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偉大的先賢孔子說過:「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不得不說,大多數老百姓都有這個心理,一個村去了八個,卻只有大郎一個人全須全影兒的回來,那七個都死在了前線,連屍首都沒地兒找去,擱誰都不平衡。
大軍早就班師回朝了,八月裡官府就把死了的府兵名冊發了下來,村裡其他七個人都在名冊上,只不見大郎,當時婆婆得了信兒,都不知道該歡喜還是該難過,名冊上有的,朝廷都人頭下發了撫恤金,很微薄,也就相當於一頭驢的錢,最大的好處就是從此免了兵役田稅。
死的都是家裡的壯丁,家裡有老有小,人死了就給這點兒錢,養妻活兒也不容易,所以,但能家裡有點兒轍兒的都不想讓兒子去當兵,這一去百死一生,家裡的日子也就沒法過了。
碧青安撫了婆婆,私下跟王富貴打聽過,王富貴說他也納悶呢,又說問了官府的人,死了的都在名冊上,不在名冊上的就不知道了。
王富貴當時沒說太多,可從他的目光裡,碧青覺得,十有八九大郎回不來了,戰爭本來就是個殘酷的,尤其南邊兒,深山叢林,處處都是死地,不打仗還好,一打起仗來,誰還管得了誰啊,掉到山溝子裡頭,讓野狼吃了,連骨頭都找不見。
王富貴還幫著去各村尋了回來的問了,都說沒見著大郎,這些事兒碧青一直瞞著婆婆,婆婆念著盼著,盼了五年,如果最後是這麼個結果,碧青怕她撐不住,這人活的就是盼頭,盼頭沒了,還活個什麼勁兒啊。
碧青是真沒想到大郎會回來,她已經做好的最壞的準備,大郎卻在這時候回來了,大郎沒回來之前,七家沒一個人上門來問一聲的,這一聽說大郎家裡了,牽老掛小的都跑了來,在雪地裡哭天抹淚的。
碧青明白她們的心思,說白了,就是心理不平衡,自己兒子或者丈夫的死屍首都沒有,大郎卻好端端的回來,還立了軍功,謀了個正經的兵差,擱誰也不舒坦,這堵著門來哭,不為別的,就為了能添點兒堵。
碧青看了大郎一眼,把王鐵柱家懷裡的丫頭抱過來道:「雪地裡頭哭,回頭裡皴了臉可不好看了,咱不哭,嬸子有麥芽糖給你。」說著從懷裡掏出兩塊麥芽糖來,一塊放嘴裡,一塊塞小丫頭手心裡。
甜甜的麥芽糖比什麼靈丹妙藥都管用,小丫頭立馬不哭了,瞇著眼,緊緊閉著嘴唇,彷彿一張嘴麥芽糖就會掉出來一般,手心裡也捏的緊緊,好像捏著個天大的寶貝。
其他孩子一見哪還顧得上哭,眼巴巴看著碧青,碧青見二郎回來了,就叫他去屋裡拿麥芽糖,這些麥芽糖是剛入冬的時做的,得了閒,做的比前幾次都用心,加上是當年的新麥子,發酵的好,做出來的麥芽糖比前頭幾次都好,天又冷,搓成麻花,切成一個個的小糖瓜,能放好久。
二郎喜歡,小五家的小子喜歡,里長家的王小三更是天天往這兒跑,小五也喜歡,說年根底下數著這東西最好賣,只他搖著鼓一進村,那些孩子就把他的挑子圍了起來,這樣好的麥芽糖,一文錢一塊,不一會兒就能搶沒了。
有了這個銷路,碧青的麥芽糖也越做越多,越做越勤,剛開始還有點兒手生,如今真不叫事了,把法子教了小五媳婦兒,自己才算輕鬆些,不然,照著小五賣的量,還真夠忙活的。
碧青不是不樂意賺這份錢,只是覺得小五兩口子不易,總幫著自己,小五媳婦兒,那個弱巴巴的身子,幹不了累活,總不得她婆婆待見,教會了這個,好歹也是樣本事,也省的小五娘天天看著兒媳婦兒不順眼。
鄉屯裡的婆婆挑兒媳婦兒,無非就兩樣,一個能不能生養,二一個,就是會不會過日子,小五媳婦兒有手藝能換來錢,自然,她婆婆就不會再說什麼了。
話遠了,且說這會兒,二郎進屋拿了麥芽糖分給孩子們,小孩子沒有怕冷的,有糖吃,人又多,幾個半大小子一哄,跑到外頭打雪仗去了。
碧青叫二郎跟小三瞧著幾個小的,別讓他們跑坑邊兒上去,剛進九,冰面子不知道結不結實,回頭真要掉進去,小命可就沒了。
交代了二郎,把剩下的幾個人讓到屋裡,王家本來就不大的屋子,擠得滿滿當當,灶膛添了兩塊炭重新熬了薑湯,一人盛了一碗。
