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碧青遣二郎去街當劉寡婦家打了兩角渾酒,溫在灶台後,利落的刷鍋,炒了幾個菜,菜出鍋,酒也差不多熱了,裡屋放了炕桌,何氏招呼著小五在炕頭坐了。
碧青倒了兩碗渾酒,推過去:「這一趟辛苦小五兄弟,外頭天冷,且吃一杯酒暖暖身子,等身子暖和了,一會兒嫂子給你下麵條。」
小五也沒客氣,端起碗一仰脖干了,撂下碗道:「也不是外人,嫂子就別忙乎了,聽我跟嫂子說說家裡的事兒,也能放心。」
小五如今還記得那一路上的荒涼,一進了雍州的地界,越往前走越荒涼,越走人越少,到後來,牛車走半天也瞧不見一個人影兒,從牛車上望過去,只能瞧見光禿禿的黃土地,連點兒綠顏色都沒有,莫說樹葉野草,樹皮都啃沒了。
估摸朝廷派人清理過了,倒是沒瞧見多少死人,偶爾發現一兩根骨頭,曝在荒野裡,看的人打心眼兒裡發冷。
到沈家村的時候,一村子就剩下兩戶,其他的不是逃荒跑了,就是餓死了,村口那個努力挖著樹根的婦人,看見小五的牛車,呆楞了半天才搖搖晃晃的過來,一看就是餓的,腳下都沒準頭了,人瘦的比荒野上的骨頭強不多少,眼睛直勾勾盯著小五牛車上的糧食袋子,一動不動。
小五見她實在可憐,把昨兒剩下的半塊餅遞了她,明明餓成那樣了,卻只吃了一口,就小心的揣在了懷裡,彷彿那半塊餅是什麼寶貝。
小五看著心裡難受的不行,莊稼人誰沒經過荒年,老天爺彷彿見不得莊稼人過好日子,風調雨順的好年景兒不多,大多時候不是旱就是澇,要不然就鬧蝗災。
自己剛記事兒的時候,冀州府鬧過一次蝗災,平常莊稼地裡捉著玩的蝗蟲,不知從哪兒飛過來的,遮天蔽日,大白天黑漆漆的不見日頭,嗡嗡的聲音震的人耳朵生疼,一家子急忙躲進屋裡,小五更是給他娘摟在懷裡,捂著耳朵都能聽見蝗蟲撞在窗戶上,辟里啪啦的聲音,等聲兒沒了出去,再也見不著一點兒綠,樹葉都給蝗蟲啃沒了,更別提莊稼了。沒了收成,就得挨餓,那年餓急了的自己吃土坷垃充飢,想想都怕。
婦人吃了一口餅,彷彿有了些力氣,這才問小五來做什麼,說村子裡就剩下兩戶人家了,若是找人恐找不見了。
直到小五說自己是從冀州間河縣來的,那婦人楞了楞,忽的一把拽住小五:「你,你,可是碧青丫頭……」
小五點點頭,指了指車上的糧食:「俺是大郎嫂子的兄弟,大郎嫂子惦記家裡,讓我過來瞧瞧親家二老跟弟弟妹妹們,順便送些糧食來。」
小五一說完,那婦人放開他踉踉蹌蹌就往回跑,一邊兒跑一邊兒嚷嚷:「碧青娘,碧青娘,快出來,快出來,你家碧青送糧食來了……」
餓的早沒了力氣,喊了幾嗓子就坐在地上直喘氣,小五忙過去扶起她:「嬸子別著急,我既來了就不會走,嬸子幫我指個門,我自己去就成了。」說著,扶婦人上了牛車。
到了碧青家門前,就見院門口坐著兩個孩子,兩張小臉上除了骨頭就剩下眼睛了,說話都沒力氣,可小五還是一眼就看出來,那個小丫頭的臉龐模樣兒跟大郎嫂子活脫了一個影兒,想來是大郎嫂子的親妹子,只不過,餓的都沒人樣兒了,眼巴巴望著小五,望的小五一陣陣心酸。
劉氏出來,小五說明白了來意,劉氏那眼淚啪嗒啪嗒的往下掉,小五忙道:「嬸子就別難過了,糧食咱家有的是。」說著就把牛車上的糧食扛了進去。
劉氏做夢也沒想到,碧青會叫人送糧食來,瞧著那黃澄澄的黍米,磨的細細的白麵,真彷彿做夢一般,一時竟傻在當場,一動也不敢動,就怕一動這夢就醒了。
還是剛那婦人道:「碧青娘可是歡喜傻了,瞧孩子們餓的這樣兒,還愣著做什麼,做飯要緊。」說著忙著舀水刷鍋,灶裡塞了兩把柴火,水滾了,抓幾把黍米進去,不大會兒就熬熟了,不等著涼,兩個孩子就吃了兩碗,嘴燙紅了都捨不得放下。
