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舒仲尹在善天和歐陽璿的攙扶下離開西廂。
一踏出院落,立即有一隊禁衛軍跟派人間過之後,他才知道那兩人竟到後院去了。
主屋雖有燒毀,但隻限于東廂三房,她倆卻刻意去到後院,避人耳目的意味太濃,馭人疑窦。
當他來到偏廳,門外宮人瞧見正要行禮時,他随即擺了擺手,于是宮人隻是站在原地,并未入内通報。
“你确定要如此?”
“是,我要休夫。”
走近,聽到佟抱恩的決定,舒仲尹無力地閉上眼,沒想到她還堅持此事。
“抱恩,沒必要如此吧,畢竟你對他……”
“陛下也該知道,我一直想報恩的。”舒仲尹震愕。
“我答應過搖光姊姊,我會保護他,所以我一定要做到,就算是拿我的命去保全他,我眉頭都不會皺一下,畢竟……”她的聲音頓了下。
“當年要不是他,我早就不存在于世,就算我把命給他,也不過是剛好而己。”
他難以置信。原來她所做的一切,是爲了報恩,隻是對搖光的承諾?!
“不隻如此吧。”玄芸碎了聲。
“陛下,确實是如此的。”佟抱恩淡道。
“你明明喜歡他!”
“我……希望他快樂,希望他可以恢複如常,所以作戲……”她歎道,騙着女帝也騙自己。
“陛下也該知道,我極屬意刑部侍郎的妹妹,她允文允武,有姑娘家的柔媚亦有少年郎的豪氣,我想這回休夫之後,請陛下将她指給他吧,這事陛下早己答應過我,現在應該不會反悔吧。”
她說的打算,是早在要嫁給他之前,便己謀好的退路。
原本是打算在事情告一段落後休夫,讓陛下再指婚,如今雖然繞了點路,不過還是有機會補救的。
“朕說過的話,朕自然不會反悔,可……你明明喜歡他。”玄芸很不甘心,不懂她爲何突然變得堅決。
“陛下,我是喜歡他,但我喜歡的是,愛着搖光姊姊的他,而現在的他……不是我想要的那個他。”
“這……”
玄芸還在猶豫,而舒仲尹卻己震怒難休。
所以,這計謀連還路她倆都己議過,如今不過是完成最後的路子?
呵,原來,她并不愛他?
不愛、沒愛過?一切都是假晦,隻是出自她想報恩的心?那麽,一切都說得通了。
難怪她一直不表态,後來推說是因爲她的燙傷,假的、假的!如今才是事實。
從一開始,她就沒愛過,既然沒愛過,她當然可以求去!
“真要如此?”玄芸低哺着。
“趁現在事情都己告一段落一不如……”
“我成全你。”
背後粗啞的嗓音,震得佟抱恩渾身一顫。她不敢回頭,她可以感覺到他熾燙的視線,像是嘗盡背叛,帶出子恨。
“仲尹,你怎麽來了?”玄芸看着他緩步走近。
“歐陽,給我紙筆。”舒仲尹虛弱地說。
“爺兒……”
“歐陽!”
“是!”歐陽璿無奈離去,不一會便取來文房四寶。
紙就擱在玄芸和佟抱恩對談的桌上,他讓善天攙扶着,握筆的手抖得厲害。
佟抱恩瞪着他的手,心被狠狠地拽着,一片血肉模糊,她咬牙忍住。
“仲尹,不要沖動。”玄芸沉聲道。
他不吭聲,快筆寫着,将筆一丢,黑眸看着佟抱恩說:“從此之後,你我恩斷義絕,此生,緣盡不相逢。”
休妻狀上頭寫着“緣盡”,佟抱恩淚水蓄在眸底,模糊了視線。
這麽做,很好,心很痛,但沒關系,她會忍過去,她甯可痛,也不要永遠失去他……
“舒爺,抱恩是……”朝夕明忍不住地開口。
“夕明!”佟抱恩啞聲喝道。
舒仲尹惱火地别開眼,大步朝外走。
“爺兒!”
