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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第11章
  第九章

  趕走了詠臨,詠善施施然回轉。

  詠棋這次是逃無可逃了,只好無奈地站在原地等待發落。即使詠善看起來完全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但這個受夠了「欺負」的哥哥卻不爭氣的氣息急促不穩起來。

  詠善有趣地看著他,發現他的手指抓住了垂下的衣角,詠棋不會知道自己這個動作有多撩人。瞬間,詠善覺得面前這羞澀驚恐的不應該是他的哥哥。

  如果可以的話,他真的寧願這是他的太子妃。

  至少當太子抱住自己的太子妃時,太子妃絕不會哭喪著臉。

  他想抱住他,親吻他,把那漂亮的手指一根一根含進嘴裡,吸吮到通紅,最好把他身上每一個地方都吸吮到永遠發紅,烙上屬於詠善的顏色。

  詠善慶幸詠棋並不知道自己腦中正轉著怎樣的念頭,如果他知道的話,恐怕早就逃之天天了。

  「要寫什麼?」在詠善有趣的打量的目光下硬著頭皮站了半晌,詠棋忍不住問。

  詠善的目光有若實質,好像一雙手在把他層層剝開,咬著他的骨頭不放。詠棋一邊問,一邊藉故移動腳步,在黃花梨大木櫥前停下,取出文房四寶。這畢竟是他過去曾經住過的地方,大致也記得這些東西都擺在哪裡。

  而且,似乎詠善這個新主人,並沒有怎麼改動這座如今屬於他的宮殿。

  「寫什麼好呢?」詠善在他磨墨的時候,從他背後悄悄靠近。

  兩人都知道那研磨墨汁的專注出於假裝,完全的不堪一擊。距離一點點縮短,空氣從兩人之間被緩緩擠壓出去,詠棋察覺背上癢癢的,似乎和一開始被詠善的目光刺穿的感覺有所不同,一會兒後,聽見詠善在他身後低笑,「猜猜這是什麼字?」

