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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承和原本是個很好相處的人,脾氣也異常地好,有時候狡黠刁滑,有時候又安靜溫順。
他假期沒上課,沒出差,於是就在研究所和家之間出沒。我在他家蹭吃蹭喝,也不太好意思,於是儘量由我買菜回家。他偶爾自己也去超市買點食材。
起先他給我做那個紅酒雞翅,我以為他是個美食能手。
哪如,那絕對是個誤會。假如他自己做飯,葷菜是白菜絲炒肉絲,索菜就是熗白菜,再加白菜湯。要是換換口味,那便是白菜炒肉片,糖醋白菜,不喝湯的話那就泡白菜好了。當然,倘若還想換點花樣,以他的智商,完全能夠把裡面的白菜全部換成萵苣或著黃瓜,照做一遍。
我剛搬來的頭幾天,連著這麼吃了好幾頓之後,突然發覺,原來我在日常生活中還是有超越天才的地方,不禁覺得欣慰,開始自告奮勇地當起廚娘來。
我做飯,他洗碗。我擦地板,他抹傢俱,衣服各自洗,床單被套交給洗衣機。
本來是如此的和諧友好。卻不想從海邊回來後,就有點怪異了。我不知道這是在他親了我之後,還是在車上他的情緒波動之後。總之,接下來的幾天,這人極少在我的視野裡出現。他開始起早貪黑,並且提前給我準備了一個又一個不回來吃晚飯的理由,個個都是冠冕堂皇。
“我有種錯覺。”白霖在電話裡說。
“什麼錯覺?”
“好像你倆結婚了,這會兒他在外面搞外遇,你成了空閨怨婦。”
“呸——”
“等你發現什麼脂粉味、香水味、口紅印或者開房發票就算罪證確鑿了。”
“小白……你就別說風涼話了。”
“說起來,”白霖換了個話題,“你是不是成替身了,所以他才親你?”
“我能當什麼替身?”我剛問出口,就明白了,“你說那種電視裡演的,小說裡寫的,就是女主角和男主角的前任戀人長得很像,所以他把我當成別人給親了?”
“對啊,對啊。”白霖激動地說,“小桐,你不愧是我的知音,太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沒有繼續和她搭腔,沉默些許後緩緩說:“小白,我不想住這兒了。”
白霖這下也嚴肅起來,思索後說:“我覺得,也行。”
本來我還沒有想要走到這一步,只是隨口問下她的意見,可是在得到她的贊同之後,我倒是真的萌生去意。那句話叫什麼來著,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要是往文雅了說就是,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慕承和,咱們後會有期。
晚上他到家已經十多點了,我正在看電視。
“我有話跟你說。”我調小節目的音量。
“什麼?”他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我找到工作了。”
“在哪兒?”
“師大的二級學院。”
“老師?”
“嗯,不是正式的編制,他們正好缺輔導員。我想試試看。”
“會上課麼?”
“會給大一大二上公共英語。”
“那就好,自己學了四年的專業不要丟了。”
我心中有了絲苦澀。這樣的對白,好像讓我們又回到了原點,他是老師,我是學生。
於是,我說:“慕老師……”
聽見這個稱呼,他那雙像湖水一般的眸子閃了一下。
我已經好久沒有這麼叫過他了,刻意地回避著,可是也不知道改什麼好。當然,“慕承和”這三個字,我當著他的面是不敢直呼的,所以只好開口閉口都是你啊你的,開始覺得彆扭,後來也習慣了。此刻,他的眼神經輕地觸到我的某根心弦,使得剛才和白霖合計好的說辭,變艱澀起來。
他看著我,等著我的下文。
“他們校區離這裡比較遠,人事處的老師說這幾天可以在單身宿舍樓給我先挪一個床出來,我也不能長期麻煩你,所以——”
他的眼睛盯著我,夾雜著一種讓人無法捕捉的東西。我不敢再直視他,將目光轉到地上,把最艱難的一句話擠了出來。
我說:“所以,我想這幾天搬出去。”
不知道他此刻怎麼想,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的沉默甚至讓我開始反思,是不是找說的太小聲了,他沒聽見。
電視機還在工作,播完新聞,又開始天氣預報。主持人說:“受高原波動和颱風暖濕氣流的共同影響,從明天夜間開始,我市將多雷雨或陣雨,且降雨分佈不均,局部地方雨勢較大,有大到暴雨。”
因為他的沉默,導致電視的弱小聲音在這屋裡顯得非常突兀。
忽而,他動了一動,身體換了個姿勢,隨即問:“住不慣麼?”