“我可以自個兒走,别跟上!”舒仲尹低咆着,甩開善天和歐陽璿的攙扶。
佟抱恩回頭,看着他的背影。
他的步伐不穩、身形踉跄,她想要攙扶他,可她不能……她不敢拿他的命來賭……
“夕明,跟着他。”她低聲吩咐。
就算看見他身後跟着一隊的禁衛軍,她還是生怕不足以保護他。
“不用!”舒仲尹沒有回頭,笑得嘶啞。
“别讓你的兄長來保護我,我承受不起,佟大人。”話落,他一步步地走向外頭。
盡管傷口疼得幾乎将他撕裂,猶抵不過這可惡的真相!
“佟大人,幾時你到過天官府向下官讨教過占星觀象了?”善天看着舒仲尹走遠,再看向依舊回不了神的佟抱恩。
她匪怔地看着他。
“佟大人看起來不像有這方面資質之人,又是怎麽預知春日即将有内戰?”善天再問。
“善天?”玄芸古怪地看向他。
“陛下,臣曾見過一種人,入夢即可預見未來,就不知道佟大人是不是這種情況。”他心思慎密,一路上反覆回想着舒仲尹方才的話,大膽地推測。
玄芸聞言,不禁看向佟抱恩。
佟抱恩凝看着舒仲尹離去的身影,直到那隊禁衛軍擋住他的背影。
“我是,我不但可以入夢預見未來,還能夠以嫁禍方式替夢中之人解厄,可是……這一回卻怎麽也躲不過。”
她握着拳,收不回失焦的視線。
又說:“因爲夢見他遇難,所以我将他的劫轉嫁給秦世衍,結果我卻又夢見他被殺……這一回受了火燒,下一回呢?那麽多人的命都被我改變了,爲何唯獨他的沒辦法?爲什麽?是老天在責怪我逆天行事?那麽爲何罰的不是我?那燒傷該烙在我身上的,反正我的身上早就布滿傷痕……”
她喃喃念着,心頭空空的,像整個人都被掏得一幹二淨,悲到極限,但她還是挪不開眼,盡管他的身影被擋,她還是想再多看他一眼,直到她看見跟在最末的那個人,腳步有點蹒跚……
像是想到什麽,她猛地站起身,直往外跑去。
“抱恩,你要去哪?!”玄芸追問。
“抓住他!最末那位禁衛軍!”佟抱恩喊着,直奔向他。
霎時,朝夕明和歐陽璿也看向他,那人回過頭,雖然腳上帶傷,不過仍舊幾個大步向前,在衆人猝不及防下,将她扯進懷裏。
“你這個賤人,真像是九命怪貓,怎麽都殺不死。”他抽出腰間的佩劍,往佟抱恩的頸項一擱。
“大爺就不信今天要不了你的命。”
“你在做什麽!放開大人!”
朝夕明和歐陽璿己經趕到,就連原本跟在舒仲尹身後的禁衛軍也回過身,将他團團包圍。
走在最前頭的舒仲尹察覺騷動,緩緩地回過身,眯眼看着這一幕。
“舒仲尹,過來。”秦世衍喊着。
他舉步艱難地走來,雙眼緊盯着被他擒住的佟抱恩。
秦世衍看了眼四周,不以爲意道:“無所謂,橫豎要死,我非要拉你們兩個陪葬不可。”
舒仲尹掀唇冷笑,“我可不會由着你要殺要剮。”
他把話說得狠絕,卻偷偷朝歐陽璿比了個動作。
“怎麽?你們兩個不是鹣鲽情深?”
“抱歉,我剛休妻,和她毫無瓜葛。”
秦世衍一愣,嘲笑着佟抱恩,“可不是?就憑你這種文人,有誰會想要你?你嫁給他,不過是與他合議毀了我秦家而己,罪魁禍首就是你。”說着,他神色癫狂地以長劍抹她的頸項,淌落鮮血。
舒仲尹握緊拳頭,要歐陽璿别輕舉妄動,雙眼瞅着她含淚的眸子。
盡管思斷義絕,但他沒有辦法對她做絕。
隻是他不懂,要休夫的人,不是她嗎?
爲何她的臉上滿是淚痕?
是不是又騙他了?
