……簡直是不可理喻!」

  「踩你尾巴了?」沈老爺子嗤笑一聲,「以雁王今時今日所為功業,他還用得著結黨?有的是人願意追隨他!知道什麼叫做‘三人成虎’嗎?第一人是借著烽火票與吏治新政上位的朝中新貴,第二人是真想要平定江山,為國為民做點事的——還有第三人,‘第三人’就是他得罪過的那些人,前兩者恨不能他黃袍加身,後者則恨不能將他架在火上烤,這‘三人’從根上是一樣的!前兩種人願意推他上位,後一種願意推波助瀾,看他陰謀敗露以謀反罪論處!除了謀反大罪,誰動得了親王?」

  沈易嘴唇動了動,說不出話來。

  沈老爺子:「你可知什麼叫做‘逼上梁山’?你可知什麼叫做‘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人心不如水,平地起波瀾,有那成虎的三人,你說將來——將來皇上能容他功成身退嗎?究竟是誰糊塗!」

  沈易一時間如墮冰霜,僵立片刻,終於面色鐵青,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沈老爺子爆喝道:「你幹什麼去!」

  沈易頭也不回道:「做該做的!遛你的鳥去吧!」

  滿京華,都是睡不著的人。

  此時,顧昀等人方才秘密抵達江北前線,一路風馳電掣,十分痛快,誰知行百里者半九十,臨到快要降落的時候,出了點問題——他們來得不巧,趕上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大雷雨,這空中戰車為了兼顧速度和耗油量,不可能太沉,萬里無雲的時候一日千里,威風得不行,遇到風雨可算是歇了菜了,大雕成了個禿毛鵪鶉。

  整條大雕被高空處獵獵的風卷得東倒西歪,其他人尚且能忍,葛晨這位至關重要的老靈樞先倒下了,暈得爬都爬不起來,雁王本想以針灸之術暫緩他的症狀,誰知一針剛紮進去,大雕驟然傾斜,若不是顧昀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葛晨的領子,他差點就撞在床腳——那剛入穴位的針可就直接楔進去了。

  眾人在氣如遊絲的葛靈樞指導下,一幫親兵只好修改既定方向,繞開這片陰雨地方,在原地轉得五迷三道。

  顧昀手中的千里眼被天地一灰的大雨遮得什麼都看不清,只好憑著感覺指揮道:「往下落一點,落一點!」

  又一道驚雷劈下來,幾乎和大雕擦身而過,狂風中大雕瑟瑟發抖,顫出了行將就木地尖叫,整個往一側翻去,顧昀一個不妨踉蹌了一步,正好栽進長庚懷裏,長庚順勢摟住他,一手抓住雕上的欄杆,一手緊緊地抱著顧昀,臉上沾滿了江南雨水的濕氣。

  徐令在旁邊緊緊地扒住一條桅杆,這輩子再也不想上天了,哆哆嗦嗦地問道:「侯爺,咱們還能活著去查那幫貪官污吏嗎?」

  「沒事,」顧昀不以為意地笑道,「徐大人放心,誰還沒從玄鷹上摔過幾次,不用慌,我在這,保證誰也摔不死。」

  徐令:「……」

  淒風苦雨中,親兵吼道:「往前往前!大帥,看見陸地了!」

  徐令深吸了一口氣,尚且沒來得及念阿彌陀佛,就聽另一個親衛吼道:「大帥,葛靈樞說右翼可能有問題,咱們翻得角度太大了!」

  顧昀:「什……」

  「麼」字尚未出口,他便覺得頸側一片溫熱,居然是長庚趁著所有人都在聲嘶力竭地跟著艘大雕較勁無暇他顧時,偷偷舔了顧昀的頸子一下。

  一片噪音中,長庚在他耳畔低聲道:「要是能這麼殉情也不錯,是不是?」

  顧昀:「……」

  雁親王泰山崩于前神不動,眼下這種情況,居然還有心情幹這種事,顧昀也算服了他了,忽然覺得奉函公說得有道理——殿下是天生不知道什麼叫著急嗎?

  親衛吼道:「要落地了,扶好……小心!」

  顧昀只覺得眼前一黑,大雕往一側倒著,歪著脖子一個猛子便紮進了地下,雕上的人差點被甩出去,長庚抱著顧昀滾了三圈,撞到一根桅杆上方才停住,只聽「喀嚓」一聲,顧昀一把拎住長庚的領子,將他往旁邊一拽,隨後那桅杆筆直地倒了下來,險險地與他們倆擦肩而過。

  散落四處的親兵們集體嚇了一跳,紛紛叫出了聲,直到這時,顧昀才發現他與長庚手腳相纏,看起來十足的曖昧,當著外人面,他忙欲蓋彌彰地乾咳一聲,爬了起來,打量起周遭。

  此時正值深夜,大雕落處是一片撂荒的田地,一眼望不到邊,四下安靜得不像話,村落房舍、雞鳴狗吠全無,只偶爾幾聲夏蟲幽靜的叫聲——

  顧昀心裏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這是哪?」

  一個親衛踉踉蹌蹌地上前,氣還沒喘勻:「大帥,我們一不留神,好像已經過江了。」

  還沒爬起來的徐大人聽說,一趔趄又摔了下去。

  他們居然一個猛子紮到了敵陣!

  長庚扭頭沖顧昀笑道:「大帥,飛過頭了。」

  顧昀有些尷尬地蹭了蹭鼻子:「這麼大動靜,一會別再把西洋兵招來——去問問小葛,你這不靠譜的破雕怎麼處理?」

  兩個親衛動手將差點去見先帝的葛晨刨出來,葛晨四肢並用地撲棱開旁人:「嘔……」

  「先別吐,」顧昀拎起葛晨的領子不讓他低頭,強人所難道,「先告訴我這玩意能拆嗎?」

  葛晨:「……」

  聽聞沈將軍一年之中總有三百多天想掐死安定侯,在這一瞬間,葛晨理解他了。

  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安定侯身邊的親衛就按著葛靈樞的指引,三下五除二地一陣叮鐺亂砸,把大雕的動力系統拆卸下來了,拆成四塊,由四個人分頭背起來,剩下一堆沒用的廢銅爛鐵,顧昀往大雕上的炮筒裏兌了一點紫流金,摸出火摺子:「我數一二三,快跑。」

  徐令一頭霧水,只見雁王打了個手勢,兩個親衛一左一右地架起他,一行人往逆風的地方飛奔而去。

  隨後「轟」一聲巨響,巨大的煙火快把陰雨連綿的天也炸碎了,喝著半空中一聲悶雷,大地都在簌簌發抖。

  顧昀把殘骸炸了個灰飛煙滅!

  徐令驀然變色道:「侯爺,招來敵軍怎麼辦?」

  「廢話,招不來敵軍咱們怎麼回去?」顧昀光棍地說道,「橫不能游過江吧?徐大人,跟著我沒事。」

  徐大人再也不敢相信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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