  他用指尖在詠棋背上輕輕劃著,寫得很快而且潦草,寫完後,隨意地在詠棋背上繼續打了幾個圈圈,彷彿一點也不打算住手,等著詠棋猜他的謎。

  但詠棋一直都在沉默,低頭磨墨,就像壓根不想和他玩這個無趣的遊戲。

  「我再寫一次。」詠善輕鬆自如地又在他背上寫了一次。

  「……」

  「猜到了嗎?」

  他的唇又貼到詠棋耳廓後了,詠棋不得不陪他玩。

  其實也不是很難猜。

  「偶。」

  「哪個偶?」

  「無獨有偶的偶。」

  「錯,」詠善輕聲糾正,「是佳偶天成的偶,我的詠棋哥哥。」

  詠棋忽然手一滑,幾滴墨汁濺到桌上。他聳肩,像要回頭去看,卻被詠善一手抵在他背上,攔住了。

  「別回頭。」詠善攔著他,雙手抵在詠棋背後。「不要回頭。」

  他的聲音那麼低,好像他並不是這座龐大宮殿至高無上的主人,好像害怕驚碎了什麼,從此所幢憬的一去下回。

  他緩緩靠上去,抵著詠棋的雙手環到詠棋脖子上,像孩子一樣抱住詠棋。

  他總覺得自己比別人部長得快,懂得快,比任何一個兄弟都成熟,理智,但現在,他真的好想只當一個孩子。

  只有孩子,才不用為自己犯的過錯負責。

  沒有誰會永遠把一個孩子犯的過失記在心上,永不原諒。

  但他已經長大,大到可以做一個太子,負起天下蒼生的重任,隨意處置一條人命。

  他已經十六歲,再也不是一個可以得到原諒的孩子。

  「為我寫一幅字。」詠善一邊說著,一邊慢慢鬆開環住詠棋的手。

  詠棋低聲問:「什麼字?」

  「隨你,寫好了,放在桌上,等我回來看。要是我晚了回來,你就吩咐常得富給你準備午飯,太子殿你可以隨意去,只要別出大殿門就好。」

  詠棋聽著他的叮囑,沒有動靜,半晌後,才轉過身來。

  詠善已經走了。

  側殿的門半開著,剩下他一人,空落落的,讓人渾身不安的孤寂。

  詠棋低歎一聲,走到門前,打算把木門關上,他還真不知道該給詠善寫一幅什麼字才好。

  一個人影忽然從門外無聲無息地彎著腰鑽進來,鬼魂似的,嚇得詠棋後退了兩步。

  「誰?」

  「詠棋殿下,我是奉麗妃娘娘的命,來給殿下傳話的。」

  詠棋定了定神,盯著眼前的人,回頭探究窗外是否有人偷窺後,轉過頭來,慢悠悠道:「我不知道你說什麼。」

  「殿下不知道我說什麼不要緊,要緊的是,殿下知道詠善二皇子現在去做什麼了嗎?」

  詠棋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我怎麼會知道?」

  「殿下,」那人看看四周,悄悄靠近了一步,壓低聲音問:「殿下可曾聽過恭無悔這個名字?」

  詠善確實是去見恭無悔。

  天牢,在別人的眼裡戒備森嚴,難以進入。在堂堂太子眼裡,進去巡視一番,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暖轎在天牢外停下,隨行的人剛報上詠善的字號,主管天牢的牢差立即腳不沾地的趕出來招呼,陪著笑臉把詠善往裡迎,一邊吆喝人把牢房裡的蠟燭通通點上,去點濕氣,一邊又命人把牢裡的名冊拿來給太子過目。

  詠善淡笑著擺手,「不必了,我又不是過來審案的,隨便看看罷了。父皇從前吩咐過,管事不能老待在宮裡看奏章,也該躬身親問,多巡視一下各處。恰好今天經過,就進來瞧瞧。」

  「殿下真是勤於理事,體察下情。這麼冷的天,還親自過來巡視天牢,唉喲,殿下小心,這裡潮濕,小心著了寒……」

  詠善聽著牢差絮絮叨叨,小心慇勤地獻好,也不說什麼,負著手,一派從容地往裡頭緩緩踱步。腿傷還未盡好,走起來仍會覺得疼,但他好強慣了,不容人同情可憐,更討厭有人攙扶,強忍著緩步行走,竟沒人瞧出不對來。

  從儲藏文件、交接公事的前庭進去,沿著一條青磚直道過去,就是正式關押犯人的地方。到了這裡,鐵栓木柵門便多起來,一道套一道,每道門都有專人看守。

  從中間甬道進去,左右兩邊都是小間小間的牢房,有的空著,有的關著戴上手腳鐮銬的犯人。眾犯神態不一,有的見有人來,直目瞪視,暗含恨意,有的只是呆呆坐在乾草堆上,眼神茫然。

  詠善看了一會兒,誇道:「這裡雖有些潮,但還算乾淨。你這人辦差不錯。」

  牢差得了他一句誇獎,臉上笑得幾乎開花,「下官只知道勤懇辦事,算不上什麼功勞。殿下您才是辦大事的人,下官雖然官小,但也常聽大臣們誇獎殿下,說殿下雖然年少,但聰穎勤奮……」

  詠善不置可否地聽著,也不作聲,仍舊緩緩踱著步子往前走,隔了一會兒,似無心想起,問:二剛陣子有個御史誹謗國戚,被父皇關進了天牢,現在還關著嗎?」

  「御史?哦!殿下說的一定是恭無悔。還關著呢。殿下請這邊走。」

  牢差把詠善引到恭無悔的牢房外。

  詠善一看,不禁扯了扯唇,「你倒懂得分尊卑上下,一樣是犯人,怎麼這個人就單門獨戶,特殊照顧了?」

  「下官不敢!」牢差唯恐他誤會,惶然解釋道:「這恭無悔狂悖亂說話,皇上下旨,要他在天牢裡好好反省,還要他把悔過書寫好,進呈御覽。因為要寫悔過書,所以才特意安排單獨小間,還配了紙墨。實在不是下官徇私。」

  詠善聽了,只是揚唇,高深莫測地笑了笑,揚起下巴,「把門打開。」

  他雖然在笑,眼中卻無一絲笑意,眸光清澈冰冷,讓偷眼打量他臉色的人心裡都不禁打了個哆嗦。

  牢差哪敢說什麼,立即掏出鑰匙親自開了牢門,詠善進了門,他本要躬著背跟進去,忽然聽見前面拋下輕飄飄一句「都下去」,當即不敢再跟,識趣地後退出來,並所有人等,都乖乖候在外面。

  天牢裡,配備有筆墨的單獨小牢房和一般的牢房不同,除了牆壁床鋪更乾淨外,最大的特點是不使用木柵門,而採用厚實木門,儼然一個獨立空間,免去時時被人窺視的窘境。

  這種特殊措施來源於前代帝王的考慮,朝廷中人事複雜,風雲變幻,常有冤案出現,在這種小牢房內,被扣押的重臣可以書寫絕密奏章,以求一朝沉冤得雪,不必擔心所寫之文落入尋常獄吏眼中,多生枝節。當然,在位者也方便在牢房中直接密審,防止秘密洩漏。

