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洛森莊園,地下深處。
凌衛快速滑動著控制器,盯著眼前一幕幕閃過的評論和視頻,一向黑白分明的眸子,此時,幾乎滴下血來。
「輿論的力量,讓人感到驚訝吧?」身後,穿著少將服的男人環抱兩手,不動聲色地問。
凌衛早就明白,這個男人是不會這麼好心的。
和外界隔絕了這麼多天,忽然沒有提出任何交換條件,就讓他自由地查看外界新聞。
果然,一打開螢幕,滿眼都是對凌謙的謾罵,痛斥。
「熱血有時候是可怕的東西,尤其是億萬人的熱血,一起朝著同一個地方噴發。他們把你捧成了聯邦偶像,同時,又把凌謙狠狠摔在泥濘裡。不過,凌謙那傢伙,也算罪有應得。」
「不要說了!」凌衛低沉地說。
啪地一下,關掉牆上的大螢幕。
重重坐在床邊。
艾爾的視線從他赤裸的肩膀滑落,可是,凌衛當下無暇顧及這種可惡的視線侮辱。
反正早就被看光了。
現在,充斥在凌衛腦裡的,只有那些外面的人,對凌謙口不擇言的攻擊,辱罵。
你們,懂什麼?
我身上的烙印的意義,你們根本不明白!
「凌謙現在的處境很艱難。」艾爾用一種令人可恨的從容,說著刺激凌衛的話。
從容,甚至連一絲戲謔的味道都沒有,但是,正因為如此無可挑剔的泰然自若,才更讓人痛恨。
這是老道的妖貓,好整以暇地玩弄爪下老鼠的態度。
「本來是天之驕子,現在成了過街老鼠,壓力一定很大。」
「不必說這種假惺惺的話。你現在的心裡,」凌衛轉頭瞪他一眼,「一定很高興吧。居然,用這樣無恥的詭計。」
看著他帶著按捺的怒火回頭的畫面,少將的臉上,又出現了最近常常出現的恍惚。
「剛才的話,再說一遍。」艾爾忽然作出奇怪的吩咐。
凌衛皺眉,不解地看著他。
「把你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艾爾說,「就是那一句,你現在的心裡,一定很高興吧。」
可凌衛一直抿著唇,沉默著。
艾爾又再命令了一遍,最後,啡眸露出危險的光芒,「如果你打算抗命……」
「你現在的心裡,一定很高興吧。」凌衛聲音沒有起伏地重複了這句話,然後他冷冷地問,「這句話,那個人曾經對你說過,是嗎?那個衛霆。」
「……」
「一個死去二十多年的人,曾經說過的一句話,都記得那麼深嗎?」
「……」
「我有時候會很詫異。像你這麼殘忍的人,怎麼會懂得愛呢?不管多殘忍,多無恥的事,都可以做出來,這種人,為什麼也會愛人?當年那個傑出的軍官衛霆,怎麼可能喜歡你這種人?」
一股令人壓抑的沉默,瀰漫在密閉式的房間裡。
艾爾眼中擇人而噬的光芒一掠而過,可轉瞬之中,匪夷所思的平靜就將其代替了。
他甚至欣慰地笑了一笑。
「能說出這樣的話,是因為你的心亂了嗎?亂到不顧後果地想激怒我的程度。真可笑,凌謙明明是把你騙得團團轉的混蛋,只不過受到輿論一點攻擊,你就心痛成這樣了。看來,孿生子不但把你的身體騙到了,連心也一併騙到了。」艾爾一邊說著,一邊從口袋裡取出一樣東西,丟在床單上,「想幫凌謙澄清的話,也不是沒辦法。需要的工具,我已經準備好了,到底要不要這麼做,你自己選擇。」