劉氏這會兒也回過神來,跟小五說:「這是鄰居王大娘,虧了她常周濟著,我們一家四口才沒餓死,不知青兒提過沒?」
小五道:「提過,提過,說王大娘最是個心眼好的。」尋口袋裝了半口袋黍米,半口袋白麵:「這些算大郎嫂子的一點兒心意,您可別推辭,我給您背家裡去。」說著大步走了出去。
王大娘愣了一會兒,那可是半口袋黍米半口袋白麵啊,自己一家子的命也值不了這些糧食,剛要推辭,卻被劉氏抓住手:「當日若不是嫂子給大丫頭找了條活路,今兒我們一家子都得餓死,嫂子快給孩子們做飯去吧,就別跟我客氣了,能活命比什麼都強。」王大娘含著淚兒點點頭,這才去了。
小五在沈家住了三天才走,駕著牛車去幾十里外找了個郎中來給沈家爹瞧病,又抓了藥,把種蕃薯的法子說給了劉氏,才往回走,故此晚了幾天。
碧青在炕沿兒邊兒上坐了,聽小五說家裡的境況,一時聽,一時忍不住落淚,也不知是喜還是悲,應該喜多些,畢竟爹娘弟妹都好好的活著,沒餓死,只要活著就有希望,只要活著就能過上好日子。
交代清楚了,小五就要告辭,碧青知道小五惦記著家裡的媳婦兒孩子,就沒攔著,送他出了院門,小五走了幾步卻又回來了。
碧青愣了愣:「敢是還有什麼事兒?」
小五點點頭:「嫂子,我瞧著雍州那邊兒不成了,連著好幾年不下雨,這麼下去哪有咱莊稼人的活路,嫂子那個村如今就剩下兩戶,其他人都逃荒走了,再說,即便風調雨順,親家叔病的那樣兒,一時半會也下不得地,弟妹又小,終不是個法兒,倒不如接到咱們冀州府來,好歹有個照顧,嫂子也不用天天惦記著。」說著,往後瞧了一眼:「嬸子哪兒,嫂子不用擔心,只咱的日子越過越好,嬸子哪會計較這些。」撂下話去了,一會兒就沒了影兒。
碧青有些出神,自己當初就這麼想過,可現在卻還不是時候,不說她婆婆答不答應,便是答應了,也沒法安置,統共就這麼三間屋,怎麼住兩家子,所以,還得賺錢,有了錢就能蓋房,蓋了房爹娘弟妹來了才能住下。
而怎麼賺錢,除了種地的收成之外,那個水坑就是現成的聚寶盆,等一開春先把楊樹苗栽上,蓮藕要四月種,蓮子不算什麼稀罕東西,買些來種在坑裡試試,如果成功,明年年底就有收成。
碧青問過小五,蓮藕這個東西在冀州還算稀罕東西,有錢人都喜歡嘗鮮兒,這東西時令短,冀州又少,故此價格不菲,冀州府的各大飯館子最喜歡,若是能種出來可是條發財的門路。
碧青早先就跟小五說了自己的想法,碧青雖然滿腦子想法,到底不是這個朝代的人,對這裡很多東西都不熟悉,尤其市場,好在有小五這個聰明人,碧青才敢放開手去幹,把自己的想法變成現實。
想著這些,碧青便不在難過了,因為難過一點兒用都沒有,倒不如多想想怎麼賺錢更實際。
晾了十天土窯終於乾了,不用碧青管,二郎天天盯著土窯,時不時的按一按,就盼著土窯乾了好燒炭,他對嫂子說的炭異常好奇,想不出明明是柴火,怎麼燒成炭就比柴火好了。
頗有興奮的照著嫂子說的,把十幾根一捆的圓木添進去,土窯不大,只能放三捆,用麥草泥重新封口,留下出煙口,開始往下頭的燒火口添麥草,等出煙口冒出煙,碧青讓二郎接著搬麥草,等出了的煙漸漸成了青色,才叫二郎把出煙口跟燒火的口全部封死。
悶了三天,碧青估摸著差不多了,跟二郎掘開出煙口,二郎看著焦黑的木頭發愣,碧青用斧子砸開一塊兒,點點頭,雖不精細,燒火取暖應該足夠了,至少比柴火強,叫二郎給小五兩口子送去一捆,剩下的都搬到了屋裡。
