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站起來,走到欄杆前,看了會兒堤壩下的河水,鼓起勇氣,回頭大聲說:“慕老師,你能給我講講你的事麼?”
他隨之起身,走近我,“什麼事?”
“隨便什麼都好,小時候的,留學的,工作的,戀愛的。”我怕他不肯,便補充說,“作為交換,你也可以問我。”
“問你什麼?”
“很多啊。比如我小時候特別皮,每次犯過錯後,我媽拿著雞毛撣子抽我之前,還要叫我自己說,準備被抽多少下。”
他笑,“你媽媽還挺民主的。”
“什麼呀,那是虛偽的民主。我剛開始就說:‘媽媽你輕輕抽一下就好了’。可是,哪知這非但不行,還會被冠以沒有深刻認識自己錯誤的罪名,而受到更嚴厲懲罰。最後還不是她說了算。”
“難怪現在犯錯誤的時候,你認錯意識特別強,原來是被這麼培養出來的。”他說。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和白霖翻牆的那次。
隨即,我意識到一個問題。原本是我探索他,怎麼最後被他轉移到我身上去了?
我說:“好了,現在該你說了。”
“你想聽什麼。”
其實,和他有關的所有的一切我都想知道,可是人也不能太貪心,不然什麼都抓不住。
說什麼呢?
小時候的?會不會和我一樣惆悵?
工作的?會不會是軍事機密?
戀愛的?會不會突然冒個師母出來,使我想就地自刎江邊?
於是,我選了個最不敏感的話題,“說些在俄羅斯的事,那裡比我們這兒冷多了吧?”
“是啊。而且剛去的時候語言不熟,只能靠微薄的獎學金過活,生活挺拮据的。後來地方跑熟了,就經常幫中國人當翻譯,賺外快。”
“一共去了多長時間呢?都在莫斯科麼?”
他說:“我在莫斯科呆了將近八年,後來又去聖彼德堡一年多。”
“哪個城市漂亮些?”
“聖彼德堡漂亮。”他說,“它在北極圈附近,夏天的幾個月幾乎整晚都不會黑,淩晨的時候,那麼盯著亮如白晝的蔚藍天空,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甚至,有些時節還能看到北極光。”
“北極光!真的?美麼?”我感歎。
“美極了。據說看到北極光,就是看到了上帝的眼睛。”
“上帝的眼睛麼?”
“只是傳說。從科學的角度來看,那是太陽和地球之間的磁場風暴。”
“科學家可真不浪漫。”我癟嘴。
他無奈地笑了。
我沉默了稍許,喃喃地又說:“要真是上帝眼睛就好了,我想親自去看看,然後問下上帝,我爸在天堂過得好不好,什麼時候可以回來。”
他聽了以後,凝視我半晌,語哽。
“開玩笑的,”我擺手說,“我堅定不移地信仰共產主義呢。”
臨江的這幾截公路是城區裡設定的最大的煙火燃放點。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河邊放煙火的人越來越多。過了十一點以後,幾乎可以用人潮洶湧來形容了。
很多人都捨棄了春晚的最後部分,出來放煙火。
我們緩緩地走在人流中,炮竹和禮花的轟鳴聲,幾乎要吼著說話才聽得清。
路過一個售賣點的時候,他問我:“你要不要放鞭炮和煙花?”
我搖頭。
煙花爆竹這些玩意兒在這種時候貴的要命。商家們都是抱著“一年不開張,開張吃一年”的心態做生意。來一個宰一個,來兩個宰一雙。
我從來不去湊這種熱鬧。
這麼一想,我才察覺,原來自己同樣是個不浪漫的人。
“我還以為,小孩兒都喜歡這種東西呢。”
我立正,轉身面對著他,再次重申:“我不是小孩兒。”
正說話的時候,身後一個人撞到我,我一個踉蹌直衝衝地朝他跌過去。慕承和伸手,用臂彎將我攬了下來。
後面一個女聲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她身邊的男子抱怨:“叫你別鬧,就是不聽。”
我擺手說:“沒事啊,是我不小心。”我也有不對的地方,要是大過年的害的人家小倆口吵架就不好。
“慕教授。”那個陌生男人看到我旁邊的慕承和後,認出了他。
慕承和聞聲抬頭,略微帶笑,“原來是厲先生。”說話間,他的左手輕輕放開我。
兩個人握手互送了兩句拜年的話,便分別告辭。對方沒介紹他的女伴,慕承和也就沒介紹我。
分手後,我又站定回頭望瞭望幾步開外的兩個人。那男人給我的感覺,異常倨傲,跟慕承和完全不一樣。
想到這一點後,我有些不屑,“什麼人啊?”
“我們有個研究專案,是那位先生捐的款。”
“旁邊那個呢?”
“不認識。應該是他夫人吧。”
“居然對自己老婆這麼凶。”
慕承和也回頭隨著我的視線看過去,淡淡說:“有時候表面現象會和內在本質不一樣。”
“你怎麼就知道不一樣麼?”
“通過觀察。”
“觀察?”
我對著那遠去的一對背影,研究了一下,隨即狐疑地問:“他的腿有毛病?”
“恩。上次他來學校的時候,我還見他坐著輪椅。”
“腿腳這麼不方便還陪著老婆來放煙火啊。”
“可見有些人的內在,和我們看到的不一樣。”
我笑了下,忽然就明白了,少許後又道:“你說,我們這麼八卦人家的時候,他們會不會也在八卦我們?”
“我們哪有什麼八卦?明明是在很嚴肅地討論愛與表像的內在牽連。”他說這話的時候,面容正經極了,全然一副善良無害的表情。
恐怕只有他這種人背地裡說人家閒話,還能這麼理直氣壯。
我差點就忘了,他還是那個曾經讓我抓狂多次,幾欲將他手刃刀下的慕承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