“還好,就是覺得挺麻煩你的。”
“不麻煩。”
本來我還準備了一大堆理由,沒想到他直截了當的三個字就把我的話堵了回來。他以前可從沒用過這樣的方式和我講過話,甚至像個孩子在發脾氣。於是,我一下子失語了,再也說不出來什麼。
眼看這屋子又要寂靜下去,哪知他突然站起來說:“我明後天忙完手頭的事,就送你過去,你一個人不好搬東西。”語罷,徑直回到自己的房問,留下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客廳裡。
他可比我預想中還要乾脆,基本上可以讓人理解成,我可以立刻消失了……
第二天,我一早起來收拾東西。我一直算個比較俐落的人,沒有多少小玩意,兩三下就搞定。本來可以就此走了了事,但是他既然說了要送我,我只好等他回來。
天氣極度悶熱,我也不想出門,就上網、看電視打發時間。哪知到了下午也沒見人影。我就想,他昨天說的是“明後天”,也許意思並不是指今天。
客隨主便,我想了想,將睡衣牙刷又拿了出來,等著明天的到來。
快到晚飯的時候,他來電話說約了個人見面,不回家吃飯。本以為他會掛電話,沒想到他又說:“我這邊有點事,回去的晚,待會兒要下雨,明天送你吧。”
我說:“嗯。沒關係。”
我一個人下了點麵條做晚飯,然後物業的保安就挨家挨戶地敲門,通知大家晚上有暴雨,要把窗臺和陽臺上的花盆雜物收拾好,免得吹下去砸到人。
陽臺地上有兩株君子蘭,它們本來是一株,後來發了新芽被分栽成兩盆。這東西一直是慕承和的寶貝。天色暗下來之後,果真開始颳風。在急促地尋找門窗之間的縫隙,往屋子裡灌,吹得外面那兩盆君子蘭東搖西晃,客廳裡的吊燈也嘩嘩地響。
我坐在玻璃前,看著外面的合歡樹搖搖晃晃,塵土、沙粒、樹葉都被卷起來。頓時天空也被染成了暗灰色。以前遇見這種天氣,宋琪琪偶爾會在寢室裡念那句詩,聽起來顯得她特別有文化,和我一比,就是不同層次的人了。
我撐著下巴,絞盡腦汁,才回憶起好像是:“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閃電滾雷之後,傾盆大雨接踵而至。
從小被灌輸的思想,害得我不敢開電視,也不敢上網,怕這些電器被雷劈壞了。一個人閑得慌,歪在沙發上看書。突然一個響雷,“轟隆”一響。讓我驚了下。然後接二連三的雷電,一個敝一個強大。我挪了下屁股,為了以防萬一,還是決定離門窗遠一點,免得被傷及無辜。然後,繼續看書。
過了不久,慕承和回來了。
我看到他出現的時候,比較吃驚。其一,他比平時歸家的時間早了銀多。其二,難得有人在這樣的雷暴雨天氣下,還能淡定地冒著與大自然抗衡的危險,開車回家。其三,他現在的樣子確實有點,呃……狼狽。
他拿著傘,喘著粗氣,可見是跑著回家的。全身上下除了頭髮稍微幹一點以外,衣服鞋子都濕了個透。他往哪兒一站,哪兒就是一攤水。
“你也太勇敢了。”我說,“這麼大的雨,還敢在街上晃悠。”
“和人見完面就趕著回來了。”他平淡地說。
“你該在哪兒先躲一躲。”
他接過我遞過去的毛巾,親和地說:“沒事。”
