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讀書的地方就在太子宮內一個名為靜心齋的幽靜小室內。
兩人一同到達時,現任太子太傅的王景橋已早到多時,詠善含笑向太傅解釋了兩句,便把遲到的事情敷衍過去了。
行過禮,和詠棋一人坐了一桌,兩桌之間隔著半臂的空當兒,上面備好了筆墨硯台和幾張白紙,還有課本。
「今天,還是……講一講老莊。」
王景橋年近六十,老眼昏花,說話也不利落,每說幾個字,就要慢悠悠思上一下,不然就是咳嗽一聲。
不過詠善和詠棋知道這人是朝廷老臣,這些年身體不好了,父皇命他半休半養,順便教導皇子們讀書,儘管對慢吞吞的教導不怎麼耐煩,卻還是對他非常尊敬。
「齊物論,嗯……都看過了吧?」
王景橋拿起書,先讀了一邊,他年紀老邁,已經有些口齒不清,但躬行王事,卻非常盡職,凡是覺得讀得不順暢的,都要停下來,勻一勻氣,再好好讀上一次。
全文讀了一次,再逐句講解,也是讀一句,說一句。
這麼來來回回,一篇莊子的,只說了前面四段,已經用了將近兩個時辰。老太傅講得口乾舌燥,說罷了端茶,矜持地飲了一口,看著兩個正襟危坐的皇家學生,「兩位殿下,有什麼,嗯,不明白的地方嗎?」
詠善看看詠棋。
詠棋輕輕搖頭。
太博對著兩人都凝神看了看,慢慢道:「竟然沒有不明白的地方,嗯,那我就……考著問問吧。詠棋殿下,你說說『與接為構,日以心斗』是何意思?」
「是,太博。」詠棋應了,低頭想了想,才斟酌著緩聲道:「這是說人在世間,行事相處之間,整天以心計相鬥。」
「那……殿下怎樣看呢?」
「可歎。」
「哦?」王老太傅不置可否,混濁的老眼盯著詠棋,停了那麼一瞬,喃喃道:「殿下年紀未長,知道可歎,已算不錯了。可這一句,並非只做此解。『與接為構,日以心斗』也可以解成,人在世間,每一刻見識到的,體會到的,都在影響你的心。」
詠棋心裡微震,低頭受教。
太傅歎了一口氣,又把目光遲鈍地轉向詠善,「太子殿下,對剛才的講書,嗯……有什麼想法?」
詠善輕鬆地笑了笑,「我倒是在想那兩句『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如秋冬,以言其日消也。』」
「哦?請太子殿下照自己的想法,解一解這兩句。」
「可解做,將自己的想法如盟誓一樣存在心中,不加以言語解釋,所謂以守致勝。」
「那……後一句呢?」
詠善凝思片刻,忽然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淡淡道:「其殺如秋冬,應該可以解釋為衰敗如秋冬之枯草,但人生在世,誰到頭來不會變成秋冬之枯草?」
王景橋佈滿皺紋的臉,緩緩綻開一個老態龍鍾的笑,一邊笑,卻又一邊搖頭,喃喃道:「謬解,謬解。唉,老莊大道,古來又有多少人可以解得對呢?殿下這一解。也只是按著殿下的心性來,旁人不可勸了。」
放下茶碗,顫巍巍站起來,「今日先講到這,年紀老邁,不堪長坐。」
兩個學生連忙站起來,一邊一個扶著太傅的手,一直扶到出了靜心齋,詠善命常得富派人把小暖轎抬過來,送了太傅上轎。
兩人目送著太傅的暖轎遠遠去了,才轉頭互看了一眼。
詠善問:「一下子坐了兩個多時辰,累不累?吃點什麼才好?」
