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一陣銅鎖鑰匙的輕微碰撞聲後,內懲院的牢門被打開了。
詠臨在牢房裡早就等得心如火燎,看見牢門打開,忙問:「是太醫來了?」朝著房門趕去,不料一眼瞅去,頓時停下腳,沉下臉問跟在太醫身後步入牢房的孟奇,「孟奇!你這是什麼意思?」
皇宮是天下等級最繁瑣細密的地方,太醫院的太醫也分三六九等。像詠善、詠臨這種母親身份高貴的皇子,從小看病派的都是太醫院中醫術高湛的老資格,最低也是個七品冠帶的御醫。
今日詠善傷得厲害,來的這個中年太醫竟然只穿著九品冠帶,恐怕連太醫院的吏目都算不上,也許只是個醫士,比御醫足足低了三個檔次。
詠臨怎麼能不氣?
「我哥哥金枝玉葉,診治出了差錯你賠得起嗎?」詠臨瞪眼喝道:「滾!把王老太醫給我叫來!」沉臉,樣子凶得可怕。
大概三十來歲的太醫和旁邊幫忙提小藥箱的小內侍嚇得往邊上一縮。
孟奇走過來道:「江中王,這裡犯人有傷病,一律請宋太醫看診。」
「不行,我哥哥慣了讓王太醫看診。區區一個醫士,憑什麼給太子診病?」詠臨下肯讓步。
沒想到,孟奇也是個軟硬不吃的,既不動怒,也不怯懼,冷冷道:「小的再說一遍,請江中王聽清楚了,內懲院有內懲院的規矩,凡犯人傷病,只有宋太醫看診。江中王要是不肯讓宋太醫給太子看診,小的就請宋太醫走,但絕沒有別的太醫過來。看,還是不看,江中王給句話吧。」
「你……」詠臨氣得一噎。
孟奇不管他要殺人的目光,兩手垂下,等著詠臨決定。
「過來吧。」一個輕輕的透著虛弱的聲音,從牢房的另一邊傳來。
「啊!」詠臨驚叫,「哥哥,你醒了?」趕緊跑過去。
詠善臉色白中透青,微睜開眼,靠著詠臨攙扶,略坐起半身,唇角逸出一絲苦笑,「蠢材,這關口,和人家太醫計較什麼?」
詠臨氣憤道:「哥哥,沒見過這麼作踐人的,哥哥好歹也還是皇子,傷成這樣,他們隨便從太醫院裡拿個不成氣候的醫士敷衍!」
「你怎麼知道醫士就不成氣候了?」詠善笑著低聲數落弟弟一句,猛地一頓,俊臉掠過一絲痛楚,瞬間恢復淡然,聲音提高了一點,「宋太醫是嗎?請到這邊來。」
宋太醫領著提箱小內侍,到了床前,給斜挨在詠臨身上的詠善行禮,小心翼翼問:「殿下,下官先給殿下請脈,再查看傷口,如何?」
詠善含笑頷首,伸出右手。
詠臨半邊身子撐持著詠善,一邊輕手輕腳幫詠善挽起右袖,一邊還是忍不住朝太醫瞪眼,森然道:「你請脈仔細點,聽准了才下評斷,這可不是尋常病人,我哥哥金枝玉葉,朝廷儲君,出了一點差錯,九族的命賠上都不管用。」
「詠臨。」詠善低喝他一句,抬起頭,對宋太醫淡淡道:「別理會江中王,他就這脾氣。醫者父母心,太醫憑本心看診就好,過多猶豫,反而不足。」
「是,是。」宋太醫連連點頭。
他因為身份不夠高,雖然進了太醫院,卻很少給皇子貴妃們看診,曾聽人說過新太子詠善尖銳刻薄,是個極嚴峻可怕的人。不料今日親眼見了,著實很有太子氣度,鹹淡從容。
於是收攝心神,跪在床邊請了脈。
又請詠善褪衣,審看行刑傷口。
