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老丫頭?”舒仲尹壞心眼地逗着。
“做人不要太過份,我沒那麽老!”
佟抱恩氣呼呼的,沒了朝堂上的圓滑應對,更沒有先前面對他時的輕佻嬉戲,她褪去武裝,展現最真實的性情,壓根沒發現他對待她的态度正在轉變。
他托腮瞅着她,半晌,突道:“小恩兒?”
轟的一聲,她薄薄的臉皮紅得像是煮熟的蝦子,那明顯的紅暈,教舒仲尹微詫異了下。
“别、别叫我小恩兒。”她垂着臉,從沒如此氣短的時刻。
在朝中,初爲内閣監生時,她低調内斂,卑微又玲珑,才能讓人降低戒心,成功收集到所要的罪證;待她一步步爬到首輔之位,她張狂又放肆,不将百官看在眼裏,不管在誰面前,她一樣的大膽不羁,可此刻,她卻覺得好困窘、好羞惱。
羞得她連話都說不清了。
舒仲尹起了逗弄之心,啞聲喚着,“小、恩、兒?”
“你!”她咬唇瞪着他。
“小恩兒。”再喚。
佟抱恩跺腳,小手搗着臉。“不要再叫了……”她的心呀,快變成脫緩野馬,再也不受控制。
原來毒如蛇蠍的首輔大人,也是有弱點的,而且還是這般可愛的弱點……欣賞着她嬌羞的模樣,舒仲尹愉悅極了。
腳步聲傳來,他橫眼看去,隻見朝夕明走來,一把揪住佟抱恩的手,低喊道:“怎麽搞的?不是跟你說過了,你這雙手挨不了疼也受不了燙嗎?”
濃濃訓斥的口吻,聽在舒仲尹的耳裏,倒像是不舍極了。
“沒事啦,隻是被茶水潑到而己。”她忙抽回手,不想讓人發現她臉燙得快要燒起來。
“你……”
“不打緊,我這就帶她回府抹藥。”舒仲尹探手牽住她,透着連他自己都沒發覺的占有欲。“小恩兒,該回府了。”
順從的任他牽着,佟抱恩羞得連向來銳利的眸都浮現氤氲霧氣。
朝夕明吓得瞪大眼,不敢相信才一會工夫,兩人進展如此種速。
“朝老,我和小恩兒先告辭了。”走了幾步,瞧朝保生走近,舒仲尹打了聲招呼。
“不要這樣叫我啦!”佟抱恩又羞又惱地跺着腳。
朝保生被她這十足小姑娘的舉動吓到。
打從她來到濟室至今,總是世故老成,進退得宜,突然瞧她跺腳,一時之間有點難以适應。
“搖光不是這般叫你的?”他勾笑,拉着她往前走。
“隻有搖光姊姊可以這樣叫我。”
“我不成?”
“對!”不準再這樣叫她,她會很難爲情!
“小恩兒。”
“你!”