凌衛垂下眼。
艾爾丟過來的東西就在他手邊,很小巧,形狀有點熟悉。
他想了想,忽然記起來,這個圓柱形儀器和當年凌謙在自己身上烙印的儀器很像。
因為凌謙被攻擊而沸騰的心疼、怒火,被忽然掉進冰窟的感覺覆蓋了。
像一把冰天雪地裡的陷阱鐵夾一下子夾住了心臟。
他明白了艾爾的打算。
「這東西可以把烙印去掉,用完之後,你的肩膀會恢復如初。如果你可以做到的話,我答應給你一個機會,對大眾澄清並沒有被凌謙虐待,或者在身上打烙印之類的事。幾張你肩膀光滑無瑕的照片,就是最有用的證據。」
凌衛沒有說話。
不過艾爾一直在觀察著。
他說話的時候,凌衛背部的曲線完全僵硬著。
「我不會強迫你,這是你的自由選擇。到底是,保住你所謂的愛的印記,看著凌謙被億萬人唾罵,臭名昭彰,還是,為了幫凌謙解除困境,親手把自己身上的印記抹掉。復製人遇到選擇題的時候會怎麼做,我拭目以待。」
他走上前,手撫過凌衛的肩膀。
凌衛肩膀的肌膚一片冰涼,肌肉繃緊,硬得像一塊石頭。
那個「謙」字如此刺眼,烙印著,時時刻刻昭示著這具本該無瑕的身體受到的褻瀆。從他得到凌衛的第一天起就恨不得這恥辱消失,可他卻一直忍耐著。
就是為了這一刻。
用最能刺痛凌衛的方式,撕裂凌衛和孿生子之間的紐帶。
「你有一個晚上的時間考慮。到明天早上,如果你還下不了決定,我會把儀器拿走。我保證,你再也不會得到為凌謙澄清的機會。那個凌家的小騙子,就讓他習慣聯邦民眾和媒體的鄙視和唾罵吧。」
出乎艾爾的意料,一直垂著眼的凌衛慢慢移動手臂,把床單上的去印儀攥在了掌心裡。
凌衛的動作緩慢到極點,小巧玲瓏的去印儀彷彿山一樣沉重,重到甚至連聯邦指揮官都無法拿得動了。
但凌衛咬著牙,握著它。
五指收攏,指關節用力到發白。
「你不需要現在就下決定。」艾爾提醒著,他給凌衛留了足夠的時間。
一個晚上。
艾爾認為凌衛不會放棄這樣一個機會,雖然他必須抉擇,但他會逃避到最後一刻,才被迫放棄。
這一個晚上,凌衛應該輾轉反側、內心撕裂般痛苦,也許,最後他濃密睫毛上會沾著淚光,在艾爾臂彎中不甘心地睡去。
沒想到,凌衛現在就拿起了去印儀。
他把手肘彎曲著後轉,努力用指尖撫摸自己肩膀上的刺青,輕輕的,閉著眼睛,也許是想通過觸感,回憶那個古地球的「謙」字,到底是怎樣的筆劃。
刺青在皮膚上沒有太大的凹凸,幾乎摸不出來。
漸漸的,俊朗的眉宇間出現一絲悲涼的喜意。
謙,這個字原來這麼美。
萊科米剋星上,那一天,勝利的榮耀籠罩了他們,凌謙像往常一樣胡鬧,笑嘻嘻地拿著刺青儀,一派任性地烙下這個字,在他的皮膚上。
我只是想和哥哥留下愛情的證明。
這是我愛哥哥的表示。
那些不羈、任性,讓人無所適從,偶爾還會惹人惱火的肆意妄為,原來懷念起來,都那麼幸福。
被包容著,被圍繞著,被時時刻刻愛著。
就像,這個謙字。