詠臨掀開詠善裡面的白衣,雖然早有準備,心裡還是猛地一跳,詠善背腰處一片青紫瘀傷,不少地方打裂了,血污凝成一塊,慘不忍睹。
詠臨心酸,眼淚大滴大滴淌下來。
詠善察覺,勉強扳著脖子,往上看他,輕笑道:「男子漢流血不流淚,你這算什麼?」
詠臨知道哥哥不想自己傷心,咬咬牙,舉起袖子把眼淚抹了,哽咽道:「哥哥,我以後再不惹你生氣了。」
詠善不知想起何人,神色黯然,怔了一會兒,強笑道:「你可要說到做到才行。」
宋太醫小心看過詠善傷勢,幫詠善暫時把衣裳蓋上。
詠臨問:「開什麼方子?這傷磨快點敷藥才行。」
宋太醫問:「太子最近夜裡有口乾、心肺焦躁的症狀嗎?」
詠臨急道:「這傷今天打的,關最近什麼事?」
詠善目光微微掃過去,阻止詠臨發脾氣,對宋太醫道:「最近是有點口乾焦躁,怎麼?」
「太子的杖傷,只是皮肉傷,太子向來習武,身體強壯,些許外傷,敷點藥就好,並無妨礙。只是……」宋太醫斟酌一番,戰戰兢兢道:「只是據下官看,太子除杖傷外,還有勞神過度之虞:心裡事情太多,忍熬得過分了,萬一埋下病根,倒是個大患。」
詠善驚疑地打量他一眼,心忖道,此人有大才,怎麼在太醫院混成這樣?
一邊思忖,一邊緩緩點頭,「太醫說的是,人大了,憂慮就多。」
詠臨聽見什麼「埋下病根」,又什麼「大患」,也緊張起來,「既然哥哥說是,那就是了。那怎麼辦?」擔心地追問道:「太醫快點開個方子,把這病根給堵莊。」
宋太醫道:一太子思慮周密,心太細了,性情隱忍,都積著,郁氣自然會壓在肺腑中。現在年輕強壯,還不要緊,就怕日後郁氣積聚太甚,傷到根本。」
詠臨大急,「那怎麼辦?你直說嘛。」
「醫道上,常服靈芝清湯,可以起一些消散作用。」宋太醫道:「不過根本上來說,總要殿下自己想開一點,別太難為自己才好。」
詠善心底咀嚼他的話,臉上淡淡道:「多謝指教。請開方子吧。」
宋太醫寫了方子。
詠臨在旁邊等著,一等他寫完,就托起來看了一遍,皺眉道:「這是開的去瘀止血的方?」
「是。兩個方子,一個內服,去熱毒,一個外敷在傷口上.都是應對杖傷而下的方。」
詠臨辦事從來都是粗枝大葉的,但自從進了內懲院,長進迅速,拿著藥方又來回看了看,皺眉問:「不是說哥哥要常服靈芝嗎?怎麼不見靈芝?」
「殿下,」宋太醫恭恭敬敬道:「靈芝名貴,下官只是區區醫士,不能擅開,再說,下官這是給內懲院看診,就算開了,內懲院的院吏拿著方子去太醫院取藥,恐怕也取不著……」
「內懲院又怎樣了?」詠臨一聽就明白了,勃然大怒,「不給我哥哥派老太醫看病,還不許人用藥,這不是要活活逼死人嗎?你只管開方子,我看太醫院哪個老混蛋敢不給!」
「詠臨!」詠善低喝,「這是小事,不許胡鬧。」
「哥哥……」詠臨還要再說,被詠善瞪了一眼,只好忍下這口氣,把那方子塞回給宋太醫,「不給靈芝就算。不過,外敷那個藥,你再給加一道,上次我騎馬跌下來傷到胳膊,父皇曾經賜過我一劑九月國貢來的九月珍珠茯苓霜,塗在傷口上很舒服,立即就能止疼。你叫太醫院弄點那霜來,給哥哥傷口止疼用。」
宋太醫面有難色。
詠臨豎起濃眉,「怎麼?這也不行?」
