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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完後的第三天,我上了往B市的長途車。
媽媽他們監獄離市區不遠,本來單位給她在市區長租了一個三居室的房子。她平時嫌它離監獄遠,很少去,就在單位宿舍住。那宿舍其實就是一個筒子樓,廁所和浴室都是公用的,吃飯只能在食堂解決。
我來這裡之後,一切都覺得不方便,還不如我們學校。
於是,她跟著我一起住回城裡。
搬東西的時候,來了媽媽的好幾個同事一起幫忙,其中有個五十來歲的伯伯特別熱情,那個年輕的小司機一直笑嘻嘻地叫他“陳政委”。
自從上次和她在墓地吵架之後,我對“陳”這個詞敏感極了,斜眼打量了那個“陳政委”很多次。
他個子不高,瘦瘦的,穿著一件藏藍色的棉警服,顯得很黑。人倒是對我和善,就是看起來很嚴肅的樣子,總是板著個臉,和爸爸是完全不同類型的男人。後來,他似乎察覺我審視的目光,也頻頻看我。而媽媽隻字未提。
睡覺前,我再也忍不住,率先問:“這個男人就是你說的那個麼?”
媽媽疑惑:“你在說什麼呢?這個那個的。”
我氣不打一處來:“就是那個陳什麼的,今天幫你搬東西的!”
她聽了之後,哧地樂了,“你最近腦瓜子都在想什麼呢?但凡是姓陳的,你都懷疑啊。什麼陳什麼,有沒有禮貌。人家這個陳伯伯是我們單位的政委,不是上次我……”她斂色,頓了下,“不是上次我給你提的那個。”
“哦。”我答,“誰叫你不說清楚。”
“對了,他女兒也讀大四,下個星期考完研究生考試就過來陪他過年。你們到時候也可以做個伴兒。”
“哦。”
“他說他女兒內向,不喜歡和人接近,怕你們談不攏。我就說你從小性格好,和誰都能玩兒到一塊去。我可是誇了海口了,你別拆我台啊。”
過了一會兒,我意識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媽,這個陳伯伯,是已婚還是離異?”
媽媽來氣了,“我說薛桐,你管起我來,比我管你還嚴啊!”
我忍不住傻笑了起來。
不知道是因為我漸漸長大了,還是由於現在我們母女難得聚在一起,我們的關係確實比以前好多了。
我從未獨自在一個陌生的城市拿著地圖走街串巷地晃悠過,開始還覺得不習慣,過了幾天之後開始愛上這種感覺。
陳伯伯的女兒是在第二個星期到這裡的。
她叫陳妍,是個異常秀氣的女孩兒,皮膚極白。
“你學什麼專業的?”我問。
“法律。”
“哇,這個專業好。”
“你呢?”陳妍問。
“英語。”
“英語也好啊,至少去考研,英語這課可以拉很多分。你怎麼不試一試?”
“我不喜歡繼續念書了。”我說,“而且念書有什麼好,又不能掙錢。”
如老媽所願,我和陳妍真的成了好朋友。
等熟識了之後,我才發現,沉默寡言只是在她外面的表像而已,私底下,仍然和普通女生一樣嘰嘰喳喳的,而且愛八卦,好奇心強。
有一次在說到老媽單位時候,我驚訝:“他們監獄裡關的是男犯?”
“是啊,你連這個都不知道?”陳妍更吃驚。
“我媽從來不和我說工作上的事情,我只知道她以前是女子監獄的,而且那些同事也基本上是女的,我就以為這個也是女犯監獄。所以我那天看到那麼多男員警我還納悶呢。”
“又不是女的只能管女犯。在男子監獄,女警只是不能代班和進監舍而已。”她顯然比我懂很多。
“為什麼不能進監舍?”我好奇地問。
“也不能說絕對不能進監舍,只是規定,女警進監舍的話必須要兩個男警陪同。”她繼續監視。
“為什麼?”
陳妍沒立刻回答,而是朝我眨巴了一下她的大眼睛。
然後……我就明白了。
我樂翻了,指著她說,“你這表情真猥瑣。”
陳妍問:“你自己沒想猥瑣的事情,怎麼就能看出來我猥瑣了?”
“你知道得真多。”我說。
“我喜歡問我爸工作上的事。”
“你們談得來?”
“嗯。”陳妍點頭,“你不要看他總是繃著臉,其實很和善。”
和善?我揚起頭,回憶了下陳伯伯那漆黑的臉,怎麼也無法跟“和善”這個詞聯想在一起。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倆穿得肥肥的去放煙花。
臨近十二點的時候劉啟打電話來,和我說了老半天。
陳妍問:“你男朋友?”
“嗯。差不多吧。”
“小心我告訴你媽。”
“她才懶得管我這些。”我說:“你呢?”
“我沒有。”她回答,“我沒這閑功夫。”
“談戀愛又不是閒事。”我爭辯。
“我沒這個打算,我這輩子都想自己過。”陳妍說。
“為什麼?”