這丫頭……
“你住手!”朝夕明神色驚恐。“放開大人!”
“啊……我懂了,舒仲尹,是不是她給你戴綠帽?其實這男人才是她的相好?否則爲何你壓根不緊張,他倒是急出一身汗了?”他說着,桀桀笑着。
舒仲尹似笑非笑道:“随便你怎麽說,反正你想殺她就殺吧。”
他說得無情,但卻不着痕迹地逼近他。
他無法把她的命交到其他人的手中,他必須親自救,才能安心。
“舒爺!”朝夕明目皆盡裂地瞪着他。“你怎能這樣對待抱恩?抱恩對你一往情深,她是爲了保護你,爲了要幫你避開死……”
“夕明!”佟抱恩低喝着。
“……爲什麽到現在你還不說?三年來,你爲他鏟除多少麻煩,你明知道不斷地嫁禍等同要自己的命,但你還是執意去做,甚至爲了幫他而嫁給他……這種男人不值得你愛!”他替她抱屈。
舒仲尹一怔,看向她,便見她勾起凄楚的笑,心裏察覺不妙的當下,聽到她說道:“夕明,記不記得我們說過,可以改變的,隻要……嫁禍。”
話落的瞬間,舒仲尹不管身上的傷勢,飛步奔去,卻見她咬牙向前,讓銳利劍刃劃過頸項。
“丫頭。”他喊着,一把踹開秦世衍,将她摟進懷裏。“你在做什麽?!你爲什麽不等我?你怎能以爲我真的會棄你于不顧?”
秦世衍立刻被禁衛軍抓住,朝夕明趕忙沖上前查看她的傷勢。
“抱恩,你這笨蛋!天底下有這麽多人可以嫁禍,爲什麽要拿你自己的命來犧牲?!”禦孔着,雙手按住她的傷口,但血水卻熾燙黏膩地一直湧出。
“抱恩!快把冬禦醫帶來,快!”
歐陽璿趕緊離去找冬禦醫。
佟抱恩說不出話,喉間不斷地湧出血。
她的眼鎖着舒仲尹,他正看着自己,眸色狂亂,她不禁滑落兩行淚。
“丫頭……這一次,你真的是惹惱我了。”他狂怒,更勝剛才休妻的瞬間。
“相……”她想說話,身子卻不住地抽搐,連話都說不出來。
“你爲什麽要這麽做?”他的沉嗓低啞。
“保……保住……你……”她笑着,淚水不斷滑落。
她開心,因爲她知道,這一次,自己一定可以保住他。
“爲什麽?”他輕柔地将她抱進懷裏。“你爲什麽老是不把話說清楚,爲什麽什麽都不說?”
聽朝夕明剛才的話,他總算明白她的心思,想起她睡夢中哭喃着要保護他,想起朝夕明說過她爲了幫他不計任何後果……
直到這一刻,他才了悟她的所作所爲、愛恨嗔癡都隻爲他!
爲什麽總要攪亂他的心思?爲什麽總是上一刻将他逼到極限,下一刻卻又給他當頭棒喝?
“你怎麽還笑得出口?”他心亂如麻,将她摟在懷裏,她卻離他越來越遠。
“我……不喜歡鴨簽包……”她一口氣地說。
可是每次搖光姊姊帶來鴨簽包,她都會吃,不是因爲餓,也不是爲了給搖光姊姊面子,而是因爲隻有在那當下,她才能一直看着他倆……
其實,她一直好想變成搖光姊姊,她渴望成爲可以和他鬥嘴玩鬧的那個人。
最終,老天實現了她奢侈的夢想,而他竟還爲她買來鴨簽包……
呵,光是這樣她就滿足了,對她而言,那就是幸福。
“好……那下回你告訴我,你到底喜歡吃什麽,好不?”他啞聲哺着,直盯着她水亮的瞳眸。
她笑着,知道根本就沒有下回了。
“總算……”
他聽不清楚,俯近她,仔細地聽着。“不是……背影……”
他不解,不能理解。
背影?這意謂着什麽?她的注視,滿載縫繕情戀的注視?