舒仲尹放聲大笑,這下子連歐陽璿都吓到了,用力地掏了掏耳朵。
舒仲尹沒回舒府,反而轉向,來到昔日的鬼将軍府。
一進門,随即有人迎上前來。“舒爺。”
他看了随侍一眼。歐陽璿立刻拉住守在此處的總管,吩咐瑣事。
“走吧。”他牽着佟抱恩往前走,穿過曲廊,來到後院的涼亭裏。
“我沒想到你會帶我來這裏。”踏進鬼将軍府,她所見之處林木扶疏、花香襲人。
她望着石桌,探手輕抹,竟連半點灰塵都沒有。
“既然你這麽喜歡搖光,就帶你來走走。”舒仲尹喃着,看着故景,心裏湧起無限感傷。
三年前搖光失蹤之後,女帝原本要将這裏收回,但他高價買下,讓這裏保持着原貌,但他卻不曾踏進過。
怕觸情傷情。
如果今天不是有她陪伴,也許這一輩子,他都不可能再踏進這裏。
“這裏保存得很好。”她知道是他買下鬼将軍府,但她以爲他會避免睹物恩人而放任這裏荒廢。
“嗯,搖光很喜歡這裏。”
“所以你讓人住在這裏打理?”看着他,她發現自從踏進鬼将軍府,他的視線不再落在她身上。
他看着檐頂,看着樹梢,看着不遠處的花叢小溪,不是刻意冷落她,而是他的心思被回憶捆綁,掙脫不開。
“對,要是搖光回來了,這裏一如往常地迎接她,她一定很開心。”他說着,笑意輕勾。
“她不會回來了。”沒來由的一股惱意,她忍不住脫口道。
舒仲尹震了下,調回視線看着她。
那眸色很冷,教她說不出話,卻又移不開眼,和他四目交接,要他接受這個事實。
雖然猜到他一直不肯成親,是因爲搖光姊姊,但親眼看他如此,她的心很痛,爲他,也爲自己。
兩人沉默着,空氣變得凝重,直到——
“爺兒,找到了!”歐陽璿雙手抱着一壇酒,疾步奔來。“果然如爺所猜想,地窖裏真的有酒。”
他笑着将酒壇往桌面一擺,卻突然發現氣氛有點不對,兩個人都不說話,大眼瞪着小眼,那凝滞的氛圍,暗示着他要是沒事就有多遠滾多遠,可他才剛走過來,一時之間真的找不到藉口開溜。
“你何以确定?”
“我……”
歐陽璿咽了咽口水,雖然不知道兩人在談什麽,但那眉眼間的冷意己足以将他冰凍,慶幸的,總管正領着一票下人走來,擺上幾碟下酒菜和酒杯,欲退下時,他趁勢跟着離開。
“你如何認定?”他問着,拿起酒壺,替彼此斟上酒。
沒料到他居然打破砂鍋問到底,心一橫,佟抱恩直言道:“因爲她人在地府無間。”
舒仲尹拿着酒壺的手一顫,蓦地擡眼,問:“真的?”
他的反應教佟抱恩呆住。
他可腳圭之以鼻,可以淡摸無回應,甚至當她是傻子、瘋子,就是不該有所期待的反問她,那感覺……仿佛他是相信她的,甚至是意外她竟知曉。
“你不會覺得我在随口胡謅?”她反問。
看着她,舒仲尹淺啜了一口酒,随即起身,走到幾步之外,淡道:“你過來瞧瞧。”
她不解地起身,走到他身旁,瞧他踩在一道裂痕上。
“如果我說,搖光打開了地面,投入當中消失不見,你相信嗎?”這事他從沒跟任何人說過。
當時在場目睹這一切的人,還有西引天官善天和女帝玄芸,但這事過後,他們從未對外說出真相,隻說她無故失蹤。
佟抱恩愣了下,瞪着那道一寸不到的裂縫。
如果是别人這麽跟她說,她肯定當是笑話一則,但,是他說的,那就代表真有其事,也符合了她的夢境。
“搖光有了喜歡的人,爲了追尋那個人,她打開黃土……在我眼前,消失不見……大雪落下,覆蓋了所有痕迹,但這條裂縫可以證明……我沒有瘋。”他啞聲喃着。
在搖光失蹤的瞬間,仿佛将他一部份的魂魄也帶走了。
他活着,卻像死了,呼吸着,卻感覺生命的熱力不斷流失……冰冷得有時連在睡夢中驚醒,都以爲自己己經死去。
“你當然沒有瘋,因爲搖光姊姊确實是活在地面下。”看着他恍惚的側臉,她忍不住牽住他的手,暖着他乍然冰冷的手。
掌心的暖意将他包覆,順着血液徜進心裏,讓他感覺自己是真實活着的,眼前的一切不再虛幻。
他垂眼,瞅向握着他的小手,那小小掌心有着源源不斷的熱流,仿佛将沉睡多時的他逐漸喚醒。
“你爲什麽會知道?”他問。
“因爲在搖光姊姊失蹤之後,我夢過她。”她坦白道。
“是嗎?她入你的夢了……”他勾唇淺笑着。“如果連你都這麽說,那麽……她确實是回不來了。”
“回不來又不等于她己死去,我們隻是活在不同的空間裏,總有一天會再見面的。”
很多人都說搖光姊姊己經死了,就連她也相信她并不在人世,但不是死去,她隻是活在另一個空間。
“是嗎?”