詠善看宋太醫的神色,已經大概猜出來,叫了一聲,「詠臨,你給我坐到這邊來。」把詠臨叫到自己身邊,才對宋太醫道:「無妨,就按太醫的方子辦。勞煩了。」
宋太醫感激的一躬身,趕緊和小內侍出去了。
「喂!我要的九月珍珠茯苓霜……」詠臨叫也叫不住,又被詠善拉著,追不上去,眼看牢門匡當一下鎖起來,滿心氣惱,轉頭對詠善道:「哥哥你護著這些人幹什麼?一個個黑心黑肺,落井下石,沒一個好東西!等我日後出去了,看他們怎麼個下場!」咬起牙,拳頭捏得骨骼咯咯作響。
「你錯了,各司其職,他們按規矩來,有什麼錯?內懲院就是牢獄,你聽說過牢獄裡的犯人還張口要靈芝要貢品的嗎?是你自己不識趣,不能怪別人不給你面子。」
「可……」
「可你好歹也是皇子,對嗎?」詠善冷冷道:「龍困淺灘,是龍自己無用,被小蝦戲弄,也是咎由自取。何況人家並沒有戲弄你,確實國家有制度,內懲院關的都是功勳宗親,人人都像你一樣,豈不亂七八糟了?」詠臨被教訓一頓,耷拉著腦袋,半天沒吭聲。
詠善看弟弟這個樣子,想起他也是為了自己,心腸不由一軟,聲音溫柔了一點,「被罵得不服氣?」
詠臨坐在床邊,垂著頭,良久,才歎了一口氣,「哥哥,我真不明白,父皇怎麼這麼狠心,他真的不要我們了嗎?」
他忽然問出這麼一句,詠善覺得心頭像被人狠狠錘了一下似的,一股說不出的孤清苦痛,凝思多時,才揚起嘴角,透出一絲苦澀,幽幽問:「詠臨,你也讀過老莊,知道什麼是聖人不仁嗎?」
詠臨一愣,「哥哥,你說什麼聖人不仁?」
「物競天擇。」詠善感慨。
四個字,沉甸甸。
如天下四方,最沉,而又最令人不知該哭該笑的冥冥。
詠臨問:「什麼是物競天擇?」
「你問我,我問誰呢?就算太傅,也未必能說得清楚。」詠善仰頭,淡淡一笑,「沉住氣,我們哥倆慢慢瞧這場好戲。」
大雪過後,每年最重要的節慶即將到來。
一年之計在於春,每朝每代,君王們都格外重視春節。這個節日代表了新春的開始,萬物輪迴,再次離開蒼茫冬天,跨入新的一年。
但是這一年,眼看大節將王,皇城上下卻始終被陰霾疑慮籠罩。
朝局,不穩。
沒人敢把這四個字說出口,但大臣們的臉上,都透著不安的神情。
誰有心思準備過年?
這兩年,為了太子位,栽了多少人。
前年,大皇子詠棋栽了,麗妃外戚一族,通通連枝帶葉地倒了大楣。
今年,剛立起來的新太子詠善,登上太子寶座才幾天,皇上一個不喜歡,二話不說就把太子下了內懲院。
炎帝諸子中,若論能力,實以詠善為最佳。
誰想到這個二皇子心思周密,辦事厲害,竟然也和頭一個一樣,不足六月就栽了個大跟頭?
雖然還沒有正式廢黜,但皇上要剷除太子勢力的手段已經露出端倪,淑妃被軟禁,連帶江中王詠臨也被栽個罪名,關進了內懲院。
五皇子詠升藉著代閱奏折的便利,趁機大肆提拔自己人,打壓淑妃娘家人,做得又快又狠,不是找茬就是不留情的申斥,幾乎每天淑妃娘家都有人遭殃。
不但如此,即使和淑妃沒有關係,但曾經上奏為太子詠善求情的大臣,一律都招惹了五皇子嫉恨,沒一天能舒坦。
不知道皇上到底在想什麼。
難道要立五皇子當新太子?