“抱恩喜歡你很久了,她總是看着你的背影……她會在夢中預見未來,預見你的死劫,想要保全你……嫁給你,隻是因爲她愛你,她想要保護你,拿命保護你!可她又怕自會連累你,才會想要休夫!”朝夕明吼着,淚水滑落。
舒仲尹看着她,一時之間腦袋竟是一片空白。
“丫頭……我這輩子就一個丫頭,我不記得佟抱恩,但我記得丫頭……丫頭,你和搖光一樣勇敢,但卻是愚勇!你拿命保我,你開心,我痛苦……這算什麽?你憑什麽以爲不能自保,憑什麽以爲我會那麽輕易地放過你!”
她傻傻的愛,傻傻的給,甯可被誤解、被傷害,還是堅持到最後……
“你爲什麽不拿這股勇氣來愛我,從一開始就愛我,讓我知道!”
佟抱恩笑着,勾彎的唇角嚅動着。
她還有很多話想跟他說,可就算她用盡氣力,還是發不出聲響,感覺冷意從四肢末梢竄上,身體抽搐得仿佛魂魄快要離體。
“你想說什麽?”他俯近她。
“爺兒,冬禦醫來了!”
遠遠的便看見歐陽璿扛着冬禦醫跑來。
一來到舒仲尹的面前,冬禦醫連把脈都省了,直接對他搖頭。
那是刎頸之傷,不可能救得活。
這一點,舒仲尹也很清楚,就算将她摟得再緊,也抓不住她不斷流逝的生命。
佟抱恩看着他,蒼白的唇微掀。
“丫頭……你想說什麽?”他啞聲問着。
她即将消逝,但他卻無能爲力,隻能眼睜睜地感覺她在懷裏逐漸冰冷。
“我…我…”她急着要說。
“丫頭?”他把耳貼在她的唇邊。
“我真的很愛……很愛你……”仿佛是最後一口氣,話一出口,她便再也撐不住。
能保全他,是她心之躍望,可是如果可以,她真的想要與他相愛一場,與他鬥嘴一輩子,再當一世的奸夫淫婦也很不錯呀……老天引導他前來尋她,讓她多活了十年,這十二,是她人生中最苦也最快樂的時光。
“我不愛你……再陪我個十年、二十年,我再考慮回答你。”他破啞的嗓音由商量的口吻轉爲央求,“好不個至少再陪我二十年,好不?”
她卻隻能張着眼,像是知道大限己至,急着想說什麽,最終嚅了嚅唇,一顆淚滑落眼眶。
“……丫頭?”他喉頭抽得死緊,胸口隐隐震動着。
“丫頭,找個時間,咱們再到鬼将軍府,把搖光的酒喝光吧,還有,我們還沒喝合衾酒,你知道嗎?是夫妻都該喝合衾酒……我等你,你可别丢下我……”
她的眼還張着,但魂魄像是己不在,仿佛隻是舍不得閉上眼,想要再多看他一眼,直到他激動地将她摟得更緊,她才遺憾地合上眼,在他懷裏失去生息。
那瞬間失去的輕微重量,教舒仲尹震住,酸楚沖上眼,他咬牙低罵着,“佟抱恩,給我張開眼,給我張開眼,你還沒跟我好好地解釋!”
朝夕明掩面痛哭着,歐陽璿不知所措地看着這一幕。
“你己不是我的妻,憑什麽拿命替我擋?!我不要你報恩,我不需要你報恩!我要的是你的情……”他明白了,不是報恩,她是因爲愛他,愛得連命都可以爲他舍去。
“但你可有想過我的心情?我護不了最愛的人,還要踩着你的命活下去,你要我……怎麽活?”
他富可敵國、身份高貴,可說到底,他不過是一個寂寞的人。因爲身份地位,在他身旁圍繞的皆是爾虞我詐的人性,能夠真誠相待的少之又少,能不懾于他身份與他交心的,一個搖光一個她。
然,他擱在心裏最疼愛的兩個女人,都離開了他……
“到底是誰拖累了?”他的雙眼濕濡刺痛,瞪着失去呼吸的她。“佟抱恩……你告訴我,到底是誰殺了你?那是我、是我!”
