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毒傷
顧昀端坐馬背,問道:「還在嗎?」
沈易應聲抬起千里眼,回頭看了一眼:「在。」
顧昀離京那日景明天清,是個難得的十裏豔陽天,隆安皇帝率文武百官相送,送到了城關,一路目送兵馬瀟瀟遠去,方才散了,只剩下一個雁王殿下沒有走。
他隻身登上坍塌的城門上碩果僅存的一座瞭望塔,一動不動地望著玄鐵將軍的背影,大有要站到地老天荒的意思。
顧昀沒有回頭,只對沈易說道:「都走出多老遠了?千里眼也該看不清了,你少瞎說。」
沈易怒道:「嫌我眼瘸你自己看,一次一次地支使我,弄得別人還得以為我跟王爺有什麼不清不楚的呢。」
顧昀早準備好了滿嘴的藉口:「你讓人釘一身鋼板試試看還能不能回頭,廢話恁多。」
沈易冷笑一聲,懶得拆穿他。
「我至於嗎?」顧昀頓了頓,又欲蓋彌彰地自問自答道,「別以你那雞毛蒜皮的老媽子心度我能容百蛟的大將之腹。」
有道是傷筋動骨一百天,顧昀被從死人堆裏刨出來,連死再活,統共也不過大半個月的光景,別說是個人,就算鋼甲壞成那樣,等閒都沒那麼容易修好,顧昀請命去西北的時候,雁王當庭就急了,差點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跟他吵起來。
連李豐那「不給牛吃草,專讓牛幹活」的破皇帝都有點過意不去。
可是這時候必須有個人重整玄鐵營。
西洋人圍京不成,半死不活地占著長江以南,必定沒有多餘的精力去照應他們那幫寒酸窮鬼盟友,西北一線現在有亂七八糟的西域聯軍,有北蠻十八部落,本來就不能算是鐵板一塊,若能扭轉西北戰局,解決眼下最迫在眉睫的紫流金問題,那麼把洋人打回老家去也是時間問題。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顧昀非得親自去不可。
最後依然是陳輕絮出面解決了這個問題,她異想天開地用了一種特殊的鋼板,讓靈樞院趕制出來,能嚴絲合縫地扣在人身上,將顧昀沒來得及長好的骨頭固定住,這樣便給他做了一套人造的鋼筋鐵骨。
雖然穿上以後滋味實在不怎麼樣,但好歹能保證他看起來依然來去如風。
沈易歎道:「我說大帥啊,快把你那天大的心收一收吧,你到底打算怎麼辦?」
顧昀專心致志地在胸口放舟,給他裝聾作啞。
沈易見此人又耍這手賴,立刻應對有道地深吸一口氣,「嗷」一嗓子提高了聲調,吼道:「我說大帥,雁……嘿!」
顧昀回手給了他一鞭子,沈易險險地用割風刃架在面前,一雙眼瞪著了鬥雞眼,不住地拍著自己的胸口道:「好險好險,差點破相——唉,大帥,好話說兩句你就惱羞成怒,我看那了癡大師雖然是個東瀛奸細,但是放的檀香屁也不是全無道理,我看你也是命硬,紅鸞星讓你克得飛都飛不動,好不容易蹦起來一回,撞來的都是爛桃花。」
顧昀:「……」
沈易砸吧了一下嘴,感覺顧昀這脖子可能確實不大方便扭動,不然早就撲過來了揍他了。
顧昀收回馬鞭,沉默片刻,搖頭道:「差點亡國,還能怎麼辦,過一天是一天吧,不定哪天就馬革裹屍了,想那麼多做什麼?」
沈易聞言皺了皺眉,他是瞭解顧昀的,倘若顧昀真的一點那個意思都沒有,早就直說出來了,萬萬不會有一點含糊,眼下聽他這個意思,與其說是舉棋不定,不如說他心裏已經有了偏向,只是因為有什麼顧慮,才暫且「留中不發」。
沈易:「慢著,子熹,你不會……」
