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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上握著那幾頁扇風的紙,而他,則握住我。並非像戀人牽手那般十指交握,而是從外面將我覆住,然後擱在他的腿上。捏在我手裡的臨時紙扇,已經皺得不見原型。我知道,他是覺得跟我說了我也沒聽,於是乾脆不讓我動彈。
“你要是嫌我煩,我不扇了還不行麼?”我說。他置若罔聞,仍是沒鬆手。
天色開始暗了下來。車載電視換了一部新電影。
遠山的田野已經被漸漸降臨的夜色模糊了,山頭偶爾能看到一兩戶亮著燈的人家。側前方的路上車燈彙聚在一起,組成了一條橘色和紅色交織的燈光的長龍。
他的掌心是濕潤、灼熱的。我想到,也許他不是不熱,也許他不是嫌我煩,而只是覺得我那麼做很累。就像當年老爸問我:你那麼使勁給我扇,你的手不會酸?於是,我不動了,不再對他解釋,也不再掙扎,心甘情願地順著他。
這時,大巴從完全靜止轉為緩慢移動。
發動機重新啟動後,車廂裡的燈突然亮起來。
慕承和的旁邊是過道,過道那邊是兩位睡著了的男乘客,乘客再過去是車窗。此刻的車窗像是一面鏡子,我從裡面突然看到慕承和的側影,還有我。鏡中的清雋男子緊蹙著眉,有些執拗地抓著女孩兒的手。而那個女孩兒看似平靜的表面,其實暗湧著尷尬、膽怯,以及——羞澀。一時間我看到這個真實的自己,頓時不知所措。
我不敢直視,立刻將目光收了回來,哪知看向自己這邊的玻璃,仍然是一面鏡子,並且近在咫尺,比剛才映得更加清晰。我咬著唇,鼓起勇氣盯著玻璃又看。
目光越過自己,又落到慕承和的身上,然後用剩下的那只手翻出手機,給劉啟寫了個短信:
我們分手吧。
輸入號碼後,我默默地瞧著這幾個字許久,拇指在確認鍵上徘徊又徘徊,最後悄悄地歎了口氣,轉而將它存在了寄件匣裡。
大巴終於恢復了正常時速,氣溫降了下來,司機也將車內的照明燈全部關掉。
我們一下子陷入了黑暗,唯一的光源便是最前面的電視螢幕。車廂內的光線,隨著電影畫面的變化而忽明忽暗。
我突然覺得,也許就是這樣一種沒有光的地方,才能將我那顆自私的心掩蓋起來,想到此處,我不禁將身體完全地貼在椅背上,略感洩氣,與此同時,手也動了下。我的動作是那樣的細小輕微,卻仍然驚擾了他。他微微一頓,鬆開了我。
我適時地收回手,問他:“好些了麼?”
他睜眼,點點頭,看起來確實好多了。
我又問:“要不要吃點東西。”因為我倆都沒來得及吃午飯,甚至晚飯也只能在車上解決,所以之前,他去買了很多吃的。
他說:“不用了。”
我側著腦袋看他,輕聲問:“生什麼病,能告訴我麼?”
他轉頭回望我,然後淡淡開口說:“我有時候會突然耳鳴,就什麼也聽不到了,然後頭暈。”
我詫異:“為什麼?”
“是一種耳內的疾病,叫美尼爾病。”
“什麼時候開始的,去年?”我說,“年前?”
“我幾歲的時候就有這個病。記得我跟你說,我小時候在圖書館旁邊那個荷塘裡玩,後來掉進去,那是我第一次犯病發生的事。”
我盯著他的眼睛。
他笑了,寬慰似的對我說:“至今為止,我覺得挺好,小小的毛病,也沒什麼可擔心的,唯一遺憾的就是,現在很多愛好都被醫生禁止了。”
“什麼愛好?”
“潛水和開車。後來醫生好不容易才同意我在市區裡開慢車。”
“我從來沒有潛過水,游泳也不會,就是他們說的旱鴨子。”
“潛水和游泳沒什麼關聯,下次有機會教你。”
“你不是說醫生不准你潛水麼?”
“我們偷偷的,他們也不知道。”
過了會兒,我不禁問:“肯定能治好的,是吧?”
“我是屬於那種暈眩不嚴重,但是偏向聽力障礙的。”
“那你會……”我不知道怎麼說,在腦子裡斟酌用詞,可惜想了半天仍然徒勞。
慕承和卻明白了我似的,說道:“不要擔心,不是什麼大毛病,很容易醫好,我見過最嚴重的病友,到了老年也不過是失聰。”他看向別處,釋然地說:“不過,無論是現在還是等老了之後,聽力對我而言也不是太重要,我不是音樂家或者演員、歌手,就算什麼都聽不見,也可以繼續做那些想要完成的事情,所以這並非什麼致命的打擊。”
言罷,他將目光收回來,落在我的臉上,然後沖我淡然一笑。
我心中就此冒起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特別是在看到慕承和的這個笑臉之後。他並非強顏歡笑,也不是故作堅韌,而是真真正正的一種釋懷。笑意從他常年含笑的嘴角漾開,然後渲染整個眉目,淡淡地,輕盈地,含蓄地在他臉上綻放,卻讓人莫名心痛。仿佛,心臟就在這一刻縮成了一團。生平第二次,有了一種想緊緊擁抱他的衝動。
突然間,我的手機倏地響了。
“桐桐,到哪兒了?”老媽在電話裡問。
“剛才堵車了,估計馬上下高速了。”
“我們臨時去開個緊急會,你去陪陪你陳伯伯,他一個人在家。”
“嗯。”
“小李來接你,不過要遲一點,你一定小心點,去候車廳有保安的地方等著。”
“沒關係,我不害怕,有人陪我一起來的。”
“誰?”