詠棋卻還在回味剛才課上的話,道:「從前都是雷太傅為我講課,這個王太傅的課,還是頭一次聽。雖然說話慢吞吞的,細想起來好像真的有些滋味。」
「當然,畢竟是當今大家嘛。」詠善領了詠棋進門,吩咐常得富準備飲食,都端到可以隔窗看景的小側屋去。
兩人都入了小側屋,幾個內侍忙迎上來,把他們身上穿著見太傅的外套給脫了,換上一襲輕鬆簡單的便服。
詠善把內侍們為他脫下的一大串玉飾拿在手上打量,最上面一個方形玉飾,透雕著古神獸面,下面紅色纓絡線連著兩個水禽形玉帶鉤,再往下,又是連著四個輔首銜玉環,連串穿戴起來,如在腰前鋪排成一片美玉連環,既大方又尊貴,難怪被萬眾挑一的選出來上貢宮廷。
父皇平目的賞賜極多,尤其是有外臣進貢,當太子的通常能得到數十樣,常常幾個方盤子蒙著黃緞送過來,詠善只是掃一眼就算了,今天才發現這件東西極有趣。
不禁越看越愛。
他想了想,自己拿著這套玉飾走到詠棋身後,道:「詠棋哥哥,你站著別動。」
手繞過詠棋的腰,把東西掛他腰帶上。玉飾一開始已經被組連好,現在掛起來便不怎麼費事,一會兒就掛好了。
「這樣多好看。」
詠棋把眉蹙起,等詠善一鬆開,自己就伸手去解,「這是太子的東西,別人不能戴。」
詠善抓住他的手,「上面也沒有太子的字樣,不過是一件玩物,你那麼在意幹什麼?我的東西你嫌棄嗎?」
詠棋見他說話口氣又開始不好,為難地站著不動。
詠善不理他,自己把東西又在詠棋腰帶上系得更緊了些,弄好了,才道:「你也多少穿得尊貴點,不然,等麗妃見到你身上寒酸,還以為我這個新太子刻薄你。」
詠棋聽見「麗妃」兩個字,稍稍動容,沉默一會兒,露出個不打算繼續爭辯的神色。
詠善知道他聽話了,柔聲道:「詠棋哥哥,我們先吃點東西。讀這麼久的書,你怎麼連桌上的茶都不喝一口?往日讀書也這麼用功嗎?」
攜了詠棋,兩人在窗邊隔桌而坐。
常得富這個時候卻輕輕走了進來,「殿下,五殿下求見。」
詠善眼內精光霍地一跳,瞬間就冷靜下來,不鹹不淡地「嗯」了一下,「知道了。派人在門口攔著,別讓他進來掃興。」
「是,小的這就去辦。」
「常得富。」
常得富立即站住了腳,「在,太子殿下還有什麼吩咐?」
「去和詠升說,他托我辦的事,我已經在辦了,不過,事情要慢慢來,不能心急。有消息,我會找人告訴他。你傳話的時候小心點,好好說,別惹惱了他。」
「是,小的一定小心。」
一大早起來讀書,現在兩人都飢腸轆轆。
飯菜很快一一擺上來,仍是詠棋喜歡吃的。
詠善幫他弄了一勺豆腐放碗裡,「豆腐是好物,可惜始終太素了。我叫人用雲腿片夾在豆腐裡面慢火蒸過,味道會好些。」
才吃了兩三口,腳步聲又傳過來。
詠善一臉不耐地看著走進來的常得富,「又怎麼了?」
常得富後面還跟著兩個內侍,手上都托著蓋了錦緞的大方盤,可知都是貴重金銀玉器,「稟太子殿下,詠升殿下已經回去了,說一切都拜託殿下您了。臨走前,他還留下了一些禮物,說是孝敬太子哥哥……」
詠善揮揮手,「好了。查看過沒有違禁的物品,你好好收起來就是了,這麼一點雞毛蒜皮的事,用得著過來擾著我們兄弟吃飯嗎?」
常得富也知道自己來得不是時候,應著聲趕緊帶人退下去。
詠善瞪著他們把門上的垂簾放下,才繼續把半邊身子扭回來繼續吃飯,低頭看見碗裡多了一片雲腿,剎那間眼睛二兄,忍著笑問坐在自己對面的人,「你幫我夾的?」
詠棋被他打量得渾身不自在,又不好不答,半天悶悶地道:「我不愛吃雲腿,它藏在豆腐裡面……」