“當然,一定會再見面的。”她說得斬釘截鐵,拉着他回亭裏。“走,我們把搖光姊姊的酒喝光,氣她。”
玄搖光嗜酒成性,這是親近她的人都知道的事,所以鬼将軍府的地窖裏,總是擱了不少的酒,而且許多都是禦賜美酒。
看着她牽住自己的小手,他發現,她很有本事惹惱他,卻也知道怎麽逗他笑。
嘴角一揚,那是多麽天經地義的事,可是己經太久太久,他連笑都不會。
不過如今她的存在,一如當年他接在懷裏暖暖軟軟的滋味,煨着他冰冷的心,感覺血液在體内流動,他似乎又活了起來。
佟抱恩拿起酒杯。“敬你。”
“敬我什麽?”舒仲尹笑問。
她一句一定會再見面,莫名地安了他的心,仿佛就連壓在心頭上多年的郁悶都消失不見。
原本,他一直以爲,自己視搖光爲知己,直到那個男人的出現,他才發現自己深愛着她,愛到有天當她消失不見時,他直想跟随她而去,但身爲舒家繼承人,他必須爲西引而活,爲舒家所有商行下的夥計而活…他沒有權利了結自己,他的命不屬于自己。
有時,他會想,他無法接受搖光的不告而别,是因爲太愛她,抑或是因爲太習慣她的存在?
他愛她,但他更重視她的幸福。
既然她并不愛自己,且己經找到她的最愛,那麽他會放手,隻是他無法确定,她最終的結局,到底幸不幸福……
“敬你破除心結。”佟抱恩說着,爽快飲盡。
舒仲尹低笑,看着她,有種看見玄搖光的錯覺。搖光飲酒,向來豪邁,不顯粗魯,反倒讓人覺得直率。
“敬搖光姊姊。”她再倒上一杯。
“敬她什麽?”
“敬她找到最愛,永世幸福快樂。”又是一口飲盡,燒辣帶着些許甘美,讓她眯起了眼。
他一怔。“她過得好嗎?”
“她過得很好、很快樂,笑得很甜。”在夢境裏,她看見的就是那樣的搖光姊姊,那般幸福的模樣,教她睡醒時淚濕枕巾。
“是嗎?”想着玄搖光的笑,他笑眯了眼,拿起酒杯。“敬你。”
就算隻是夢境,但他甯可相信搖光是真的快樂。
“敬我什麽?”她不解。
“敬你鴻圖大展。”舒仲尹一口飲盡,臉色變了下,瞪向她。“你不會覺得這酒太辣嗎?”
“不辣也算是酒嗎?”她哼了聲,爽快喝完酒,将酒杯往下倒,連一滴酒都沒殘留。“你是個商人,難不成你從沒跟人應酬過?沒被人逼得喝上整壇酒?”
“向來隻有人求我合作,少有我主動低頭的。”他替兩人再斟上酒。“自從搖光下在,我就找不到人陪我喝酒了。”
“那好,往後就由我陪你練酒量。”她嫌酒杯太小,直接将酒壺拿來,一人一壺。“這一壇酒,非要幹掉不可。”
“看來你的酒量相當好。”幾乎和搖光不分軒轾。
“好說。”她相當自豪。
“說不準搖光今晚也會入你的夢。”
“不知道,我己經很久沒夢過她了。”如果可以,她也想夢見搖光姊姊,而不是讓她不知道如何防範的惡夢。
“如果夢見她,幫我告訴她,我很想她。”
佟抱恩垂下長睫,不知道要怎麽回答他。
她不想捎這消息,真的不想……很矛盾的,她很喜歡搖光姊姊,可有時候,她也會忍不住厭惡她,而同時,她很讨厭這樣的自己。
“小恩兒?”
那低啞裹着溫柔的喚聲,教她臉皮泛紅,惡狠狠地擡眼瞪他。“不要這樣叫我啦!”又不是很熟,幹麽叫得這麽親熱!