顧昀:「不說這個。」
沈易:「那可是你兒子!」
顧昀:「還用你廢話嗎!」
沈易一臉驚駭,顧昀煩躁地別開眼。
不見這老媽子的時候怪想念的,一見他就覺得好煩,顧昀乾脆一夾馬腹,從沈易身邊飛奔而出,從懷中摸出了一根白玉的小笛子,嗚嗚咽咽地吹了起來。
除了不用奏樂自己會響的東西,什麼樂器到顧昀手裏也發不出好音來,被鋼板夾成半個鋼甲人的顧昀氣息不足,聲音有點抖,按孔也按得信馬由韁,調子繞著大樑全境跑了一圈,本來有點逗。
可此時,那笛聲被卷在風裏,裹了一身西出陽關的歎息,居然歪打正著地帶上了說不出的蒼涼,讓人聽完一點也笑不出了。
顧昀的腰背被陳氏鋼板夾得筆直,像一根永遠也不會倒的樑柱,背後背著兩把各有殘疾的割風刃……沒有一把是他自己的。
隨軍的陳輕絮聽著背後由遠及近的笛聲,忽然心有所感,低聲道:「憑君莫話封侯事……」
「憑君莫話封侯事,」顧昀從她身邊飛掠而過,驢唇不對馬嘴地打岔道,「一片冰心在玉壺,哈哈哈。」
陳輕絮:「……」
被這麼一接話,她居然一時想不起來後半句是什麼了!
顧昀行軍如風,反正身邊帶著個聖手陳姑娘,一點也不怕把身上的鋼板顛散了,離京後一路北上,剛離開直隸境內,已經連著遭遇了兩波流民侵襲,都不成氣候,一擊即退,一觸即走,像幾條探頭探腦的野狗。
「剛離開京城沒多遠就盯上我們了。」沈易對顧昀道,「我跟他們交過手,狡猾,地頭也熟,發現打不過立刻就跑,過不了多久又跟上,討厭得很,當時我走到這裏的時候正聽說京城被圍困的消息,急行軍中實在被他們弄得很惱火。」
顧昀「唔」了一聲,將手中的千里眼遞給沈易:「狗頭軍師的恐怕還讀過幾天書。」
沈易:「怎麼?」
顧昀:「聽說過佯裝撤退的時候要‘轍亂旗靡’才能引得對方上當追來,可惜小兵沒能領會精神,那旗杆是他們自己砍的,我剛才看見了。」
沈易:「……」
顧昀皺眉道:「這些人造反是圖什麼,知道嗎?日子過不下去了?」
「哪里,」沈易冷笑道,「你把刁民想得也太好了,就算地裏沒事做,良民大多會找些小買賣,或是學一門手藝,總不至於活不下去,這群流竄在中原蜀中兩地的流民本就是一些閑漢混混,被有心人組織起來,除了騷擾蔡將軍,就是專門做那打家劫舍的買賣,蔡將軍那邊一追他們就跑,稍微平靜點了還會回來。我聽說他們除了打家劫舍,還有條規矩,倘若誰家出了成年男人跟著他們造反,這家就不必再受這幫賊人侵襲,妻女姊妹也能得以保存,不必時時擔心被搶走。」
「……」顧昀道,「慢著,你這說法我聽著耳熟,這不跟大樑徭役制度一樣嗎?軍戶不繳稅。」
沈易忍無可忍道:「大帥,你到底是哪邊的?」
「好好,稍安勿躁,」顧昀道,「這麼一來當土匪的不是越來越多麼?不但‘免稅’,有個隊伍跟著,還好歹能躲避戰亂,頭頭是誰?」
「聽人說是個看著挺嚇人的老土匪,幹這一行好多年了,一身刀疤,臉還被火燒過,自稱是一條‘火龍’。」沈易歎了口氣:「那你看怎麼辦,我們快馬加鞭辛苦兩天繞過這波暴民,直接去蔡玢西北援軍駐地嗎?」
顧昀背著手在原地溜達了片刻:「內憂外患交加,料理一點是一點,前有虎狼,後面不能有後顧之憂,擬一封摺子,上報軍機處,說我們要在此停留三五日。」
京城之圍解困後,李豐便當機立斷裁撤了尸位素餐的左右二相,之後又為了方便調度,效仿前朝官制,設立了「軍機處」統領六部,啟用了一批患難中見真章的文臣。