烙下去的時候,或許是不高興的,但是,它已經融入了肌膚,如果失去它,就像失去了身體的一部分,就像心切了一塊,再也不完整了。
「真的下了決心?」凌衛把去印儀摸索著抵在肩膀的刺青上時,艾爾再問了一次。
「這個,不需要什麼決心。」凌衛沉聲說。
他和凌謙,還有凌涵,既是愛人,也是兄弟。
他們一起面對過死神,在生死存亡的關頭,他們能毫不猶豫地為彼此付出生命。
如果凌謙正在受著傷害,如果凌謙需要他,別說身體的一部分,即使是生命也可以付出,不需要什麼決心,那是毫不猶豫的一件事。
艾爾猜錯了。
凌衛做這個決定,根本不需要一個晚上。
這是本能。
不惜毀掉自己身上最珍惜的東西,不惜讓自己內心痛苦到極點,也要保護另一個人的本能。
凌衛按下開關,去印儀頂端的紅燈閃動起來。
異樣感傳遞到肌膚上,一點也不疼,只有一點點舒服的微燙,這個儀器裡面也早注入了麻藥。
但凌衛眼睛黑得發亮,宛如被淚水沖刷過的星星。
他的心被這股微燙灼燒著,撕裂著。
那個曾經屬於他的「謙」字,正在儀器作用下漸漸消失。
他以為自己會一輩子都帶著這個字,帶著凌涵日復一日的吻痕。
原來並非如此。
滴。
去印儀的紅燈停止閃爍,發出一聲輕鳴。
艾爾把凌衛手裡的去印儀拿掉,掃視著凌衛的肩膀,刺青的字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受過灼傷似的深紅。
這片深紅消失後,膚色會恢復如常。
艾爾低沉地說,「痕跡消失了。」
不知為何,他這個勝利者,卻在此時,發出一聲不該有的歎息。
他用手輕輕撫摸那片深紅色的肩膀,一直僵硬著,失神著的凌衛忽然渾身一震,驚醒過來,猛地倒在床上,抱住自己的膝蓋,緊緊地蜷縮成一團。
那種蜷縮的用力,簡直是一種無法控制的痙攣。
凌衛蜷縮著,痙攣著,蒼白的十指撓著自己的小腿,這一刻,他不再是聯邦指揮官,不再是凌承雲的養子,不再是誰的哥哥,他只是一個人。
一個在剛才,親手抹殺了對自己而言很珍貴的過去,痛苦到連眼淚也無法流出的人。
他喘息著,顫抖著,翕動著嘴唇想把這種痛苦哭喊出來,卻無法控制自己的喉嚨和聲帶,只能發出野獸般的悲鳴。
他害怕這種絕望,被囚禁著,看著自己的人生一點點被剝奪。
他想回去。
回到那兩個人身邊去。
不管他們騙了他多少,不管這裡面有多少陰謀,不管目的是不是決策力,不管凌謙和凌涵是否曾經對他真心愛過,但他愛!
他愛這一對囂張、跋扈、專制、任性的孿生子。
他愛!
即使他們不愛他,但他愛他們,因為他身上有著他們的痕跡,有著凌涵的吻,凌謙的「謙」,只要有這些,他就能記住,他是凌衛。
他不想變成一個裝載衛霆靈魂的容器。
他只想繼續,愛自己愛的那兩個傢伙。
可是,凌涵的吻痕已經消失。
可是,凌謙的刺青已經消失。
他像拼了命在沸水裡抓了一把,即使燙得皮開肉綻,張開手掌,卻什麼也抓不到。
他赤身裸體地和艾爾.洛森相處,他羞恥地在艾爾.洛森手裡釋放了慾望,如今,他讓艾爾.洛森如願,在這男人面前親手抹去了弟弟在他肩膀上留下的刻印!