  詠善進了牢房,微微一掃,已把牢房裡的一切映入眼底。三面白牆和一面厚門,上面厚厚的青石板,把這狹小的空間完全密閉起來。唯一和外界的聯繫,是牆最上方開了一個小窗,隱隱透入一點日光,只有巴掌大小。房裡一張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一張簡單的案幾橫亙在床前,放著筆墨紙硯,也是整整齊齊,一絲不苟。

  端坐在案幾前的男人大概四十五、六,正低頭沉思,聽見聲響,把頭抬起,瞧清楚是詠善,微愕了一下,但很快就鎮定下來,挪動著坐得有點發麻的腿給詠善行禮,「臣恭無悔,拜見太子殿下。」

  詠善冷冷瞅了他一眼,也不叫他免禮,道:「虧你還敢自稱臣子,做臣子應該恭敬主君,為什麼放肆妄言,誹謗國戚?五皇子詠升是我弟弟,長在後宮,什麼也不懂的孩子一個,對你也並無得罪,你怎麼就饒他不過,一本一本的奏章往上遞,非要把謀反大逆牽扯到他身上?」

  太子一上來就冷言冷語地責問,換了常人早就大驚失色,恭無悔卻臉色如常,偏著頭認真聽詠善說完,靜默了一會兒,居然緩緩坐回案幾前,淡淡逸出個不在乎的笑臉,「這件案子一出,我也知道自己不能活著出去。只是猜不到五皇子居然這般厲害,把太子殿下扯了進來。呵,一個小小御史,性命大不值錢,何必太子親臨?殿下請看,」他伸手進懷裡,摸了一個東西出來,咚地往案幾上一放,「藥我都已經準備好了。事不可為,仰頭一喝,世間事莫不一了百了。」

  那是一個長頸白瓷的小藥瓶,上面塞著木塞,塞上繫著一條殷紅殷紅的細絲,也不知道恭無悔在這天牢裡是怎麼弄到手的。

  詠善盯著那藥瓶,心裡一凜。

  這恭無悔在朝廷中官階不高,詠善身為皇子,按照炎帝的規矩,是不允許隨意和臣子們有私交的。因此雖聽過此人名聲,卻從無機會近看詳談。

  現在一看,竟不是個凡品。

  詠善未作聲,恭無悔又輕歎一聲,「下官入朝未到二十年,但生性好奇,喜歡遍看刑部典籍,歷朝冤案見識得多了。殿下的來意,我已經猜到幾分,也不勞殿下多言,恭無悔遵命就是。」

  詠善在兄弟中歷來剛硬冷冽,但畢竟只有十六,想到自己竟要逼死一個就在面前的活生生的當朝御史,手心也隱隱發冷。

  他站了半晌,嗓音有些乾澀,「你多疑了,我並不想你死。」

  「我知道。」恭無悔也不再自稱「臣」,看了詠善一眼,居然有幾分體諒地歎息,「太子對我不熟,我對太子卻是極熟悉的。殿下外冷內熱,性格堅毅剛強,嫉惡恨貪,是非分明,卻又懂得虛與委蛇之道。今日插手此事,殿下必有不得已的苦衷。」伸手擺個姿勢,「殿下請坐。」

  他生死無畏的態度,從容自若的言談,而且評論詠善個性,一矢中的,讓詠善大為吃驚。詠善坐下來,與恭無悔隔案對視,心裡暗暗驚訝,這人在朝堂上混了將近二十年,卻仍然只是個御史,父皇怎會這般沒有識人之明?

  不料,恭無悔讓他吃驚的,還在後頭。

  坐下對談,恭無悔首先就語出驚人,「我雖只是區區御史,卻早在十年前受皇上密旨,察看各位皇子的人品心性。因此,不但對殿下,就是對殿下各位兄弟,也瞭如指掌。」

  這話雖然意外,卻深合情理。

  否則恭無悔怎會對身在後宮的詠善如此熟悉?朝中高宮大多數兼具國戚身份,和後宮眾嬪妃定有牽扯,就算不是親戚,也不免有利益關係。如果要公正地察看皇子們,炎帝捨重臣而選擇一個信得過的直臣,反而見其英明。

  「慶宗十九年冬,皇上密召我入宮,欲在次年春天冊立二子為太子。我聽後大驚,拚死進言,此事絕不可行。」

  詠善一震。

  恭無悔所說的二於,不用問就是詠善本人。原來父皇要立的第一個太子就是自己,卻被此人拚死阻攔,慶宗二十年春,太子立是立了,不過立的卻是詠棋。

  難道恭無悔的眼裡,詠棋更有資格繼承江山,造福萬民?