小恩兒三個字之于她,就像是要攻破她内心最深的防備,她很怕一直被這麽喚着,自己便再也不能控制那份深藏的愛慕之情。
但舒仲尹這個人其實極反骨,要他住口,他偏是要叫個過瘾。
“你爲什麽一開始不跟我說,你就是小恩兒?”
她努力地忽視那三個字,抿了抿唇道:“跟你說那些做什麽個你要是記得我,根本不需要我自己提起。”她眯眼想耍兇狠,然而醉意醺得她水眸迷離,就連抱怨都像在撒嬌。
“你要是不記得我,我就算在你面前提個千百回,你還是記不起來,說不定還會當我在套交情。”
“不對,我記得小恩兒,但我不知道佟抱恩就是小恩兒。”他學她以酒壺就口地飲着酒。
“我知道你是西引開朝第一個女狀元,但大慨是從那年開始吧,我和搖光都忙,沒能送上一份賀禮給你,到後來搖光不在了,我也就把這事給忘了……小恩兒這名字,我一直記得,隻是很難把你和小恩兒聯想在一塊。”
“是啊,我現在變得這麽壞。”她賭氣似地說。
“不,是你不再瑟縮,敢和我對談。”他哈哈笑着。“不過,我要是知道你是誰,那麽我就可以理解你所做的一切是在幫我。”
佟抱恩的心忽地懸高,就連大氣都不敢喘上一聲。“哪有……”
“你幫了傾城,就是幫了我,你自願嫁給我,讓我免于娶秦家千金的命運,不也是幫我?”酒醺得他目光蒙胧,但腦袋還是清晰得很。
“才不是,我所做的一切是爲了搖光姊姊。”她矢口否認。
“哦?”他托着腮,笑得傭懶。
“而且,我才不是在幫你,我隻是不想讓皇夫一派更加目中無人,我要讓西引變得更加強盛,所以必須先将朝中的冗員給淘汰,不讓皇夫一派連皇商都掌握在手中。”
“說得這麽詳細,那麽……我可以相信你吧。”
她怔住!有些醉的腦袋清醒了幾分。
她在說什麽?她自拟的計劃越來越荒腔走闆了,連不該說的都說了。可是……如果他願意信任她,那無疑會是她内心最大的支柱。
她不在乎别人怎麽看她,讨厭、恐懼她都無所謂,唯獨他,隻有當被他讨厭、排斥,她的心會刺痛,她突然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對,如果他不曾釋出善意溫柔,她還可以繼續武裝自己,然而當他願意敞開心房,她很難阻止自己向他靠近。
“你信任我嗎?”她怯生生地問。
“如果我不信任你,就不會帶你來此,更不會和你對飲搖光的存酒。”
“那麽……你是把我視爲你的朋友了?”她不再什麽都不是了,對不?
他笑眯了黑眸。“傻瓜,你是我的妻子,你忘了?”看穿她僞惡下的真面目,他發現她其實很可愛,他們又有個共同懷念的人,他不禁想,有她這個妻子,好像也沒什麽不好,至少一起對飲話過去,感覺也不賴。
“妻子?”佟抱恩咀嚼着話意。
舒夫人,之于她隻是個頭銜,并沒有實質上的感受,畢竟一切都是她求來的,就像是她搶來的一頂皇冠,就算她握在手中,也終究不屬于她。
“亦妻亦友。”他道。
“我以爲你的妻子應該隻有搖光姊姊一個人。”她突道。
舒仲尹微愣。“……她并沒有嫁給我。”
“可是,在你心裏,隻有她才是你唯一的妻子,不是嗎?”雖然她是他名份上的妻子,但她是不敢有任何奢望的,隻要他有一點點的在乎自己就夠了。
“我想,咱們還是做朋友就好。”
她怕自己越來越貪心,還是畫上安全距離較妥當。
舒仲尹微揚起眉,心裏有種被掃興的不悅。“原來,你會幫我這麽多,隻是爲了報答搖光。”唯有這麽解釋最貼切了。
虧他願意将她視爲自己人,她竟這麽不識擡舉。
他先前甯犯欺君之罪,迎娶男扮女裝的傾城,顯見他多不願意有人成爲他的妻,如今她己是他的妻,更得他的信任,結果她卻不屑一顧。
“那是當然,搖光姊姊每回來找我,都會買鴨簽包給我。”她故意哼着,再飲一杯酒。
“一個鴨簽包就可以收買你,這麽好收買?”