艾爾站在床邊,居高臨下,看著凌衛蜷縮在床中央,痛苦地抽搐。
視線下的獵物正在飽嚐失去的絕望,這種絕望,他也曾經嚐過,而且至今也未從中擺脫出來。
「別逞強了,」艾爾彎下腰,忽然抱住了他奄奄一息的獵物,撫摸著他濕透的臉頰,啡色眼眸中充滿憐愛,「哭吧。你想留住的,已經不見了。儘管哭吧。」
凌衛烏黑的眸子裡氤氳水氣,怔怔地看著他,猛地一低頭,咬在他的肩膀上。
牙齒撕破衣料,狠狠咬緊結實的肩部肌肉裡。
艾爾忍受著肩上的劇痛,用另一隻手撫摸著凌衛光滑顫慄的背部。
他的聲音變得溫柔,像在催眠,像在輕哄,「哭吧,很好。這很好。你現在,已經沒有任何瑕疵了。」
◇◆◇
凌衛並沒有如艾爾所以為的那樣哭著在他懷裡睡去。
他的牙齒咬入艾爾的肩膀,鮮血滲入嘴中,也許是人類的血腥味有令人清醒的作用,在失神和驟然地發洩般的瘋狂襲擊後,凌衛冷靜下來。
「你答應過。」他緩緩推開艾爾的手臂,從艾爾懷裡坐起來,「我可以為凌謙澄清。」
「明天早上。」
「不,現在。」凌衛堅持地說。
艾爾垂下眼,視線落在凌衛抓住自己袖子的手上。
感到有一點異樣。
自從凌衛被囚禁後,一直對艾爾下意識地排斥,如非被迫,凌衛絕不會和艾爾產生任何肢體接觸。但是,就在剛才,凌衛伏進了他的懷抱,雖然是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而現在,凌衛甚至,主動地拽住了自己的衣袖。
有什麼東西,正在凌衛的內心變化著。
艾爾思索著,挑起凌衛的下巴,「就這麼著急嗎?」
「你答應過。」凌衛還是這一句。
沒有像過去那樣,狠狠地摔開臉,而是被男人挑著下巴,視線往上地倔強地看著他。
「親我一下。」艾爾笑著命令。
凌衛臉上的猶豫一閃而過。
但他很快在床上跪直身子,湊過來親在艾爾唇上。
唇瓣接觸的柔軟感,讓男人愕然之間,也微微失神。
「這樣,可以了嗎?」
「忽然變得這麼配合,還真讓人有點不習慣。你想使什麼伎倆?」
「如果我配合,你會放過他們嗎?」
「嗯?」
艾爾瞇起眼睛,打量著凌衛,像要從凌衛的臉上找到破綻。
對他的打量,凌衛沒有任何逃避的意思。
只是黑寶石般的眼眸裡,那時刻燃亮的跳躍的光芒不見了,或者說隱藏到了最深處,內斂著神采,反而顯得更迷人。
「我會配合,但是,你不可以再為難他們。我的家人,還有我的弟弟,你必須保證不會傷害他們。」凌衛說,「想讓衛霆再次出現,我如果肯配合的話,會事半功倍,對吧?」
「你有什麼方法讓衛霆出現?」
「我不知道。」
艾爾曖昧地微笑。
「可我會盡力而為。」凌衛說,「我不像你們這些將軍之子,只會撒謊騙人,我答應過的事,一定會努力做到。不過,在此之前,你必須先做到你答應過的事,給我為凌謙澄清的機會。我要對外連線,發佈即時視頻。」
「做不到。」
「你答應過的。」
「我答應給你一個澄清的機會,並不等於給你對外聯繫的渠道。我不會給你機會,讓你在對外視頻上忽然說出讓我為難的話。」艾爾從容不迫地說,「不過,我答應的事情還是會去做。我允許你錄製一個短視頻,然後,我會把這個視頻放到公開資料庫上,讓每個人都可以看到。」
「就這樣?」
「當然,你在視頻中的話,要按照這份文件上寫好的來說。」
艾爾在牆上某個地方按了一下,指紋密令通過後,牆壁中間打開一個格子。他從格子裡掏出那一張薄得近乎透明的電子文件,遞給凌衛。
這是艾爾事先就準備好的聲明發言稿。
凌衛看了看,幾乎下意識把這張紙丟在艾爾臉上,肌肉抽動的剎那,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後肩上被毀去刺青的皮膚還在發燙,那股燒心的燙痛也許永遠都不會消散,凌衛感受著燙痛,感受著口腔裡淡淡的血腥味,顯得疲累地閉上眼睛。
這一切會結束的。
全部都會結束的。
他像被困在黑屋子裡的老鼠,為了搗毀可惡的牆,把爪子撓得血淋淋,撞得頭破血流,卻無濟於事。
大怒大悲後,凌衛感到渾身陷在粘稠的泥漿裡,一切變得遲鈍,在遲鈍之後又呈現格外的冷靜。
也許他不是冷靜,他只是快瘋了。
那根弦被艾爾無情地勒了這麼多天後,終於繃緊到了再禁不住一點拉力的臨界點,自己到底是崩潰了,還是即將崩潰呢?