軍機處裏常年半夜三更也燈火通明,江充推門進去的時候已是三更,汽燈如晝,雁親王卻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手裏還握著一根筆。
江充本不想驚動他,親自接過內侍懷裏抱著的摺子,揮退下人,自己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不過他畢竟是個文官,不怎麼會隱藏聲息,長庚還是被驚動了。只見平日裏八面玲瓏的雁親王睜眼的一瞬間,眼底竟有紅痕閃過,好像一抹殺氣騰騰的凶光,驀地湧向面前的人。
江充反應未及,後脊樑骨上的冷汗一下就下來了,仿佛被猛獸的殺氣鎖住的兔子,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長袖刮倒了長庚的筆架,筆架頓時應聲而塌。
長庚這才清醒,瞬間就風捲殘雲地將方才的殺機收攏回去,站起來道:「不礙事,我來收拾。」
江充心驚膽戰地看向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累糊塗看錯了,小心翼翼地問道:「王爺方才是被夢魘住了嗎?」
「沒什麼。」長庚若無其事道,「壓住胸口的緣故……臉色不好看嚇著你了吧,我稍微有點起床氣,方才一時睡迷糊了,差點沒弄清自己在哪。」
他這麼說了,江充也不好再問,總覺得雁王殿下這起床氣的氣性有點太大了。
長庚將碰倒的筆架整理好,這才問道:「怎麼,寒石兄有什麼事嗎?」
江充回過神來,在他對面坐下:「為了王爺昨天朝會上說的向民間發‘烽火票’的事,朝中雜音不小,一來朝廷向百姓借錢,此時前所未有,這樣一來不是昭告天下說我國庫空虛麼?朝廷顏面何在?」
長庚似乎還不太清醒,坐在椅子上不住地掐著自己的眉心,聞言笑道:「半壁江山都沒了,就很有顏面嗎?」
江充:「還有人提出到時候朝廷還不上錢來怎麼辦?國庫那個家底,王爺也是知道的。」
「把還錢的期限岔開,後續可以補發第二批、第三批,拆兌開就好了,周轉得過來,」長庚道,「第一批買烽火票的人可以適當給一些實惠,爵位、朝中虛職、特許令……都可以,最理想的就是此事如果推行開,民間可以以烽火票抵當銀兩使用。」
「倘若真是那樣,」江充猶疑道,「那些票子豈不是要滿天飛?到時候必然一錢不值啊。」
長庚:「朝廷緩過來就可以買回來,等緩過這口氣裏,是還錢是繼續,是特赦機構還是專門頒佈律法都是後話,」
江充又道:「還有人問,倘若將來民間有人做假,拿著假的票子來找朝廷要錢怎麼辦?」
長庚被這話氣笑了:「這事問靈樞院去,這種細枝末節也要拿到軍機處來說嗎?明天我們要不要說說如何規範馬桶規格?」
江充苦笑起來:「話是這個道理,禦史台殿下也知道……除了吵架也沒什麼正事,聽說正連夜寫摺子參你胡作非為呢。」
長庚歎道:「說一千種道理,現在也只是戰時解燃眉之急,不然還能怎麼辦?是在滿城流民身上抽重稅,還是把皇上的行宮拆了拿去賣錢?有問題的可以在朝會上提,能回答的我當庭說,沒想好的我回去想想再說,這些人……」
這個朝廷就是這樣,有一小撮人負責辦事,剩下大部分人負責拖後腿找茬,將來倘若事成,則算是有賴於自己思慮周全,萬一事不成,那就是「當年為什麼不聽我的」。
這還不算,還有各懷心機與利害關係攪混水的,下絆子的,想辦點事比登天還難……無怪所有人都知道「兼聽則明」的道理,史上最多的卻還是獨斷朝綱的帝王和權傾朝野的權臣。