  恭無悔微微笑道:「先不論能力和本事,詠棋殿下不足月而生,身體贏弱,常有病痛,只此一點,已難以成為太子正選。當皇帝要日理萬機,沒有一副好身子怎麼行呢?」

  這已在天牢中的犯人揮灑自如,每每語出驚人,詠善聽了之後又是好一陣不解,鎖起眉頭,細思前因後果,想到後面,心臟狠狠一痛,平白生出一股不祥之感,目光霍地變得犀利,看向恭無改悔。

  恭無悔卻笑起來,似有無比欣慰,「殿下果然聰穎,我沒有看錯人。」

  接著侃侃道:「皇上和我的看法是一致的,皇子之中,二皇子才幹最大,應選為太子。但自古長幼有序,不冊立大皇子,卻冊立二皇子,越兄而上位,會引起大皇子身邊眾人怨恨,埋下禍亂的種子。因此,我向皇上提議,先冊立大皇子詠棋為太子,然後,廢。」

  驟然間,狹室內靜到連呼吸聲都停了。

  彷彿看不見的弦拉到至緊,下一刻就是天崩地裂。

  恭無悔輕輕巧巧幾句話,像萬千斤的石灰忽然扔進水,在詠善心裡炸起滔天大浪。

  他是曾經不解過。

  父皇那麼英明的人,怎麼這麼多人不挑,偏偏挑了一個靜如處子的詠棋?既然冊立了,怎麼又只為了臣子要求冊封皇后這麼一點點小事就勃然大怒,不但廢了詠棋,軟禁麗妃,還把詠棋母親一脈的官員殺的殺,貶的貶,監禁的監禁,竟是雷厲風行,毫不手軟。

  詠棋那麼膽小的人,愛詩愛畫愛賞雪看梅,怎麼可能勾結大臣?怎麼可能結黨營私?怎麼可能和誰書信密謀?

  那個本來清淡儒雅,安安逸逸待在宮裡的人,在去年一下子被冊立為太子,被臣子們眾星捧月般諂媚逢迎得暈暈乎乎,卻一下子被打入十八層地獄,廢位之後連母親都見不到一面,即日押到封地南林軟禁起來讀書。

  這一切,原來都只是一個幌子!

  而且,都是為工讓他順理成章被冊立,而故意策劃的幌子。

  從頭到尾,詠棋為了他,變成了一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的替罪羔羊。

  而他,卻在詠棋淪落到內懲院的時候,對詠棋……

  詠善越往下想,心裡越發痛楚,竟連臉色也變了。他默默咬著唇,目光停在那個小白瓷瓶上,心又猛地頓了頓,這個恭無悔,到底殺,還是不殺?

  殺?這人是個能臣,忠臣,見事明白,風骨回然。而且,對自己有擁立之功。

  不殺?那詠棋和詠臨怎麼辦?五皇子詠升絕不會就此罷休,鬧到後面狗急跳牆,萬一把遞信的事真扯出來,詠棋大罪難逃,必然要再入內懲院。

  牽涉到詠臨這個孿生弟弟,自己的太子位就算不被動搖,父皇也絕不會讓他再插手內懲院的事。萬一……要是萬一父皇下旨,讓詠升主審,詠棋落到那個齷齪可恨的混帳手裡,豈不……

  恭無悔說罷,因為常年在燭下閱書而微帶混濁的眼睛凝視詠善。

  沉默一會兒後,這個深悉人心的牢獄之臣臉上泛起一絲笑容,「殿下,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把這等機密大事告訴殿下嗎?」

  詠善抬起眼,直直盯著他。

  「殿下,你要保重自己啊。你要明白,天下有多少人為了你能安穩待在宮裡,費盡了心血,不惜把命也給拚上。保住太子,讓天下萬民將來能有一個好皇上,容易嗎?太難了。」恭無悔道:「皇上為了殿下你,不惜拿詠棋殿下開刀,先立後廢。父子同心,詠棋殿下畢竟也是皇上的骨血,皇上這樣做,難道不心疼?這是……為君者的不得已。至於我……」

  恭無悔頓了頓,詠善的心也隨著猛跳了跳。

  恭無悔審視詠善片刻,才幽幽歎道:「為了殿下,皇上可以捨得自己的骨肉,難道我還捨不得一條性命?不管五皇子用什麼威脅殿下,我一死,也算讓殿下過了一個難關。臣子能盡責,也死而無憾了。」說罷便伸手。

  詠善只道他要去取那個白瓷瓶,不及細思,猛然探出手去,手掌重重複在瓶上,臉上一片森然凝重。

  恭無悔也微微吃了一驚,看看詠善,明白過來,「殿下放心,還不到時候。殿下今日親自探監,我這樣死了,豈不讓外人有機會構陷殿下?恭無悔不會做這種蠢事。」說到這裡,不禁又輕輕歎了一口氣。

  他奉旨暗查眾皇子十年,別的都不看在眼內,唯獨對這個總是隱忍不發的二皇子頗為偏愛。詠善在宮內種種抑鬱,對詠棋的仰慕,對母親偏心的憤懣,通通看在眼裡。十年下來,竟常讓他生出一種看待自己親子的感覺。

  這種感覺若洩漏出來,當然是對太子殿下的大不敬。只是……

  恭無悔仔細打量眼前的男孩。十六歲,說是孩子,猶不為過。好不容易保著他登上太子之位,接下來的路,卻要他獨自蹣跚而行,而且,注定一步比一步更艱險。

  當今的皇上,當年也是這樣過來的嗎?