凌衛閉著眼睛,沉默不語,蒼白的倦容印在艾爾眼底。
這樣也是情有可原。
在藥物的作用下,情感的巨大刺激下,眼前的年輕軍官的精神世界正搖搖欲墜。
艾爾試探著撫摸他的肩膀,凌衛沒有任何反應,他的狀態並不穩定,看完那張聲明稿之後,他有點渾渾噩噩的,彷彿剛剛醒來的孩子。
艾爾把手移到他背後,微微用力,讓他靠在自己懷裡。
溫和而充滿憐憫地低語。
「順其自然吧。如果你不愛他們,堅持又有什麼意義?如果你愛他們,又何必連累他們?你是復製人,這個祕密一旦在聯邦揭開,你知道自己要面對什麼?」
「當真相在全聯邦範圍曝露,凌家人應該拿你怎麼辦?」
「如果他們把你當成復製人,你會痛不欲生。」
「如果他們真的對你有一點感情,依然把你當成家庭成員的一份子,他們就要承受更大的壓力。比今天的凌謙承受的還要大千百倍。」
「復製人,絕不允許擁有獨立意志,更不用說擁有聯邦軍隊指揮權。」
「所以,順其自然吧。」
凌衛的耳膜被這些悲歌般的低語輕輕震動。
他試圖認真地把這些話聽進去,但耳邊有另一個聲音,叫著「哥哥」。
哥哥,現實都是骯髒的。
我們都是凌家的子孫,真正的軍人。
當生命受到威脅時,應該挺身而戰,不屈求存。
哥哥,記住我們立下的誓言!
凌涵……
額頭垂下的黑髮被人溫柔地拂過,凌衛顫動著睫毛,睜開眼睛,看見一雙啡色眼眸。
惡魔的眸子,竟然也蘊滿感情。
深深的感情。
「我有點明白了,你的感覺。」凌衛忽然露出一個恍惚的微笑,「你愛著一個人,只想他回來,除此之外,別無所求。我一直覺得你這種愛情,充滿邪惡。也許,其實愛這種東西,本來就沒有邪惡和正義之分。」
他在艾爾懷裡動了動,輕聲說,「扶我起來。」
在那次殘忍的審訊後,他從沒有這樣溫和地對艾爾說過話。
艾爾不禁擰了擰眉。
凌衛把掉到床單上的聲明稿拿起來,再看了一遍,「我記住了。現在,可以開始錄像了嗎?希望這段視頻可以盡快放上公開資料庫。」
錄像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房間中本來就設置了錄像儀器。
「等一下。」艾爾又用了一次指紋密令,從牆內置的櫃子裡,取出襯衣和軍裝,丟給凌衛,「穿上。我不希望衛霆的身體被人看光。」
看著久違的軍裝,彷彿即將消失的羞恥感,忽然又回來了。
凌衛撫摸了一下熟悉的布料,用最快速度把軍裝穿上。
似乎轉眼之間,他又變成了意氣風發的新凌衛號艦長。
「開始吧。」
凌衛出現在鏡頭裡,背誦著艾爾指定的聲明稿,一字不差。他明白,只要有一個字錯了,這份可以為凌謙紓緩輿論壓力的視頻也許就無法出現在公眾面前。
「各位聯邦公民,我是凌衛。有關近日出現的,我身上存在傷痕,是被無血緣弟弟凌謙虐待的謠言,我在此做出澄清。我在凌家並沒有受到身體上的虐待,肩膀上更沒有所謂的烙印。」對著鏡頭,凌衛脫下軍裝外套,把襯衣鈕扣打開,露出自己平滑結實的肩膀,「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就這種荒謬謠言做出澄清,下不為例。」
停頓一下後,他繼續背誦稿紙上的內容,「另外,我也要在此重申,我在中森基地的公開聲明,依然有效。把我所有公民決定權託付給艾爾.洛森少將,讓艾爾.洛森少將成為本人監護人,是本人誠實願望,也是本人的自由權力……」
「停。」艾爾忽然說。
凌衛停下,不解地看向倚床而立,正拿著手持顯示屏在監視錄像效果的艾爾。
「第一段說得不錯,第二段不夠真實。」艾爾以指導的口氣,不輕不重地說,「看著鏡頭,認真,真實地說。」
視頻重新開錄。
但進展很不順利。
第一段總是很好,第二段卻總被艾爾叫停。
他就像一個嚴厲,而且一絲不苟的導演,在拍攝自己的驚天鉅作一樣,要凌衛一遍又一遍地對著鏡頭重複。