「不是沖你,寒石兄別見怪,」長庚擺擺手,「我最近也是扯皮扯得太多,有點心浮氣躁。」
「說起靈樞院,奉函公昨天又上了兩封摺子,下官做主先扣下來了,王爺看看是不是能往上送?」
長庚給自己倒了一杯隔夜的涼茶:「唔,說了什麼?」
「一封是讓皇上撤銷掌令法,解禁民間長臂師,一封是想讓皇上解禁民間紫流金交易,說是大富商必然都有自己的門路,國難當頭,不如發揮這些人的作用,讓我大樑境內紫流金也能多個來路。」
長庚頓了頓,搖搖頭:「奉函公……唉,這個奉函公。」
老人家在京城圍城的時候赤/膊上陣的光棍精神讓李豐印象深刻,雖然這老東西的脾氣又臭又硬還認死理,但忠心不二是沒的說,因此近來他時而胡說八道,李豐也都容忍了。
「撤掌令法的那封摺子大家看一看,沒什麼大毛病可以上呈,」長庚說道,「紫流金那件事就算了吧,逆著皇上的龍鱗有那麼舒坦嗎?委婉點替他寫個摘要上報,原摺子打回去。」
江充無奈地應了一聲,正要站起來走,忽然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過頭來道:「對了,還有安定侯……」
長庚驀地一抬頭。
李豐將玄鐵虎符還給了顧昀,給了他調配四方兵力與戰備的權力,按理是不必事無巨細地將沿途大事小情都上報的,不過顧昀沒領這個情,規規矩矩地定期上摺子,到了什麼地方,戰局如何,打算怎麼做,有什麼理由,全都陳列得一清二楚。
江充:「安定侯剛到中原地帶,沒什麼要緊事,只說碰上了土匪暴民的一幫烏合之眾,打算先料理乾淨,多不過三五日。」
長庚「唔」了一聲:「留下我看看。」
江充感慨道:「大事小情都羅在王爺這裏,其他人的都是聽聽簡報,唯有顧帥的摺子從頭到尾仔細看,王爺跟大帥的感情真是深厚。」
說著,他便要告辭離去,剛走到門口,長庚忽然叫住他:「寒石兄。」
江充不明所以地回頭:「王爺還有什麼吩咐?」
長庚一隻手搭在顧昀的摺子上,不自覺地輕輕摩挲著,沉默了片刻,他面色無波地說道:「勞煩你幫我搜集一下朝中關於烽火票的異議,誰說的,什麼時候說的,說了什麼,我酌情修訂方案。」
江充一驚——修訂方案要什麼「誰說的」「什麼時候說的」,他忍不住借著亮了徹夜的汽燈燈光看了雁王一眼,臉是年輕的,眼神卻沒有一點青澀,第一眼看便覺得是個儒雅翩翩的貴公子,再一看,眼神卻並不是春風化雨的,絲絲地透出一股涼意來。
聽聞先帝臨終前將四殿下託付給了顧昀,在安定侯府長大,江充恍然驚覺,殿下和侯爺原來一點也不像。
江充:「……是。」
長庚微微頷首,都是聰明人,不需要多做解釋。
等江充驚疑不定地走了,長庚才輕輕地吐出一口氣來,他睡眠本就不好,好不容易昏昏沉沉地打了個不甚愉快的盹,被這麼一攪合,恐怕這一宿是合不上眼了,他便站起來換了室內熏香,點上了陳姑娘的安神散。
長庚在撲面而來的安神散面前靜默地站了一會,方才一個根本記不清內容的噩夢攪得他心口如針紮似的疼,有外人在勉強忍住了沒露出來——這跟他少見的幾次烏爾骨發作時的感覺很像。
因為顧昀的傷情,陳姑娘隨軍走了,臨走時特意將他叫到一邊,讓他加重安神散的分量,能靜養儘量靜養。
這一番大喜大悲地折騰,將他幾年靜心養下的底子敗了個乾淨,往後再要壓制住就加倍困難了,烏爾骨最忌思慮——思慮傷神尤重。
可是有什麼辦法?難不成撂挑子走人,看著顧昀被這破爛江山困死在其中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