爲什麽要一再讓他嘗到失去的痛楚?爲什麽注定無法讓他擁有?
他到底做錯什麽?!
善天和玄芸一直被護在外圍,直到此刻才走近,瞧見的就是舒仲尹緊抱着沒有生息的佟抱恩,而秦世衍己被禁衛軍逮住。
“立即斬首!”玄芸下令。
“遵旨!”
玄芸走向前,不敢相信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竟己是陰陽兩相隔。“仲尹,節哀。”
舒仲尹擡起赤紅的眼,失焦地看向她,神色猛地一凜,喝道:“善天,你有辦法救抱恩,對不?”那一瞬間,他像是瞧見一絲曙光。
玄芸身後的善天面色嚴肅。“我沒有辦法。”
“你怎麽會沒有辦法?當初搖光失去生息,你連下數道祈柬,不就把她給救了回來?抱恩也一定可以救!”
“當初搖光是枉死下地府,但是佟大人……”
“她也是枉死,她是替我而死!”舒仲尹像是發狂的野獸,神色瘋狂得令人駭懼。“救她!不管用什麽法子,救她!”
“可是,就算有祈柬也沒用,得有人引路!”善天無奈道:“況且,要是一個不小心,引路的人說不定會……”
“我去!”隻要能救她,他什麽都願意試!
他要她回到身邊,他要親口告訴她,他對她的情份也不少,否則他不會憤而休妻。
眼前一片灰蒙,被濃霧給籠罩,刺在周身的是難以言喻的凍寒,他感覺不到半點人的氣息,不确定自己身在何方,盡管如此,他還是往前直走。
這是善天爲他掙得的最後機會,隻給他一天的時間,屆時不管他有沒有找到抱恩,善天都會招回他的魂。
所以,盡管目标不明,他還是勇往直前,正疑惑這裏到底是不是地府時,瞥見遠處有抹猩紅。
毫不猶豫,他舉步走去。
眼前是燙人的火焰,從地底如浪般地卷到暗黑的天際,噴濺出的火星,讓走在地獄火谷邊的魂魄莫不哀聲慘叫,唯有她,無感。
佟抱恩跟着前頭的魂魄走,周遭的凄厲慘叫,她充耳不聞,被推進地獄火谷的恐怖清景,她視而不見,像抹沒了任何知覺的遊魂。
她不知道自己爲何跟着這行隊伍,面對即将被推進地獄火谷,她不傷悲,仿佛失去七清六欲,直到她漫漫來到前頭,有兩個鬼差鎮守,負責将企圖脫逃的魂魄拉回,還有兩個穿着覆面黑袍的魂,協助着隊伍的行進。
蓦地——
“小恩兒!”
那熟悉的喚聲,粗啞而急促,微微扯動她死寂的心,汨汨地淌出她的不甘。
與此同時,她感覺自己被往後扳動,對上一雙驚喜又激動的黑眸,随即,她被緊緊地擁入懷裏。
熟悉的氣息和擁抱,掀開藏在魂魄裏的紅塵前世,讓她怔怔地掉下淚來。
“終于找到你了、終于找到你了!”他欣喜若狂,擡眼瞅着她的淚水。“小恩兒不哭、别哭……”
她淚如雨下,沒想到還可以再見到他,畢竟她己經死了……她突地一頓,緩聲啓口,“你爲什麽會在這裏?”
這裏是地府,她甚至己經被判了火刑,爲什麽她會在這裏遇見他?!
“我來找你。”舒仲尹笑道。
“你瘋了!回去!”她一把将他推開。“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走!”
别讓她的犧牲白費,别讓她的奉獻變得一點意義都沒有!
“你聽我說,這是善天幫的忙,我來帶你走!”他一怔,急聲解釋着。
“你要怎麽帶我走?”她己經死了,要怎麽還陽?
舒仲尹看着她的前方,發現排在她前面的人越來越少,鬼差頻頻探頭,像是己發現他的存在。
于是他壓低聲音道:“先别說那些,你跟我走。”
疑惑之餘,跨出腳步,頓覺腳下被什麽禁锢,而她己跌倒在地。
“怎麽了?”舒仲尹回頭。
“我的腳……”她拉開裙擺驚見腳下不知何時多了腳镙,而長鏈的另一頭……她順着視線看去,瞧見鬼差己來到身旁,心頭一懼,将他推開。“快走!”