「停。」
「停。」
「停!」
「你要讓全聯邦的人相信你的決心,把你的一切,包括生命,都交付給我的決心。」
「如果你所說的配合是真的,如果你真想我放過你的弟弟們,你必須更認真一點。」
「……」
「對著鏡頭,說出那一段話,真正的,放棄自己。」
「想幫助凌謙,首先,你要讓我滿意。」
不知道持續了多少次。
也許有幾百次吧。
凌衛對著攝像頭,麻木地念著聲明……我所有公民決定權託付給艾爾.洛森少將,讓艾爾.洛森少將成為本人監護人,是本人誠實願望……
頭好疼。
像有人拿著一根棍子在腦漿裡面粗魯地攪拌著,像又聞到了審訊室瀰漫的血腥味。
想暈過去,可是必須堅持。
他親手去掉了肩膀的刺青,才獲得了這個機會,他必須做到底。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必須如此堅持,硬和自己過不去似的,執拗的,堅持。
他只想回家。
只想回到爸爸、媽媽、還有弟弟身邊。
我們是凌家子孫,真正的軍人。
應該挺身而戰,不屈求存。
記住我們立下的誓言!
「停!重來。你要把這段聲明念到完全真實,把這段聲明刻到心裡,從心底明白,這具身體已經屬於我,我可以讓它裝載我希望的那一個靈魂。你是沒有必要存在的,你已經放棄了,早就放棄了。」
「你不過,是想把我逼到崩潰。我已經承諾配合了,但你,卻還是這樣苦苦相逼。」
「這一句可不是我寫好的臺詞。繼續,錄出我滿意的效果,你的弟弟就可以洗清冤屈。」
凌衛舉起手,啪啪拍打著發脹的腦袋。
對著攝像頭,竭盡所能凝結模糊的焦距。
他可以做到。
厭倦了被艾爾.洛森當成牛羊宰割,厭倦了被困在這絕望的天地,他必須做到一點什麼。只要做到一件事,他就有希望,可以做到第二件,第三件……
「……讓艾爾.洛森少將成為本人監護人,是本人誠實願望……」
凌衛拼盡所有殘存的力氣和精力,堅定地念著這些謊話。
哥哥。
我很愛哥哥。
不管做了多少錯事……不管我有多麼糟糕……
哥哥。
如果我對哥哥撒了謊,哥哥會原諒我嗎?
會的。
會的,我的弟弟。
很久以前,你們就告訴過我。
現實,本來就是骯髒的。
謊言,有時候是因為太愛。
這一刻,對著鏡頭,言之鑿鑿地說著不敢置信的謊話,我終於明白到,為了保護喜歡的人而撒謊的心情。
很久之前,我們就發過誓——我們的愛,是從身體到心靈的契合,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能離間。
任何事,包括謊言。
任何人,包括艾爾.洛森,包括衛霆,包括所有、所有企圖把我們分開的人。
「嗯,這一次很好。就此為止吧。」
艾爾.洛森這句話傳入耳中,堅持了一夜的凌衛終於雙眼一閉,栽倒在地毯上。
他感覺到艾爾.洛森把他抱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
他想睜開眼睛,催促他立即把視頻放上公開資料庫,讓凌謙早一刻洗刷冤屈,但他找不到一絲力氣。
頭很疼,很疼。
比第一次在嘉獎大會上,第一眼見到艾爾.洛森時還疼。
他能感覺到,自己無比虛弱,而另一個靈魂在深處蠢蠢欲動,隨時會掙破桎梏,躍出海平面。
他忍著又開始瀰漫在口腔、鼻尖的血腥味,狠狠壓制著它,那個衛霆。
對不起,你不能出現。
也許我這樣分隔你和艾爾.洛森,對你而言很殘忍無情。
但是,這就是現實。
爭奪、計謀、謊言……卑鄙的伎倆、無所不用其極的方式……
我們都為了自己所愛的人而戰,僅此而已。
愛,本來就沒有邪惡與正義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