可是又有消息,說皇上對曾經廢黜的舊太子,也就是大皇子詠棋非常關心,三番兩次派人探視重病的詠棋,還常常賜藥。
皇帝自己已經病了幾年了,太子的事卻一直令人放心不下,立了,廢,再立一個,轉眼又關進內懲院。
看似平靜的薄冰下,潛伏洶湧急險水流,一旦冰破而沒有找對落腳點,隨時會吞噬人命。
萬一炎帝忽然撒手,江山社稷,到底何去何從?
這個問題,橫亙在每個臣子心上,卻絕沒有人敢問出口。
體仁宮裡,地龍燃到最暖,外加宮殿四邊角上明火爐子燒著炭,卻彷彿還是無法溫暖到床上的炎帝似的。
蠟黃的臉,透著重病人才有的青紫。
說話的聲色,也疲累虛弱。
「大臣們都在擔心朕什麼時候忽然撒手去了,是嗎?」
王景橋倏然一驚,從賜坐的繡墩上站起來,躬身道:「皇上病中應該靜養,病好了臣子們自然安心,何必說這種不祥之一言?」
炎帝哂笑,「都這時候了,少說吉利話,我們君臣,還是多說兩句實在話吧。別站著,坐,朕看你要仰著脖子,太辛苦了。」
王景橋這才緩緩坐回去。
炎帝問:「詠臨最近如何?」
王景橋欠欠身,答道:「詠臨殿下本色不改,精神旺盛如往日,聽說常常罵差役們伺候不周,內懲院眾人個個被他罵得狗血淋頭,都怕到他那牢房裡去。前兩日,詠升殿下再次提審,詠臨殿下脾氣上來,差點把詠升殿下撞下台階,幸虧被眾人按住了。」
「詠善還是一字不答?」
「是。」
「沒有供出任何人?」
「是,殿下一字不供,不願牽連任何人。」
「詠升這個主審欠缺火候,看來要加緊嚴審才行了……」
殿內驀然沉默。
老太傅像什麼東西在心上沉沉地撞了一下,濃稠的血彷彿湧上喉嚨,卻又強逼著要嚥回去。
空氣凝成一朵朵無聲烏雲,壓得人連氣都喘不過來。
默默掙扎片刻,王景橋咬咬牙,哆嗦著老腿站起來。
「皇上,」顫巍巍跪在地上,雖有地龍,寒意還是直滲膝蓋關節。王景橋的聲音陡然高得有點淒厲,瞬間停頓下來,喘息幾口氣後,才沉抑地道:「太子,不能再被提審。」
「怎麼說?」
「五皇子下手不知輕重,大刑加身,牢獄中無醫無藥,想起太子處境之險惡,老臣無一刻不如坐針氈,心如刀絞。」王景橋字字深沉,膝行向前直到床邊,抖著花白鬍子道:「太子乃國之根本,萬一真的耽誤在內懲院,天下怎麼辦?皇上、皇上,您天縱英明,燭照萬里,心裡明鏡一般,您就大發慈悲吧!老臣……老臣實在擔心……」
炎帝蠟黃的臉拉下來,不怒自威,冷笑道:「你擔心什麼?朕立他為太子,雷霆雨露,均賜予他。究竟為什麼栽這個跟頭,他太子殿下心裡也跟明鏡一般,不但不悔悟自責,反而桀騖不馴,對欽差主審來個一字不答,簡直可惡!要朕大發慈悲?他給過朕半級台階下嗎,怎麼大發慈悲?」
王景橋當詠善太傅多年,早把這學生視為江山未來之主,今日既然炎帝把話說開,知道再不掏心窩地說話,恐怕事情就難辦了。
王景橋連連磕頭,老淚縱橫道:「皇上說的這些老臣都有風聞。恕臣直言,國家重器,社稷大事,區區宮閨內情與之相比,算得上什麼?漢宮淫亂,帝王嗜癖斷袖歷來史書有載,卻無損漢武帝揮軍逐匈奴,振奮國綱之英名。天下豈有完人?太子才十六,沉著穩重,聰穎勇毅,知人善用,眾皇子中無有可媲美者,偶有不佳處,皇上略施懲罰,自然也是應該。可若有個閃失,璞玉毀於牢獄之中,到時候錯恨難返,情何以堪啊?」說罷,抱著炎帝裹著綢被垂在床邊的腿,放聲大哭,傷痛動人。