陳妍感慨說:“一個人多好,無憂無慮的,而且我還有其他理想。”語氣異常鄭重。陳妍的一席話,讓我不禁聯想起慕承和,是不是他也抱著這種生活態度,才想要獨身。
突然,我和陳妍的電話同時響起來。
是老媽。
“喂——”我說。
“桐桐,你們在哪兒?”。
“在市政廣場。”
“你今晚和陳妍一起,媽媽有事要去單位一趟,可能回來不了。”老媽語氣凝重。
“怎麼了?”我急問。
“工作的事情,你不要問,自己注意安全。”一說起公事,她都是這種態度。
老媽掛斷電話之後,陳妍拿著手機比我多講了好一會兒。
“你爸打的?”
“嗯。他說監獄裡出了大事,可能有人越獄了。”
“不是吧!”我瞪大眼睛。
就算老媽平時把我和她的工作隔離開,但是電視看多了,我耳聞目染也知道越獄是大事件。
“我們怎麼辦?”我一遇到事情,就沒主意了。
“我爸的車來接我們。”陳妍說。
“去哪兒?”我問。
“去我家。”
不一會兒,司機小李開著車到了匯合地點,送我們回陳妍那裡。
一路上,小李面色異常嚴肅。我們在二環路口,就遇見了一道關卡,員警和武警認真地盤問和檢查著每一台進出的車輛。
直至此刻,我才意識到這個事情有多嚴重。
“什麼時候發生的?”陳妍問。
小李和陳妍很熟,直接就說:“吃晚飯確定這人還在,他們一般九點半看完電視,點名之後,十點就寢。今晚是年三十,就特許看到春晚結束,結果十二點半的時候,就發現少了一個。”
“怎麼跑的出去呢?”我納悶。
我上次剛到B市的那天就去過老媽監獄。裡外兩層圍牆不說,特別是那外圍牆,有三層樓那麼高,上面還有萬伏電壓的電網,最外面還有武警巡邏。
小李說:“他不一定跑出來了,也可能還在監獄的某個地方。所以,你們到了之後,只能呆在辦公區。監獄現在路口設卡,只是怕他已經藏在運貨的車裡混出來,以防萬一。”
他解釋完之後,我們都不說話了。
幾分鐘後,車駛過了第二個關卡。
沉默中,陳妍又問:“是個什麼人?”
小李說:“五十歲的新犯,上個月剛來。投毒罪,判的死緩兩年。”
“死緩兩年?”我問。
“就是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如果兩年間,沒有繼續違法犯罪行為,自動轉為無期徒刑。反之,會成死刑立即執行。”陳妍解釋。
到陳妍樓下的時候,小李鎖好車,一定要送我們上樓。
“我和薛桐能做伴,不怕。”陳妍說。
“我一定得送你們進家,看你鎖好門再走。”小李強調,“我們不知道那個人會出現在哪兒,會幹些什麼。”
陳妍點點頭,不再拒絕。
我突然就有些害怕起來。
夜裡四點的時候,我在迷迷糊糊間聽見什麼響動了一下。剛才我倆倒在沙發上看春晚重播,看著看著就這麼和衣睡著了。
我起身,環視了周圍一圈。
電視還放著。
為了確定聲音的來源,我拿起遙控板,將電視音量調小。
此刻,陳妍也醒了。
“怎麼?”她揉了揉眼睛。
“噓——”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然後,那個響聲又出現了一次,而且是從大門方向傳來的。
我倆對視了一眼後,又同時死死地盯住防盜門。我的心臟驟然猛跳,雙手緊緊握住住遙控板。
門動了一下,緩慢地打開。
那一秒,我幾乎忘記了呼吸,甚至設想過即將要發生什麼。
“妍妍?”
從門後面探出半個身的人是——陳伯伯。
“爸,是你呀!”陳妍說。於此同時,我也大呼一口氣。
“你可嚇死我們了,回來怎麼不先打電話?”
“怕你們睡著了。”
隨後出現的是我媽。
“怎麼樣?”陳妍問。
“找到了。”陳伯伯放下外套說。
“在哪兒找到的?”
“就在監獄裡,躲在暗處,還在伺機想跑出去。”
我看著他們,感覺好像做了一個夢似的。突然發生了大事,突然又恢復了原樣。至於那個企圖越獄的人,最後怎麼樣了,也不是我關心的。
寒假到了末尾,再回A市的頭一天,老媽坐下來和我聊天。我以為她要說她和另一位陳伯伯的事,沒想到只是問問我學校的情況。
“你對以後就沒什麼打算?”
“我在找工作。”
“以後想做什麼?”
“不知道。”
“不知道?”
“是啊,陳妍就比我好,理想目標都那麼明確。還有我那些同學,沒找到工作的,春節都留在學校尋找機會。”
劉啟在考公務員。
宋琪琪和老家的一所大專簽了合同,回去當老師。
李師兄還有兩年才研究生畢業,白霖的志願就是留在A市陪著他,至於是什麼工作,都無所謂。
趙曉棠想在一家地產公司做置業顧問。
而我呢?
除了下學期過專八,我還有什麼目標?
“媽媽,你說我幹什麼好?”
老媽看著我,伸手摸了摸我的頭,“如果還沒想好就慢慢來,大不了先在家閑著,由我養。”
“要不,我也考員警。”
“不行。”
“為什麼?你不也是員警。”
“就因為我做這一行,所以不希望你走這條路。”稍許後,她低聲說:“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