“你趕緊換衣服吧。”
“我先去洗澡。”他說。
“洗澡啊?洗澡也會被雷劈的。我小時候看新聞,有個女孩兒就是洗澡時候被雷擊了。好像電話也不能打。”
說著,天公爺爺還很配合地“哢嚓”了下,又劈了個驚雷。
他不禁笑了,“你怕打雷。”用的是陳述語氣。
“不……啊。”我理不直氣不壯地否定,“我不怕。”
“你上次說的,你說你有個親戚——”為了證明我死鴨子嘴硬,他大概是準備將那件事複述一遍。
“好吧,好吧。我承認。”即刻投降。
故事是這樣的,那個人也算是我親戚。鄉下嘛,基本上算起來一個村的人都能當親戚。那個時候,我念小學一年級,暑假沒人看管,就被送到農村外婆家。那天正好趕集,回來的路上遇到雷陣雨,外婆領著我在一個熟人的商店裡躲了一會兒。夏天的雨來得快,去得快。放晴的時候,就聽見說前面有人被雷劈死了。我們在回家的必經路上,看到了現場,那地方正好是一個山坳口。因為離集市遠,只有附近幾家人圍著,屍體還擺在那兒,衣服已經化成灰了。大熱天,也沒人帶了多餘的衣物替她蓋著。外婆於心不忍,就把我的小花傘撐在屍體旁邊,給她遮了遮。
這一幕,在我腦子裡特別深刻。
上次在車上,我沒話找話說地跟慕承和含含糊糊地講了這個故事。他當時也沒搭腔。我還以為他根本就沒聽。
這時慕承和的手機響了。
“嗯。”他接起來說,“我見你在忙就先走了。到家了,沒事。”
“我上次去B市是半夜到的,一早就走了,所以沒有去看姥爺。”
“我有分寸。”
他掛了電話,看了我一眼。
不是我要偷聽他電話,是隔得這麼近,不聽也沒辦法。
“是我媽。”他說,“晚上我去見她了。”
“哦。”我本來是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之後倏地意識到這個稱呼的分量,頓時後悔我下午怎麼沒及時偷著溜走。這下他媽媽來了,突然見她的寶貝兒子和人“同居”著,也不知道會不會很驚悚。
“她是來視察工作,只呆兩天。她從來都不會來我這裡。”慕承和解釋。
他不解釋還好,一這麼說使我更加覺得,我倆真的偷偷摸摸地同居了一樣。我覺得尷尬,找了個藉口去廚房倒水喝。
他洗完澡之後,我的身上也實在黏糊得難受,也找了衣服去洗澡、卻不想洗到一半,停電了。
我一下子陷入黑暗之中,窗外的雨嘩嘩地下,蓮蓬頭的水也嘩嘩地流。
“薛桐?”慕承和敲了下廁所門。
“哎。”
“整個院子都停電了。也許等會兒就來了。”
“哦。”我急忙沖掉身上的泡泡。
“你別慌,慢慢洗,一時半會兒不會停水的。”他停了停,又說,“不害怕吧?我在這兒守著,有事情就叫我。”
“嗯。”
最後那句話,將我的心泡在了一盆甜膩的蜜水中,緩緩舒展開。
其實我不太怕黑,也不怎麼怕打雷。即使是怕。也要強裝著藐視的樣子。但是當有一個值得依靠的人在此靜靜地呵護自己的時候,卻覺得孱弱膽小居然是一件如此愜意的事情。心,又開始貪婪了。
“你……”我猶豫著說,“你不要走開啊。”
“好,我不走。”似乎話語裡都含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