“我的朋友。”我說。
我的答案讓媽媽在電話裡的聲音頓了下,才說:“那也好。”
沒想到小李的車比我們還先到。他眼尖,一下子在人群中找到了我。
“你朋友啊?”小李看到我旁邊的慕承和說。
慕承和主動和他握手,“我叫慕承和。”
“我是李邴,他們都叫我小李。”
“薛桐送到你手上,我的任務完成了,還能趕上最後一趟車。”
“怎麼?這麼晚了還要走?”小李說著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他竟然是真的要走,也急了:“你兩頓飯都沒吃,明天再回去好了。”剛才和老媽提到他的時候,我就下定決心,一定不能讓他一個人坐夜車回A城。
不知道小李是一下子就明白我的意思,還是誤會了我和慕承和的關係,總之完全站在我這邊說:“童監要是知道我就這麼讓你走了,回去肯定不放過我。慕哥,好歹今晚過了再回去。”說完就拉著慕承和上車。
好在,慕承和不是個固執的人,只好一起上車,和我一起坐到後排。
我們沒有去陳伯伯家裡,小李說陳妍的外婆知道這事兒後,心臟病發作進了醫院,現在陳伯伯正在醫院,忙裡忙外。
“那……我們去看陳妍吧。”
小李從後視鏡看了我一眼,說:“好。”
“究竟是怎麼回事?”
小李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下來,一改往日的性情,異常艱難地說:“陳妍她……昨天晚上她一晚上沒回家,以前從沒有發生過這種情況,手機也不通,後來大家都四處找她,第二天早上也沒個結果。後來,有人在政委他一樓的拐角發現了她的髮卡,然後……”他頓了下,“中午就在社區停車場背後,圍牆邊的水溝裡……看到她的屍體,還被人給……”他沒再繼續說下去。
到了那裡,看到很多記者和穿著制服的員警。
有人說:“應該是尾隨死者回家,在樓道裡用迷藥將其迷倒。停車場是犯案現場。”
“是先強姦,然後再用刀捅。脖子動脈那一刀是致命傷。”
“兇手又將屍體拖行了幾十米,扔到水溝裡,用樹葉遮蓋。”
我焦急地撥開人群,跟在小李的後面到了驗屍房。小李先進去,然後回頭看我。我站在門口,看著床上躺著的那個人。
身體蓋著白布。右腳的腳趾頭露出來,大拇指的指甲上塗著藍色的指甲油。那個指甲油我也用過,過年的時候我們一起買的,當時我選的胭脂粉,她選的寶石藍。
我緩緩地走近她,然後站在那裡揭開了一個角,看到她的臉。她的臉泛著青紫色,並沒有像外頭的人說的那麼不堪,面容很安詳,一側臉頰有一個擦傷的傷口。
我原先聽著他們的話,無論是媽媽說的,還是小李說的,甚至是外面員警說的什麼,我都覺得不是太傷心,因為我從心底還沒相信會是真的,直到看到這白布下的臉。這一刻,我驀的覺得胃開始痙攣,有一股熱流洶湧而上,一下子到了喉嚨裡,我捂住嘴,飛奔到外面,扶著牆就開始吐。
可是胃裡根本沒有東西,除了一灘胃液,什麼也沒吐出來。
我從小就不是個膽小的人,爸爸的屍體也是我去停屍間辨認的,時隔多年之後,我的腦子居然將兩個身影重疊在了一起。
開始是爸爸,後來是陳妍。
爸爸說:“桐桐,你是爸爸的寶貝兒。”
陳妍說:“一個人多好,無憂無慮的,而且我還有其他理想。”
然後,我開始抽泣。哭著哭著,我又吐,直到有人拉起我,把我架了出去,再撥開人群,將我帶到最外面。
那個人捧著我的臉,一次又一次地用手替我抹去眼淚說:“薛桐,不哭了不哭了,不哭。”他的手指打濕了,換手背,手背打濕了又換手掌。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笨拙過。
他可以一口氣回答出對我而言是天文數字的四則運算。
他可以站在臺上對著下面的國內外專家,不卑不亢地回答一切刁鑽的問題。
他可以很輕描淡寫地敘述自己的生理缺陷。
他可以在他的領域讓很多人景仰。
可是當我哭得幾乎要忘記呼吸的時候,他好像一下子手足無措了,像一個做錯事的大人,用不太嫺熟的技巧哄著小孩,嘴裡只會重複著說“不哭”這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