“搖光姊姊還會對我笑。”她有點埋怨地道:“哪像你,從頭到尾都不看我一眼。”
“誰要你又小又軟的,抱在懷裏讓人害怕。”他想起當初抱她時的感覺,像是抱着瘦弱的小動物,那般無助地貼着自己,讓他當下有些手足無措。
“嘎?”佟抱恩眯眼瞪他。“害怕?”
“也許不能說是害怕,應該是……”舒仲尹沉吟着,見她逼近到面前,陣陣酒香拂面,她那雙狹長的美目微眯着,似慎還嬌。
“不知道該怎麽面對。”
身爲舒家繼承人,他被嚴厲地教導長大,從未享受過親人之間的擁抱,像那樣被他摟進懷裏的,她是第一個,陌生的沖擊,他難以形容。
“你也有不知道如何面對的時候?”她咧嘴一笑,正要再說幾句揶揄他時,突地一股腥甜翻湧,她急忙别過頭,一口鮮紅帶黑的血噴濺在地上。
他登時一震,深邃的眸圓瞳,直看着她抹去唇角的鮮血,揚着淡淡的笑。
“唉,傷腦筋……”她喃着,全身氣力像是被瞬間抽去,往旁一傾。
舒仲尹飛快将她撈進懷裏,一如當年的沖擊,那般軟而無力的身軀冰涼的偎在懷裏,令他神色一變。
“你怎麽了?”他驚慌吼着,“歐陽,找大夫來!”
守在不遠處的歐陽璿急聲喊道:“是!”
“不用了,找夕明…他身上有我要吃的藥。”她瞅着他,瞧見他顯露擔憂,不由得輕撫他的頰。
“原來你會爲我擔憂?不好,這樣……不好……我隻是小病,沒事。”
殘酷的現實将佟抱恩的理智拉回一些,她暗罵自己不該貪戀他的笑,讓一切亂了套,大大違背了自己的初衷,但卻也不可否認,他的關懷讓她有一絲的竊喜。
好矛盾,她要與不要都好受苦。
“你到底在胡說什麽個!”舒仲尹低斥着,将她打橫抱起,疾步而去。
舒仲尹派人兵分兩路,找大夫,同時也去找朝夕明。
當朝夕明慌忙趕來,一進房,聞到酒味,立刻開罵,“你讓她喝酒個!”
“她不能喝酒?”舒仲尹一怔。
“她不能喝!該死的,她答應我不喝的!”打從她老是實行“嫁禍”之後,她的身子每況愈下,找了禦醫也查不出原因,隻能開些強身滋補的藥丸,不過禦醫曾叮囑過,盡可能别讓她喝酒,否則藥性無效外,隻怕更傷身。
舒仲尹皺起濃眉,不懂她爲何沒對他提起,還陪他喝了那麽多。思忖間,瞧朝夕明從懷裏取出藥瓶,倒了一顆,喂進己昏厥的佟抱恩口中,再拿茶往她嘴裏灌。
“你這是在做什麽?”看不過他的粗魯,舒仲尹拿走他手中的茶杯。“你這樣灌她,不怕她嗆到?”
“我一向都是這麽做的。”朝夕明沒好氣地道。
“一向?”他聽出端倪,沉聲問:“她到底有什麽問題?”
與此同時,輕摟起她,小心翼翼地将茶水喂進她嘴裏。
“一點小病。”看着舒仲尹輕柔的舉動,朝夕明心裏五味雜陳得很。
“一點小病會嘔出那種污血?”他輕哼,以指輕拭她唇角的水漬。“要是一點小病,她爲什麽非要你身上的藥不可?還是幹脆我叫大夫進來診治算了?”