她不知道他是哪來的自信認爲可以帶她走,但她可以确定的是,自己走不了了,再耗下去,就怕連他也别想走了!
“要走一起走!”舒仲尹長臂一探,将她拽進懷裏,可鬼差卻立刻圍上來。
他環顧四周,思忖着要如何逃走,懷裏的人卻不住地推拒着,他不由得微惱地低斥,“佟抱恩,你到底在掙紮什麽,我們一道走不好嗎?”
瞬地,前頭那兩個穿着覆面黑袍的魂擡頭看向她。
“我走不了!你走,我不要連累你。”她吼着。
“到底是誰連累誰?該死的是我不是你!你要是無心跟我走,那我就留下。”舒仲尹惱道:“佟抱恩,你知不知道再往前,你要走去哪?”
“我當然知道……”
“那是火!你怕火,要我怎麽舍得你爲我受這火刑?”
“可是……”
“你可以爲我沖進着火的房,可以爲我刎頸而死,可我究竟爲你做過什麽?”他緊摟着她,再也不願留下她一人。
她緊抓着他,但腳下的腳镙卻被扯動着,巨大的力量開始扯着她。
“抱恩!”舒仲尹向前抓住她。
那鬼差的力道大得可怕,扯着她飛快地往前走,他緊追在後。
“你走吧……”她被拖在地,淚眼瞅着他,突地感覺腳下的力量停止,不禁回頭。
看見那兩個穿着覆面黑袍的人合力打着鬼差,一邊喊道:“抱恩,快走!”
那聲音叫佟抱恩滑落豆大的淚珠。
她己經有十幾年沒聽過那聲音,但她絕對不會聽錯。“娘!”
“快走!”另一個人也喊着。
佟抱恩被追趕上來的舒仲尹抱起,她一直看看那人,喊道:“爹!”
雖說她看不清楚容顔,但那聲音确實是她爹娘。
“是我們對不起你,你快走吧!”
“爹、娘……”瞧見鬼差将她爹娘推下地獄火谷,她拔聲尖叫着,而舒仲尹立即抱着她往回頭路跑。
但跑沒兩步,巨大的力量扯着她,連帶的将他整個人拖起,像陣風般地把他倆刮進地獄火谷裏。
熾烈的熱焚上身,佟抱恩看着他,滿心自責,“對不起,我拖累你了……”
“傻瓜……”舒仲尹歎息着,将她抱得更緊。
如果往定逃不了,至少他還可以護着她一些,至少不再讓她孤單……
忖着,瞬間,一陣天旋地轉,逼人欲狂的燒灼俏失不見,轟隆隆的巨響更是遠揚而去,隐約之中,他像是聽到搖光的聲音,說着:嫁禍有罪,善行掩過。
倏地,像是有風刮取而代之的是——
“仲尹!”
他蓦地張開眼,瞧見善天和玄芸。
“還好,還來得及。”善天松了口氣,“本來時候未到,可不知道爲什麽祈柬他失神了下,回到我的手中,提早将你拉回。”
立即看向身旁的佟抱恩,她頸間裹着的紗巾還滲着血,她的人依舊沒有生息,但當他的手微顫地碰觸她冰冷的頰疇,她倏地張開眼。
舒仲尹那梗在喉間的一口氣登時洩出,整個人無力地躺在她的身側,低喚着,“小恩兒……”
“相公?”她啞聲哺着,“我回來了?”