炎帝默然,讓王景橋抱著自己的腿痛哭流涕,好半天,才呆板著臉道:「太傅起來吧,國家大臣這副模樣,有失體統。」
「皇上……」
「朕累了。這事也不必再說,你先退下吧。」
「皇上!」
「退下、退下。」炎帝歎了一聲,召來侍從,「把老太傅好生扶下去,外面風大,他出了一身汗,不宜吹風。取朕的錦袍來給他穿上,再送他回府。」
內侍們趕緊應是,左右上前把跪在地上的老臣子小心翼翼扶起來。
王景橋看這陣勢,知道說不下去,抹了一把眼淚,只好向炎帝行禮告辭,在內侍攙扶下顫著背影離去了。
炎帝看著王景橋出去,殿門重新關上,四下無人,幽幽長歎一聲,才道:「出來吧。」聲音充滿倦意。
後邊簾子掀開,緩緩走出一個人來,居然是頭髮花白,極受炎帝信任的陳太醫。
炎帝叫他把椅子挪過來,靠著自己近點坐了好細談,叫著他的字道:「炎翔,王景橋的話,你都聽到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你是怎麼想的?」
「這是皇上家事,臣……哪有資格妄言。」
炎帝苦笑道:「提策在你,決斷在朕。這事朕心裡約莫有底,你儘管說吧,朕想聽聽。」
陳太醫聽皇帝這樣說了,坐直身子,開口之前,著實深思了一番,才道:「皇上既然要臣說,臣就照實說了。王太傅的話,字字都是謀國忠臣之言。」
「嗯,說下去。」
「太子詠善,不但是皇上,也是眾臣心中看好的人選。臣從前只覺得他有勇有謀,果斷利落,沒想到還有三處了不得的性情,令人折服驚歎。」
「哦?」
君臣相處幾十年,推心置腹,陳太醫的為人低調內斂,從不輕易誇人,今日忽然對詠善如此推崇,讚譽之高,連炎帝也有些驚訝,沉吟片刻,似笑非笑道:「不但有了不得的性情,而且竟有三處之多?你說來給朕聽聽。」
「一,是沉。」陳太醫侃侃道:「太子耐性過人,處驚不亂,有君子之風。以太子之尊,忽然被關入內懲院,面對謀殺重罪,拷問嚴刑,舉止進退一步不錯,沒有說過一句不該說的話,沒給人落下一個把柄,甚至沒企圖往外送過一封書信,聯絡親友舊屬,暗中謀劃其他,一心靜等皇上的動靜。如此沉得住氣,實在難能可貴。老臣斗膽,說句不好聽的,這事要落到同樣年紀的皇上身上,也未必能夠拿捏得如此恰到好處。」
能當面拿皇帝來做對比的,恐怕也只有眼前這老臣了。
炎帝不以為忤,反淡淡一笑,「第二呢?」
「第二,是抑。」
「何解?」
「皇上,這位太子,能吃苦啊。」陳太醫深深看了炎帝一眼,感歎道:「這些年,臣受皇上囑托,時時留意皇子們。詠善殿下外面冷峻刻薄,內裡烈如火焰,辛酸苦辣吞入腹中,受盡詬病而毅然處之,吃多少苦頭,也是一聲不吭的。這一點不容易,多少大人也做不到。社稷交給會享樂的人,天下遭殃,社稷交給能吃苦的人,天下之福。皇上若不是看中詠善殿下這些秉性,怎會僅僅為了給他立太子少一點話柄,就捨得狠下心,把無辜的大皇子硬捧起來,又咬牙打下去呢?」
提及舊事,炎帝平板的臉上總算有了一點表情。