  「第一次有機會和殿下近談,不勝歡喜。讓我送殿下一份薄禮。」

  恭無悔攤開案几上的白紙,提筆蘸墨,靜思片刻,下筆如風。

  臣以妄語入罪,身陷天牢,聞於雷霆,不勝惶恐。

  唯太子殿下親至開導,囑咐諄諄,訓無悔以臣子尊君之道,恩而親厚。臣反思再三,涕零不已。

  願立此字據,望殿下藏之,以觀無悔之改過也。

  至善之言,蒼天祐之。

  運筆如風,龍蛇游動。

  白紙上不一會兒就墨跡淋漓,寥寥幾行字,寫得蒼勁有力,頗有神韻。

  恭無悔寫畢,雙手捧起,抿嘴吹了吹,等墨水乾透,遞給了詠善,「請殿下收好。」

  詠善幽深如黑曜石的眼眸盯著他,看了片刻,才伸手接過,站起來的時候,順手把案几上的小白瓷瓶子也輕描淡寫地拿了,揣在懷裡,道:「死不一定是唯一的辦法。容我再想,終會有兩全之計。」

  離開牢房,外面肅立多時,站得腰酸背痛的牢差等人都鬆了一口氣,趕緊陪著他出去。

  到了外頭,冬日裡的艷陽掛在天空中,銀燦燦的日光直鋪下來。詠善剛剛從潮濕陰冷的天牢出來,被暖烘烘一曬,卻無端身體顫了一下。

  他半瞇起眼睛,朝天上得意洋洋的太陽瞅了一眼,長長吐出一口氣,「該看的都看了,召暖轎來,回去吧。」

  回到太子宮,剛進門常得富就迎了上來。

  「太子殿下回來了。」常得富識趣地道:「詠棋殿下午飯吃得很香,說菠菜不加葷,只放香油,清清淡淡的挺好。」

  「現在人呢?」

  「吃過飯,正在房裡午睡呢。」

  詠善聽說在午睡,想到詠棋睡著時毫無防備的乖巧樣,從天牢出來後沉甸甸的心稍輕了一些,擺手把眾人都叫退,獨自踱到為詠棋安排的房間,本想先隔窗瞅一下,沒想到窗簾都放下了。

  他索性悄悄推門進去,看見裡面兩個驚覺有人慌忙站起的小內侍,擺手叫他們出去,自己卻靜靜走到床邊,不動聲色地坐在床沿上。

  大概只是打算小寐一會兒,不曾換過衣裳。

  詠棋和衣而睡,緞料的外衣在床上壓過,有些發皺,卻顯得另有風情。他閉著眼,睫毛隨著平緩均勻的呼吸一下一下微顫,手邊不遠處落著一卷書。

  詠善拿起來一看,原來是《老莊》,笑了,把書放在一邊。

  他愜意地後傾,把背靠在床柱上,環起手,打量著午睡中的詠棋。

  討人喜歡的太陽,隔著窗戶竹簾把光隱隱約約送進來,不過分亮堂,卻很有一分暖意。晌午的房間裡靜悄悄,詠善被煩惱擾了很久的腦子像被一把刷子輕輕掃過,忽然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眼前這一個靜止的畫面。

  只剩下詠棋,和他。

  詠善的心倏地安靜下來。

  他感覺著自己的呼吸,細長,平和,均勻,沒有了平日的緊張沉滯,彷彿這一刻,睡著的不僅僅有詠棋,還有他。

  他放鬆著自己,嘴角蓄著笑,靜靜看著詠棋。

  這真是一種沒法形容的樂趣。

  詠棋,我的詠棋哥哥。

  呆看了不知多久,他坐直起來,盯著床上熟睡的人看了半天,終於伏下身,把鼻子湊到詠棋臉上,輕輕呼了一口氣。

  吹得很溫柔。

  不知道是要驚醒他,還是不要驚醒他。

  詠善記得,從前他曾經看過的。不知是哪一年,也是晌午,詠棋讀著書,伏在花園裡的石亭裡睡著了。明明是他先看見的,當時卻只站在遠處,癡癡地看著。後來詠臨來了,卻一點猶豫也沒有,走到亭子裡,往詠棋安詳靜謐的臉上吹氣,一邊吹,一邊嘻嘻笑。詠棋被驚醒了,猛然從石桌上直起身,不知說了一句什麼,詠臨更加得意地呵呵笑起來,伸手撓詠棋脖子,逗得詠棋也笑了。