“對。”他摟着她,疲憊地閉上眼。
“我沒想到自己還可以回來……”她說着,淚水掉個不停。
“可不是?”他笑着,黑眸般紅。“沒事了、沒事了……”
他知道,肯定是搖光和玄夜爻暗中幫助了他們,既是如此,那就代表一切都沒事了。
善天和玄芸對視一眼,識相地離開房間,讓這對曆劫歸來的夫妻好生話情衷。
二迎鬼妻——
宣天殿上,有數十雙眼偷觑着站在女帝斜前方的首輔大人。那目光隻敢偶一窺之,随即閃開,就怕與她對上眼。
個個神色驚疑不定,尤其在瞧見她頸間的傷痕之後,年事較高的大臣幾乎吓得快魂不附體。
今兒個,見到佟抱恩踏進宣天殿裏上早朝,大夥直覺撞了鬼。
隻因前幾日,宮中流傳着首輔大人刎頸而死,可幾天後,又聽說她死而複生,如今親眼證實,曾經得罪過她的大臣莫不驚恐。
這天底下真有死而複生的事?
有,三年前,西引鬼将軍玄搖光,也曾經死而複生,但最終下落不明,有人說她不過是多延長幾日壽命,最終還是落到地府,于是忍不住的,大夥都希望鬼輔也能沿着鬼将軍的步子,在幾日後快快下黃泉。
見她神清氣爽,不見病體傷痛,雙目炯亮有神,開口宏亮有聲,怎麽看都覺得,也許連閻羅王都不想收留她吧。
如果閻羅王都不想收留,爲什麽陛下還收留她?
“衆卿可還有事上奏?”玄芸聽完佟抱恩補齊的官員名單,領首點頭,再看向底下衆臣。
衆臣面面相觑,無言習口寸,隻覺得宣天殿上陰風陣陣,不知道是今兒個天候突地轉冷,還是這殿上有鬼……
“啓禀殿下,皇商舒仲尹求見。”通傳太監喊道。
“宣。”玄芸道。
一會便見舒仲尹身着月牙白錦袍,徐步走來。“仲尹見過陛下。”
“不知皇商進宮,所爲何事?”
他掀袍,單膝跪下。“仲尹懇請陛下指婚。”
“哦?”她笑得壞心眼。“看來皇商心裏己有人選。”
“正是首輔大人佟抱恩。”他擡眼娣着輕揚笑意的小恩兒。
他話一出口,四下陣陣抽氣聲,見兩人四目交接,衆臣直覺得這人真的病得很眼見舒仲尹執迷不悟到這種地步,再加上玄芸依舊眷寵佟抱恩,于是他們一緻認爲,女帝和皇商肯定是被鬼輔給迷惑了。
這死而複生的鬼輔,比以往還要可怕,大夥都好害怕。
“舒仲尹,你休了妻,又要朕指婚,你究竟是把佟愛卿視爲什麽了?”
“我的愛妻。”他瞅着佟抱恩道。
衆臣瞧她嬌羞的笑着,一個個抽氣抽得快要斷氣。
鬼呀……這鬼輔要是再留在宮中,就怕王朝不保了。
玄芸微揚眉。“朕警告過你要三思,如今你又反悔。人言道,落花難回枝,覆水難回收,破鏡難重圓。你要朕怎麽成全你?”
“這……”舒仲尹微愕。
他和抱恩說好了,待她傷愈,他便要再提親事,沒想到如今作梗的竟是女帝。
“陛下,落花難回枝,但是花謝必再開,何不成全舒爺?”有官員忍不住替他請命。
舒仲尹疑惑地揚起眉,再聽有人道——
“是呀,陛下,覆水難收,可上天有好生之德,再降甘霖,令人感恩。”
這話一說,就連佟抱恩都疑惑了。
“再說到破鏡重圓,舒爺貴爲皇商,拿點金子把鏡子黏上不就圓了?”衆官員苦口婆心勸谏,不是爲了幫舒仲尹抱得愛妻歸,而是希望鬼輔出嫁之後,可以減少進宮的時間,免得禍國殃民。
玄芸心下好笑,看向佟抱恩。“佟卿,這是怎麽着?”