大夫早己候在外頭,他沒喚進房内,隻因她在昏迷前說要朝夕明身上的藥,既然随身帶着藥,那就代表這病己經跟她多年。
“叫大夫也沒用,抱恩她……”朝夕明欲言又止。
“她病得很重?”他輕聲問着,将她輕放在床楊上,替她蓋妥被子,但盡管如此,她身上依舊透着一股教他膽顫的寒意。
那股冷像是從體内竄出,令人駭懼着。
“倒不是病得很重,隻是活不了太久。”
舒仲尹一震。“你這是在說笑還是說真的?”
“說笑?”朝夕明沒好氣的瞪他。“你在意嗎?”
“我在不在意,重要嗎?”
“對你而言,也許不重要,對抱恩來說很重要。
“爲什麽?”
“因爲她喜歡你!”
舒仲尹揚眉,不是很意外,但一時之間也說不上充塞胸臆的到底是什麽感覺。
“這個傻丫頭不計任何後果的幫助你,她……”
眯起眼,等着下文,但他卻頓住不再說。
朝夕明滿腔怒火,本來想要一口氣說清楚,卻硬生生忍住。畢竟這是抱思的隐私,他沒有置喙的空間。
所以,最終,他隻能這麽說:“如果可以,我一點都不希望她接近你。”
“你喜歡她?”舒仲尹問。
他翻動眼皮。“她是我妹子!我隻是心疼她把心都懸在别人身上,就算被讨厭了,她也無所謂,就隻爲她想做的事……其實你突然待她好,也不過是因爲你想從她身上找到玄搖光的影子而己,隻是因爲她崇拜玄搖光,讓你覺得有某種共鳴!你如果要讨厭她,就繼續,不要對她好,讓她幹脆死心。”
“我并不讨厭她。”
“你想騙誰?”他哈了聲。“打從抱恩一嫁進門,你待她的态度就不好。”
“誰會特一個刻意挑釁的人好?”舒仲尹淡聲道。
他簡短一句話堵得朝夕明無言以對。
原來他也知道抱恩是故意的,那麽……
“你待她好,是因爲你有一點喜歡她?”
如果他有那麽一丁點的喜歡抱恩,那麽,抱恩爲他所做的一切,也算是值得了。
舒仲尹濃眉微蹙。“喜不喜歡很重要嗎?我想知道的是,她的病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還有,她到底幫了我什麽?”
眼前沒有任何事比她的身子重要,他隻想知道她的病醫不醫得好。
朝夕明瞅着他半晌,突地歎了口氣。“等你有點喜歡她了,再自個兒問她吧。現在,你出去吧。”
“出去?”舒仲尹哼笑着。“這裏是我名下的鬼将軍府,是我的府邸,你憑什麽要我出去?”
“抱恩這病一發作,夜裏總是難以成眠,向來都是我照顧她的,而且,她的病一旦發作,沒折騰個幾天是不成的。”朝夕明無奈地閉了閉眼。
“舒爺如此尊貴之軀,怎能伺候照顧一個病人?還是去休息吧,這裏交給我就可以了。”
“笑話,抱恩是我的妻子,照顧她是我的責任,就算你是她的義兄,入夜還與她獨處,這像話嗎?”他眯眼,眸底滿是警告意味。
“我還沒質問你,爲什麽跟她同車共出。”這事教他很介懷。
朝夕明黑亮的眼轉了轉,試探地問:“你也會在乎這些禮俗?”
“終究是禮俗,不是嗎?”舒仲筍坐在床畔,直視着他,那淡漠的眸色像是在告訴他——快滾。
“你真把抱恩當成妻子?”他再問。
舒仲尹說得雲淡風輕,讓人嗅不出半點酸味,可是不管橫看豎看,他都覺得這個男人是真有那麽一丁點的在意呀。
“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你這個陪嫁侍衛會不知道?”