  他們那麼高興,根本沒看見站在暗處的詠善。

  那無憂無慮的笑聲,像刀子一樣割著詠善的心。

  如果,自己也可以像詠臨那樣,毫無顧忌地走進石亭,像詠臨那樣,隨隨便便就近了詠棋的身,往他臉上吹氣……

  呼……

  詠善抿起嘴,又輕輕吹了一口氣。

  溫熱的氣息吹動詠棋耳旁垂下的幾縷細發,微微地動,掃過羊脂玉般瑩潤的臉頰。

  詠棋的臉頰很美,很柔和,如果上面沾著淚珠,欲墜不墜,就更美得讓人發狂。他在內懲院裡被關著的時候,幾乎天天落淚。詠善一邊恨他懦弱,男子漢流血不流淚,何況是個皇子,一邊,卻又暗暗喜歡他啜泣時的模樣,著意整得他哭著求饒。

  哥哥,你知道嗎?

  你本來,不該被押往南林,不該進內懲院,不該流那麼些眼淚。

  父皇心裡,其實一直都非常明白。

  根本不需要審理,父皇從一開始,就知道你是無辜的。

  這一切都是為了我,你明白嗎?

  我真怕有一天,你會都明白過來。

  詠善緩緩地,把唇輕輕壓在詠棋唇上。

  溫潤的觸覺舒服極了。

  詠善真想不出天下還有比這更軟更美的唇。他生怕把詠棋驚醒,但又心癢得忍不住,掙扎了半天,還是按捺著怦怦心跳,在兩兩相覆的唇間把舌頭伸出來,輕舔詠棋的雙唇。

  「嗯……」詠棋極低地呻吟了一聲。

  詠善猛地坐直了。再仔細打量,似乎又沒有醒。他下腹的慾望更強烈的叫囂起來,連歷來引以為豪的理智都把持不住,慢慢又靠過去。

  詠棋卻在這時候抬起手,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緩緩睜開厚密的睫毛,帶著一種矇矇矓矓未清醒的茫然,盯著坐在面前的詠善看了好一會兒,猛地覺悟過來,臉色大變,「你怎麼……」

  「怎麼會在這?你忘了,這裡是太子殿,我的地方。」詠善笑吟吟,居高臨下打量著他。伸手把他從床上拉得坐起來,「起來吧,現在太陽正好,你該出去曬曬,身子也不至於這樣贏弱。」說要詠棋出去曬太陽,他卻沒有站起來,也不鬆手,握著詠棋的手往自己身邊拉了拉,靠過去,又撫到腰上,嘖嘖道:「常得富說你愛吃菠菜,以後應該多吃點葷菜,不然瘦得可憐。」

  詠棋被他握手撫腰,又羞又怕,剛剛醒來,臉頰還留著少許紅暈,淡雅之外,又多了一分妖艷的動人。

  詠善一時看得竟癡了,漆黑的眼眸盯著他不放,盯得詠棋身體也開始微顫。

  沉默得近乎窒息之際,詠臨的聲音卻很不巧地嚷嚷著傳了進來,「詠棋哥哥快起來!趁著詠善哥哥不在,我們不如……」

  大門被大手大腳地推得大開,詠臨一邊嚷一邊跨進來,看見詠善也在,愣了一下,立即止了聲,吐吐舌頭,「詠善哥哥,怎麼你也在?」

  「今天真是奇怪,人人都忘了這是我的太子殿,見面就問我怎麼會在。」詠善察覺詠棋的手在往回抽,故意用勁抓緊了,刻意保持著曖昧的姿勢,笑著打量詠臨,「趁著我不在,你們想幹什麼?」

  詠臨一副幹壞事被人抓到的模樣,舉手撓頭,不敢答話。

  詠棋輕咳一聲,代他回答,「我們說好了下午一起練字。」

  「對!練字!」詠臨立即響應,愁眉苦臉道:「上次母親罵我字寫得難看,所以我求詠棋哥哥教我寫字來著。詠棋哥哥,你午睡夠了,快來教我寫字吧。」

  看著他們兩人配合默契,在自己面前竟還敢一唱一和,詠善心內大怒。

  詠棋如水一樣晶瑩剔透的手被他握在掌中,恨不得下死力一捏,把它捏個粉碎。這念頭剛一閃過,忽又一驚,我怎能這般對他?