天冷了就在外間屋燒火做飯,外間屋的灶跟屋裡的炕連著,往年到了冬天是娘來最難熬的日子。
雖有灶炕,可為了省著柴火,哪捨得死命燒,就做飯的那點兒熱乎氣,哪燒的熱土炕,晚上鑽被窩的時候冰刺瓦涼,能凍死人,加上被子又薄,一層窗戶紙哪抵擋得住外頭刺骨的寒風,哪天晚上都得冬醒幾回。
以往何氏最怕過冬,一入冬就開始愁,愁糧食,愁柴火,愁過年,愁明年的日子,總之千愁萬愁的愁不完,住在冷呵呵的屋裡,凍得唧唧索索,心裡比外頭的大雪天還涼,唯一的指望就是大郎能出息了家來。
今年卻不一樣,今年娶了兒媳婦兒,兒媳婦兒有本事,跟二郎搗鼓了足有半個月,弄了兩捆黑漆漆的焦木頭,不想竟比柴火好,好著還禁燒,夜裡埋上灰,能燒一晚上,把灶炕燒的滾燙,烘的屋子裡都是暖的,坐在炕頭上做針線一點兒都不覺著冷。
何氏活了四十多年,還是頭一遭過上這樣的舒坦日子,這都是托了兒媳婦兒的福,想著,抬頭瞧了瞧對面納鞋底子的碧青,看她有些笨拙的動作,何氏不禁搖搖頭,這麼巧的一雙手,會寫字,會畫畫,會做飯,會種地,樣樣兒都成,可就這女人家都會的針線活,怎麼也做不好。
伸手把她手裡的鞋底子拿過來道:「大郎個子大,鞋底不納厚些穿不住,今年的鞋還是娘做吧。」
碧青巴不得給她婆婆呢,她是真不大理解婆婆的固執,這人死活都不知道呢,年年的鞋倒是不落下。
把油燈撥的亮些,側頭聽了聽窗外,呼呼的北風一陣緊著一陣,這還沒進臘月呢就這麼冷,比碧青記憶中所有冬天都冷。
想起院子裡的雞鴨,擔心有黃鼠狼子來偷嘴,套上棉襖,下地穿鞋出去了,點了外間屋的燈,準備去院子看看。
剛一開外屋的門,呼啦啦一陣寒風吹進來,凍得碧青打了個寒戰,裹了裹身上的棉襖,才邁了出去。
藉著月光先瞧了雞窩裡的雞一隻沒少,就去灶房瞧鴨子,沒來得及蓋鴨舍,好在院裡的灶房冬天不用,便暫時當了鴨舍。
碧青剛關上灶房的門,還沒來得數鴨子,就聽院外頭有響動,碧青暗道莫非有賊,前兒小五來還說讓她小心門戶,說快過年了,沒準就有賊摸進來。
這麼想著,手往門後頭一摸,把扁擔抓在手裡,側著身子扒著灶房的門縫往外頭看,雖說冷,可月亮大,也能瞧見,影綽綽見一個影子在院門口晃了兩下就進了院子。碧青咬了咬牙,心說,好大膽的狗賊,偷到你姑奶奶家來了,今兒不給你幾扁擔,你記不住教訓。
碧青知道,村子裡的賊也沒什麼江洋大盜,大都是嘴饞的懶漢,不好好種地,竟幹這樣偷雞摸狗的營生,估計來自己家也是衝著雞鴨來的,一嚇唬就跑,所以碧青才敢抄扁擔。
手裡攥著扁擔,琢磨自己就躲門後頭,只他一進來偷鴨子,兜頭就給他幾下子,不過這懶賊的個子怎麼這麼高,就算瞧不底細,可就瞧月亮地裡的影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廟裡的大力金剛呢,身背後背著什麼東西鼓鼓囊囊的。
碧青想仔細瞅瞅,就往外探了探身子,不想腳下不小心踢到了鴨食盆子,匡一聲響,院子裡的賊,腳步頓了頓,就往這邊兒走了過來。
碧青抓著扁擔,手心都出汗了,等門一推開,舉起扁擔,使出吃奶的力氣打了下去,人是打著了,可震的碧青胳膊都快廢了,跟打在石頭上一樣,這是什麼怪胎。
碧青還沒回過神兒,脖子就被一隻鐵鉗般的大手掐住,抵在後頭的麥草堆上,男人力氣大的,碧青直翻白眼,心說這死的也太怨了,正想著,忽然脖子上的力道鬆了下來。
碧青剛喘了口氣,男人卻又抓住她的手臂一扭,把她按在了麥草堆上,聲音跟悶雷似的響起:「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