他一邊解釋,詠善臉上的笑一邊擴大,唇角往上翹,連雪白整齊的牙齒都微露出來,笑得非常好看。
「我吩咐了廚子把雲腿片弄出來才上桌的,一定是他們疏忽了。不妨再遇到裡面藏著雲腿的,給我吃就好。」詠善興致勃勃,又舀了一勺豆腐。
還未遞到詠棋碗裡,腳步聲又隔著簾傳來。
詠善多年練武,耳力比常人好上數倍,一聽見腳步聲:心煩無比,忍無可忍地扭頭沉聲道:「不管什麼事,都給我滾開!還讓歪讓人吃頓清靜飯?」
話音未落,已經有不怕死的掀開了簾子,探進一張嘻嘻哈哈的活潑臉蛋,「嘿,我就知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也剛餓了呢。」
又是詠臨那個喜歡上竄下跳的搗蛋鬼。
大模大樣走進來,伸脖子往桌上一看,皺皺鼻子道:「詠善哥哥真小氣,每天就是青菜豆腐蘿蔔冬瓜的,大不了添一兩塊桂花糕,餓壞詠棋哥哥了。幸虧我聰明,帶了一罈子香鹵鹿肉過來。」
把懷裡抱著的一個小罈子放在桌上,屁股往詠棋那邊擠,大大剌剌道:「詠棋哥哥你挪一挪,我和你一道坐。這鹿肉可是我從宮外弄來的,嘖嘖,難得的美味。」
他那粗神經,壓根兒沒發現詠善的脖子上青筋一跳一跳,已經爆發在即了。
詠善隔著桌,幽幽盯著詠臨道:「你不待在母親那裡練騎射,又過來幹什麼?還是沒把我說的聽進耳朵裡?」
「練了!天沒亮就起來,練了一個大早上呢!」詠臨本來興高采烈,被詠善沉著臉問了一句,露出委屈神色,孩子般的急著為自己辯解,「是母親說練功也要悠著點,不能一蹴而就,過了頭反而傷了筋骨,所以我才沒繼續,趁空出來逛逛。哥哥要是不信,問母親好了,我什麼時候撒過謊了?」
他是個粗神經,詠棋卻多少知道詠善氣由何來,擔心詠臨這個笨弟弟再嚷嚷起來,更惹得詠善大怒,只好截了詠臨的話,皺眉輕訓道:「不練騎射,難道功課也去一邊?有時間就該安心學點東西,哪怕練練字也好。你分明是偷懶,尋個空就溜出來玩,還不向你詠善哥哥認錯?」
詠善在一旁聽著,心裡比明鏡還清白,這番話,每個宇都能嗅到回護詠臨的味,說不出的畏懼小心。
他不禁自忖道,在詠棋心裡,他不過是個連孿生親弟也能下手的角色!
五臟六腑一痛,就有一股血摻著酸辣直往上衝,頂著喉頭,竟一個字也說不出。
結果叫嚷起來的是詠臨,詠棋一說完,他就扭頭看著詠棋,萬般委屈又疑惑地叫道:「詠棋哥哥,你也罵我?這到底怎麼了?我這次回來,不是挨打、就是挨罵,母親這樣,詠善哥哥這樣,現在連你也罵我!我今天幹什麼壞事了?不過是拿一壇鹿肉過來想讓哥哥們一起嘗嘗,兄弟們一桌子吃個飯,也值得你們人人都罵我?我就這麼討人厭?」
他老虎似的大眼睛瞪得大大,居然紅了一圈,放開了嗓門,憤憤道:「既然個個都瞧不起我,把我叫回來幹什麼?索性讓我死在那鳥不生蛋的封地,豈不乾淨!」
詠善臉色早就青得嚇人,聽見詠臨叫喚得一聲大過一聲,說出索性死在封地上的混帳話,那股惱怒剮心似的實在按捺不住,猛地一聲雷霆大吼,「滾!」
手往桌上發瘋似的一掃。
頓時,所有菜碟碗筷,連著詠臨辛苦弄來的那壇鹿肉,乒乒乓乓,湯汁淋漓,全砸在地上。
一瞬間,房中氣氛窒息到極點。
詠臨看見詠善發怒,頓時啞了似的沒了聲音,怔了片刻,已是一臉傷心失望,霍地站起來,咬著牙掉頭就往外衝。
詠棋的母親只生了他一個,自己沒有同胞兄弟,反而從小就最疼這個弟弟,忍不住一把扯住他,「詠臨,你聽哥哥說……」