“微臣也不明白。”她有點受寵若驚。
“那麽,這事要怎麽辦呢?舒仲尹。”玄芸看着他。“衆臣替你請命,朕隻好順從衆意,将佟卿指婚給你。”
霎時,四下響起陣陣歡呼聲,他意會而低笑。
“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饒,想要迎得愛妻歸,你就得在南禦門外,替佟卿洗腳。”玄芸笑得壞心眼。
佟抱恩暗叫不妙,卻聽舒仲尹心悅誠服道:“謝主隆恩。”
翌日,南禦門外擠滿看熱鬧的百姓。
大家争先恐後,隻爲了目睹死而複生的鬼輔佟抱恩,更想瞧瞧她到底有什麽手段,竟可以收服皇商舒仲尹,教他甘心爲她洗腳。
時間一到,軟轎擡着佟抱恩到南禦門外,而舒仲尹早己恭候多時。
軟轎一停,他掀開轎簾,她一臉無奈地看着他,他笑眯了眼,長指一勾,歐陽璿送上水盆和紗巾。
衆目睽睽之下,舒仲尹單膝跪下,捧着她的玉足泡進水盆裏,輕柔地洗着,而且适時地以身形擋住他人的眼光,不讓她的玉足被任何人瞧見。
“仲尹,對不起,我沒想到陛下會這樣刁難你。”佟抱恩一臉歉意地說:“早知如此,我就先跟她提了。”
“不,我覺得這樣極好。”
“你不會覺得自己被羞辱嗎?”一個大男人,替一個女人洗腳,這……實在有幾分侮辱人的成分。
“怎會?替我的愛妻洗腳,我樂意得很,隻是……”他笑眯眼地看着她。
一陣惡寒從背脊爬上,佟抱恩小心翼翼地問:“隻是如何?”
“你要記住,今天我爲你做的一切,他日你必須加倍奉還。”
“這不關我的事呀。”她不禁喊冤。
明明是陛下刁難他,爲什麽最後是她領罰?
“你是我的妻子,怎麽會不關你的事?”舒仲尹笑得很樂。
佟抱恩臉色慘白,還聽到圍觀的人潮竊竊私語。
“首輔大人到底有何能耐,竟能将舒爺玩弄于股掌間,甚至教他連洗腳丫都洗得這麽開心?”
哪有?!她暗暗叫屈。他洗得很開心,那是因爲他在期待懲罰她的那一刻到來。
“好可怕的首輔大人,竟讓舒爺栽在她的手中。”
到底是誰栽在誰的手中?!自己被曲解得好慘,事實真相和他們所說的,根本是天差地遠好不好!
一直以來,被吃得死死的,都是她!
佟抱恩無聲叫屈,直到再嫁的那一晚,舒仲尹正式掀起紅蓋頭,兩人喝了合衾酒,然後,夜半寂靜,喜房裏傳來——
“相公…”她可憐兮兮地央求着。
“快!”他催促着。
“可不可以不要……”她真的不想領罰。
“你再不動手,我就要動手了。”
“你先把燭火吹熄。”她試着讨價還價。
“不。”
“……不然,你把床幔放下。”
“想都别想。”
佟抱恩咬着下唇,泫然欲泣地解開了衣襟。這人真的好壞,居然還記得這個懲罰,非得她自個兒寬衣解帶不可……
“怎麽好像是我在欺負你一樣?在外頭,大夥可都是說,我被你給壓到地上去了。”坐在床邊,他盯着她惹人憐愛的臉龐。
“我什麽時候把你壓到地上去了?”她真的很想哭,爲什麽大夥都一緻認同,她是個會欺淩丈夫的惡妻呢?
“待會也許有機會。”舒仲尹笑道。
她先是疑惑,之後被他飛快地解開衣衫,一陣天旋地轉,她就坐在他身上,往下一看,她還真把他壓在床上了。
“這機會隻給你,慢慢享用。”
他說着,大手輕撫她不盈一握的腰肢。
“這是第二個懲罰。”
“咦?第二個懲罰?”難道哪剛才是之前欠的,眼前這個才是現在的懲罰?
會不會太狠了一點?
“應該說,獎勵。”
“這是哪門子的獎勵……”佟抱恩哭喪着臉,雙手護在胸前,面對如此赤裸的接觸,她羞赧欲死。
“待會,你就知道。”
他笑着,拉下床幔,引領着她,讓她知道,他心甘情願被她壓着,無論外頭的人怎麽說,隻要他們之間有愛,其他的就由着他人去說吧。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