“不如我也待下,免得半夜有什麽狀況,你臨時要找我不便。”像是故意的,他往床尾一坐,那勾笑的嘴臉,真誠中帶着挑釁。
看着他半響,舒仲尹突喊,“歐陽。”
“是。”守在門外的歐陽璿踏進房内。
“把他拖出去。”
“是。”見歐陽璿大步走向他,朝夕明立刻跳開,忙道:“等等,我身上有藥先留下,兩個時辰之後,抱恩得再吃一次。”嘿嘿,他這舉動根本就是對抱恩有意嘛,既然如此,自己就不留下來妨礙了。
他從懷裏掏出藥瓶,直接丢給舒仲尹,不用歐陽璿動手,自動離開。
兩人離去之後,房裏安靜得半點聲響也無。
舒仲尹拿着藥瓶,凝看着猶在沉睡中的佟抱恩。她的臉色蒼白得吓人,呼吸輕淺得如遊絲,就連胸口的起伏也極小,仿佛隻要一個不小心,她随時會撒手人寰。
這樣的她,很難跟平常的她朕想在一起。
朝堂上的她,強悍而自信,面對他時,夠嗆敢挑釁,但隻要他反客爲主,她會羞得不知所措,就連一個吻都會讓她嬌澀不己;一喚小恩兒,她會羞惱成怒,跺腳洩怒。
她的有些面目,也許曾經覺得可憎,但現在都教他想念,總好過躺在床上冰冷得快沒有氣息的她。
他等着她清醒,想看她鮮明的喜怒哀樂。想知道,她到底有多喜歡自己,想知道她到底怎麽幫着自己……她身上有許多疑點,但因爲信任,他可以全數不追究,隻要她能醒來,像往常一般和他逗鬧着。
忖着,他沒意識到自己的雙眼一直盯着她,更沒發現他不自覺地緊握她的手。
等到吃藥時辰一到,他摟着她入懷,取出藥瓶裏的藥丸喂進她嘴裏,接着倒了一杯茶,想了想,他沒倒進她嘴裏,而是自己先含在嘴裏。
對上她的唇,他徐徐将茶渡進她的嘴裏,帶着自己沒察覺的溫柔,一點一滴喂着,直到她将藥丸咽下。
正打算扶着她躺好時,她突地一震。
“小恩兒?”他喚着,以爲她快要清醒。
但她沒有張眼,反倒是蹙緊眉!像是在忍受多大的痛楚,嘴裏甚至逸出斷斷續續的呻吟。
“很疼嗎?”他蹙緊眉。
怎麽和朝夕明說的不一樣?不是說她己經沒大礙了?
正猶豫要不要差歐陽璿去喚來朝夕明,卻聽她夢吃似的低吟,“不要……”
“小恩兒?”
“不要……”她突地伸出雙手,緊緊地抱着他,他猛地一震,還未細究内心的感受,便聽她帶着哭音嚷道:“我會保護你……誰……誰都不能在我眼前傷害你,誰都不能……”
舒仲尹這才知道原來她是作夢了,而且似乎是場可怕的惡夢,所以将他摟得極緊,他難以想像她這麽瘦弱的身軀竟有這麽大的力氣,像是誓死扡衛着什麽。
瞅着她,他不禁想,她想保護的到底是誰?
“仲尹……”
那嗓音無比哀戚,像是在恐懼什麽,雙臂拚了命地将他摟得死緊,那一瞬間,他像是明白了什麽,那被訓練得冰冷的心,在她一聲聲呼喚之中,漸漸軟化。
是他。
原來她想保護的是他。她想保護他?想着,他不禁笑了。
向來隻有他保護人,何時他也要人保護了?她又要怎麽保護他?
笑意在唇角慢慢擴大,柔了那雙淡漠的眼,他緊摟着她,像是哄孩子似地道:“想保護我,你要先把病養好,讓我瞧瞧,你有多大的本事保護我。”
仿佛聽到他的話,恐懼在她沉睡的臉上逐漸退去,雙臂緩緩放松。
該再将她安置在床上較妥,但他卻不想太早放開她,就怕她又作惡夢,他不能及時哄她。
于是,他将她摟進懷裏,親吻着她額上的烙痕,像是會上瘾,他的吻從額頭飄到眉心,吻上她愛笑的眼,吻上她秀挺的鼻,最後落在柔嫩的唇。
霎時,像是察覺自己的舉動有多脫軌,他定定地注視她半晌,最終決定将她置回床面,但她的小手緊揪着他的袖角,輕歎一聲,他隻好摟着她倚在床柱。
她軟軟暖暖,一如當年,他一樣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