  我競和父皇一樣心狠?

  詠善腦中思緒萬千,臉色隨之變化不定,看著詠棋的眼神一會兒犀利,一會兒溫柔。詠棋深知他凶狠起來可怕如邪魔,翻臉比翻書還快,心裡也是忐忑不安,垂下眼避開詠善的視線,露出懼怕之意,宛如在猛獸控制下的小獸,只看猛獸這會兒心情如何,是否肚子餓了。

  他心驚膽顫地聽著詠善呼吸起伏漸快,慢慢的,又平靜下來。

  「你這個一天到晚只會玩鬧的三殿下居然也知道練字,真是難得。」詠善不著痕跡地放開詠棋,擺出哥哥的架子,對詠臨道:「既然求得詠棋教你,就不要偷懶,好好的練。今天夜裡至少寫上七、八頁好字,拿去給母親看看,也讓母親高興一下。」

  詠臨知道二哥厲害,最難瞞得過的,沒想到今天居然輕易混了過去,連忙傻笑著點頭答應。

  詠善很想留下,但又知道自己其實並不受歡迎,暗自感歎,站起來瀟灑地伸個懶腰,「你們慢慢練吧,紙筆在書房都有,詠臨,不要把我的好筆都弄壞了。我還有事情要做,不陪你們了。」

  詠善獨自回到內室,一人坐在黃花梨木椅上沉思片刻,命人把身邊一個親信的侍衛叫了進來,吩咐道:「最近五皇子那邊事情多,你派人多看著點,不管大事小事,都按時回報過來。」

  侍衛去後,他掏出懷裡恭無悔寫的書信,展開來重看了一次,捲好收在暗格裡。又掏出那個白色小瓷瓶。

  恭無悔是個普通小官也就罷了,偏偏是個堪當大任的有才之人,膽略過人,說話行事,竟令人油然敬佩,這樣的角色,連父皇身邊的重臣中,恐怕也找不出幾個。

  可是他不死,詠升那邊必定不肯罷休。

  總不能為了一個恭無悔,把詠臨和詠棋都賠進去。

  這事陷入兩難,越想越頭疼。詠善鎖起雙眉,煩躁地把小瓶一併扔進暗格,索性先把事情放到一邊,取過早上遞送進來的奏章節略,開始低頭細看批閱。

  看了大半個時辰,詠善覺得口渴,喚道:「上茶。」

  木門咯吱一聲推開,常得富親自端了熱茶上來,伺候著詠善喝了,低聲問:「殿下,張太醫的藥送過來了。」

  詠善瞪他一眼,「藥送過來就送過來了,幹嘛說得鬼鬼祟祟,見不得人。」

  常得富尷尬地笑了笑,仍舊不敢放聲,湊近了一點,壓低嗓子道:「不是治傷的藥,是……是那個藥。」

  「哦。」詠善這才想起來,自己也緩了音量,「原來是那個,藥效如何?藥效慢一點不怕,最要緊的是不可傷了身子。他說了用量嗎?」

  「張太醫親自送過來的,說是他家祖傳秘方,藥效好,但是不霸道,絕不傷元氣,順五行經絡而為……」

  「罷了,誰要你背書。手腳要乾淨,不可被詠棋看出來。」

  「殿下放心,絕對不會。這藥用法也簡單,每天一顆,用水化開,然後把筷子泡在裡面。筷子上染了藥,進食的時候自然吃到嘴裡,無色無味,再精明的人也察覺不出來。」

  常得富退下後,詠善一目十行,不一會兒就把剩下的奏章都看完了。懶懶打個哈欠,想起自己在這辛苦工作,為人家收拾善後苦惱,那兩個會惹事的卻舒舒坦坦,不由苦笑。

  天下哪有那麼便宜的事?

  他站起來,開門便直接往書房走,到了書房前,透過敞開的房門往裡看去,頓時臉色一沉。

  詠臨確實在練字,詠棋也在,但那個姿勢,卻也太讓人不可忍了。

  書桌前攤開一張上好宣紙,墨已經磨了大半硯。詠臨坐在書桌前,詠棋站在他後面,握著他的手,正教他如何運筆。屏息凝神,前胸貼著後背,詠棋頭還探前盯著紙,兩人臉頰幾乎挨在一塊,那親密無間,看得詠善又酸又怒。