手裡捧著薑湯,坐在燒的暖熱的炕上,王鐵柱媳婦兒的臉色,不免有些訕訕,當初嫁過來之前就知道男人要徵兵,之所以娶自己,也是為了給王家留後,這誰都知道,男人當兵去了,就甭想再見,雖說沒了男人,拿了朝廷的撫恤金,又免了田稅徭役,手腳勤快些,日子也能過,等孩子大了,就算熬過去了,誰家不是這麼過來的,也就不覺得什麼了。
可王大郎卻回來了,還成了正經兵,這讓王鐵柱家的心裡就不平衡了,找了其他幾家人來大郎家,就是為了添堵的,心裡打算著,自家的日子不好過,你家也別想過舒坦了。
可給碧青這麼一弄,就卸了勁兒,回頭一想,覺著自己不佔理兒,人家王大郎活著回來,是運氣,本事,自己男人死了,干人家什麼事兒啊,自己找這麼多人來給人家添堵,實在不該,有心說兩句什麼,可話到嘴邊兒,又實在張不開嘴。
碧青一見王鐵柱家的臉色,大約就猜到了心思,開口道:「家裡難得來這麼多人,倒真是熱鬧,以後盼著嬸子嫂子們,多來我家串串門,冬底下閒的慌,跟我婆婆說說話兒,也能解解悶。」
說著,拉著王鐵柱家的手道:「嫂子家的人口少,你家大有還小,家裡有個搬搬抬抬的活兒,別客氣,雖說大郎不常在家,可有二郎呢,別看二郎小,有把子力氣,再不成,還有左鄰右舍的鄉親們,招呼一聲,算個啥。」
王青山家的接過去道:「大郎媳婦兒這話是,鄉里鄉親的,幫一把也是應當應份的,我家三個小子巴巴閒著呢,有活兒就去俺家外頭,門都不用進,就喊一嗓子,就讓俺家三個小子去,一准把活兒干的妥妥帖帖。」
話說到這個份上,幾家子哪還能說什麼,本來也不是占理的事兒,忙客氣幾句,拖家帶口的走了。
碧青一直送到院外瞧著幾家人沒影兒了,才回來,剛一轉身,就見大郎直勾勾盯著自己,碧青嚇了一跳,下意識看了看自己前襟,見領口的盤口系的好好的,才放心,不禁白了他一眼:「這麼看著我做什麼?」
大郎忽然咧開嘴嘿嘿笑了,笑的碧青越發莫名其妙:「你笑什麼?」
半天,大郎才道:「我笑我媳婦兒雖說年紀小,心眼子可一點兒也不少,媳婦兒,你說你這心眼子要是長身上該多好。」這麼說著,還特不規矩的往碧青胸前瞄了幾眼。
還沒瞄夠呢,被碧青一腳踩在鞋上,不光踩上,還用力碾了碾,才跑進屋。
大郎低頭看了看自己鞋上那只鮮明的腳印,就他媳婦兒這點兒力氣,真跟撓癢癢差不多,想起小媳婦兒瞪自己的樣兒,忍不住笑了。
碧青蒸了整整兩鍋發糕,多抓了兩把糖霜,黍米面摻著麥子面,蒸出來顏色嫩黃,香甜可口,切成一塊一塊,裝在籃子裡,打算給那七家送去,大小是個心意。
雖說王鐵柱家的帶著頭給自己添堵,可看在她死了的男人份上,碧青也不想計較,說到底,都是鄉親,沒必要鬧僵了。
通過王青山家的事,碧青明白了一個道理,這人啊,不怕你對她壞,就怕你對她好,尤其,這些村民都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徒,心地都算善良之人,好壞心裡都明白,一次好,兩次好,三次好,就算再不懂事的人,也懂事了,王青山的婆娘就是例子。
這點兒小恩小惠,對於自己不過是舉手之勞,可對於別人,或許就是記在心裡的好處,這才是做人之道。
把發糕打點好,叫二郎跟小三送去,回過身見大郎的手伸向晾著的發糕,想也不想,走過去啪一聲打在他手背上。
大郎抖了抖手,瞧著她不滿的道:「給別人吃都行,你男人吃一塊怎麼就不行了。」說著又要伸手。
這時候的大郎倒像個淘氣的小子,還有逆反心理,你越不讓他幹什麼,他就非得幹不可,碧青瞥了他一眼,決定不再理他,拿燒火棍在灶膛裡扒拉出一顆燒的透透的紅薯,拍乾淨上頭的炭灰,一掰開,還沒吃呢就給大郎搶了過去:「這是什麼,聞著可真香。」
也不管燙不燙,就往大嘴裡塞,燙的的直吸氣,就是不捨得吐出來,那個樣兒滑稽非常,碧青忍不住笑了起來。
見他吃完了,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兒,又從灶膛裡扒拉出一個遞給他,琢磨之前自己是不是高看這頭蠻牛了,這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吃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