像為了不在臣子面前失去矜持,炎帝把頭側了側,朝著裡面靜默了一會兒,才轉過臉,「朕雖不是個好父親,這些孩子的性情多少也知道。詠善既懂事,又不懂事,哪知道朕這老父為了他日後,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偏偏要撞到這上面來,還硬撐著不低頭。他在內懲院裡,哪怕有一點回心轉意,斷了妄念,朕立即放他出來,把詠棋打發回封地。他們兩個都好好的,豈不圓滿?一字不答,死心塌地護著詠棋,這不是朕要他受罪,分明是他自己要受罪。」悵然長歎一聲。
陳太醫順著炎帝的話道:「太子殿下這一字不答,雖是最惹皇上不快之處,卻也恰是令老臣極為贊服的第三處了不得的性情。」
「倔強?還是不知死活?」
「善。」
「什麼?」
「善!」陳太醫聲音略提高一點,隱有金石之音,昂然道:「一字不答,默守乾坤,是保全詠棋殿下,又何嘗不是保全別人?否則,太子一開口把詠升殿下拉下水,事態更加惡化,父母兄弟,天家手足,立即就起風波。太子用心良苦,善心善行,不負皇上為他取的這個「善」字。此為聖人不仁,不以一己為私念,胸懷廣闊,庇護天下萬物之大道。」
炎帝失笑,擺手道:「天下的好話,都讓你用到他身上了。朕問你,王景橋是不是和你私下碰過面?」
陳太醫當即站起身來,跪下答道:「確實見過,王太傅對太子呵護,是盡他太傅的本分。皇上身不出體仁宮,心裡比任何人都清明,臣子們的事,絲毫瞞下過皇上。」
「哼,外面給詠善求情的奏折堆得如山高,全被詠升擋下了,他只道朕糊塗,什麼都不知道。連你們這樣的老臣也對朕耍花樣,一個動之以情,一個曉之以理,也不知詠善給了你們什麼好處,教你們這樣死心塌地。」
炎帝瞭解陳太醫,陳太醫又怎會不瞭解炎帝。
聽炎帝語氣微帶怒意,也不著慌,只低著頭道:「臣只是擔心……」
「太子羽翼豐滿,至少朕身邊就一堆人幫他喊冤,有什麼可擔心?你下去吧。」
陳太醫欲言又止,想了想,磕頭道:「老臣告退。」行禮後逕自退了出去。
炎帝坐在床上,良久沒動彈。
最後,眼角抽了抽,抬起眼簾,沉聲道:「吳才。」
在殿門外伺候的吳才趕緊進來,小步到床邊,俯下腰屏息問:「皇上,有什麼吩咐?」
「詠棋最近怎樣了?」
吳才皺了皺眉,小心地答道:「小的奉旨去探望過幾次,詠棋殿下病得越發沉了,麗妃娘娘衣不解帶守在床邊,人也瘦了一圈。」
「詠棋沒說什麼嗎?」
「沒有。」
「是無話可說?還是說不出來?」
「這……」吳才猶豫片刻,才低聲道:「依小的看,殿下是有話想說,只是病得太厲害了,連說話的勁也沒有。每次小的過去探望,他躺在床上,直淌眼淚,還有一次拉住小的袖子,嘴唇顫了半日,終究沒說成。娘娘說,殿下是積弱之症,開口說話易損元氣,所以小的也沒敢太耽擱。」
炎帝眸子微沉。
「皇上?」
「吳才。」炎帝忽道。
「小的在。」
「去庫房,把振北將軍新獻上來的長白山老蓼挑兩株好的,賞給詠棋。」
「是。」
「你親自拿了東西去,再看看詠棋。明白嗎?」
「小的明白。」
炎帝吩咐完,吐出一口氣,困乏地揮揮手。
吳才領旨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