  攥緊的拳頭鬆了緊,緊了松,詠善站了半晌,才忍住怒氣,跨進門,笑了一聲,「練得好專心,看來詠棋還真是個好師傅。」

  「詠善哥哥,你辦完事了?」詠臨拿著筆回頭,咧嘴笑道:「等我一會兒,把這個『靜』字寫完,我今天就算交足功課了。」

  詠善走過來,站在一邊看。果然是在寫「靜」字,字已經寫了大半,骨骼端正,沉靜恬淡,可惜後面一橫力度中途而斷,顯得美中不足。

  詠善知道那是剛剛自己說話時,詠棋握著詠臨的手顫了一下造成的。

  同樣的兄弟,在詠棋眼裡,怎麼就有天壤之別?一個可以抱著教寫字,另一個卻連聽見聲音都會覺得不自在。

  靜默的眼神忽然變得如刀鋒般銳利,又在瞬間隱去。

  在他眼皮子底下,這兩個人還膽敢手握著手,身子都幾乎貼在一起,親暱得可恨。

  詠善環著手,耐心等他們把這個字寫完,看詠臨彷彿苦役得解一樣歡呼著扔了筆跳起來,不等詠棋走開,唇邊浮起一抹看不清含意的笑,「想不到詠棋哥哥這個『靜』字寫得這般好,今天也教導教導我吧。」

  走到書桌前坐下,施施然拿起筆,回頭盯著愕然的詠棋,「怎麼?不會是連教導一下弟弟也不肯吧?」

  詠臨正忙著開溜,七手八腳地收拾自己寫的字,打算回去向母親討賞,聽見詠善的話,把頭探過來,奇道:「詠善哥哥的字不是寫得很好嗎?母親老說你的字比我好上十倍。」

  詠善黑著臉截斷他的話,「你囉嗦什麼?在我書房混了一天了,還不快點回去?明天開始,給我好好待在母親那邊練功,我有空定要抽查你的騎射。」

  詠臨被罵得直吐舌,虛應一聲,抱著亂七八糟寫滿字的宣紙跑了。

  詠棋卻還僵在原地。

  詠善等了一會兒,大感不耐,滿肚子惡狠狠的威脅差點衝口而出,他回頭,看見詠棋僵硬的身子,驀然一頓,忽又把所有怒氣通通強壓下去,無端一陣喪氣,輕輕擱了筆,歎道:「你當哥哥的也太偏心了,一樣的兄弟,何必這樣分做三六九等。」

  詠棋聽他說得又似抱怨,又似撒嬌,大為稀罕,疑惑地仔細打量了他一番。半晌,用極好聽的清淡聲音道:「你其實寫得比我好,又何必要我教。不是笑話我嗎?」慢慢靠了過去,又蹙起眉,「你不拿筆,我怎麼教你?」

  詠善猛地轉頭,眼裡驚喜交集。

  詠棋被這目光一衝,心臟彷彿被什麼重重撞了一下。他感覺不自在,裝作咳嗽地別開頭,不再看詠善的臉,只把目光放在紙上,伸出手,握住詠善抓筆的手,開始輕輕移動,「我的字是雷太傳教的,你的字是王太傳教的,入門本就不同。雷太傅教寫字,重的是脈絡,這個『靜』字要寫得四平八穩,顯出靜的意思來,很不容易。連我自己也寫不大好……」

  筆尖極緩、極緩地移動,移得很用心,很流暢。

  白紙上,一個靜字逐漸成形。

  詠善看著那紙,卻什麼都沒入眼。

  他的手被詠棋握著,白皙修長的指,輕輕覆蓋著他的指,溫潤的掌心,攏著他的手背。

  詠棋只是站在他身後,他卻感覺像被抱住了。

  屬於詠棋的味道擁抱了他,屬於詠棋的聲音,縈繞著他。

  詠善真希望這不是一個字,而是天下間最冗長的書,能夠寫上最久最久的時間,把世間所有的墨,所有的紙,都寫滿,寫盡。

  但這偏偏只是一個字,一共就那麼幾個筆畫,時光倏地從筆尖溜過去,好像只是一個恍然,字就已經寫好了。

  詠棋鬆開了手,在詠善身後站直了身子,「教得不好,讓太子取笑了。」

  不再被握著的手,冰冰冷冷的,詠善沉默地坐著,依然抓著筆,五指緊了緊,豐晌,終於鬆了五指,把筆放下。

  他盯著面前墨跡未乾的靜字,用讓人不得不用神聆聽的凝重語氣,低聲道:「只要你待我,有待詠臨一半的好,我……」

  那個「我」字彷彿哽在喉間,吐出一半,吐不出剩下的一半,帶著無盡餘音,藏著說不清的意思。

  詠棋靜靜站著聽,詠善卻沒有接下去。

  兩人就這樣沉默著,一個站,一個坐,都看不見對方的神情,連呼吸都若有若無。

  罕至的寂靜中,窸窸窣窣的,小心翼翼走動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殿下……」常得富從敞開的書房木門進來,躬著背,小聲地道:「晚飯,已經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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