詠臨人高馬大,正發狠似的往外衝,詠棋坐著伸手去拉,根本拉不住,反而自己被帶歪了,一個坐不穩猛地一栽,額頭撞在桌沿上。
砰!發出好大一聲。
「詠棋!」詠善聽得心臟一縮,撲過去捧他的臉,「撞到哪了?讓我看看!」
詠臨也知道闖禍了,嚇了一跳,趕緊轉回來圍著詠棋打轉,叫道:「詠棋哥哥,詠棋哥哥,是我不好,你沒事吧?」看清楚詠棋額頭上紅了,毛毛躁躁道:「我給你揉揉。」
伸出手,還沒碰到詠棋的額頭,就被詠善一掌揮開,磨牙細聲道:「給我滾。」
詠臨垮下臉,慚愧得幾乎哭出來,「哥哥,我不是存心的,真的不是。」
「詠善,」詠棋輕輕喚了一聲,他細皮嫩肉,這一下撞得不輕,疼得臉色發白,蹙著眉央道:「太子殿下,他就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你別和他計較。」
詠臨卻更為內疚,忽然大哭起來,「都是我的錯!是我幹的壞事!怪不得人人都嫌我,是我自己招惹的!詠善哥哥你像上次那樣打我出氣好了,連詠棋哥哥的份也一塊討回來,我絕不告訴母親就是!」
這兩個異母兄弟,竟然比孿生兄弟還有默契。
一個央求,一個痛哭,把堂堂太子夾在中間,連氣都喘不上來。
詠善冷眼看著他們兩個,腸子像被人拿筷子胡亂攪到斷了,連疼都不知道,什麼滋味也說不上,驀地一陣心灰意冷,反而冷靜下來,苦笑著道:「不過一頓家常飯,值得你們這樣又哭又叫?不像個皇子的模樣。」
他把詠棋扶起來坐好,回頭看見常得富在門外探頭探腦,揚聲吩咐道:「常得富,拿些碰傷的藥膏來,詠棋殿下不小心撞到了。還有,命人重新布菜,除了剛才那幾樣,再加兩個油水重的葷菜,詠臨是個一頓沒肉就活不成的。」
常得富連聲答應,立即跑去辦了,另有兩三個小內侍進來打掃,一地狼籍整理完畢,藥膏也到了,詠善拿在手裡,叫詠棋坐著別動,親自用指尖挑了一點,在紅腫的額頭上細心塗抹。
詠臨胡亂抹了哭得一塌糊塗的臉,在一邊手足無措地站著,訥訥道:「詠善哥哥,讓我來吧。」
詠善心裡灰冷,對他也不怎麼生氣了,語氣居然比往日溫和,「你坐著就好。練了一個上午騎射,飯都沒吃,還要哭一場,也夠你受的。」一邊說,一邊用指腹輕輕沿著傷處邊緣打圈。
動作溫柔得令人心碎。
詠棋見詠善今天這麼好應付,不禁有些驚訝,忍不住偷偷盯著眼前這個手握重權,喜怒無常的弟弟看,剛好被詠善掃到,詠棋微驚,立即把視線下垂。
「疼?揉得重了?」詠善停下手。
詠棋搖頭,「不……嗯,好多了。」
他本來垂著眼睛,睫毛濃濃密密,遮擋了眼底思緒,和詠善對了這一句:心裡忽忽一跳,彷彿石頭掉進湖面,泛起一圈又小,又沒聲息的漣漪,情不自禁又把眼睛抬了起來。
兩顆黑瞳仁潤如寶石,罕見的不帶戒備地瞅了詠善一眼。
詠善正幫他擦藥,離得極近,詠棋這樣輕輕一眼,直看入他魂魄裡去。一觸那目光,詠善心肝猛地被扯離了原位,連呼吸都驟然屏了。
他被炎帝挑選出來當太子,多少大事都不能讓他顏色稍變,這會兒卻激動得難以自持,胸膛漲滿起來,到發疼了,才知道自己早忘了呼吸。
詠善定定看著詠棋,按捺著他翻騰咆哮的心浪,良久,才對詠棋低聲道:「我說過這輩子都對你好。你放心,詠善說過的話,從不反悔。」
這話說得太過誠摯,直似泛著血色一般凜冽決斷。
詠棋雖然早被詠善三番四次修理得痛不欲生,此刻卻也禁不住心底一顫。
他腦裡亂糟糟的,也不知該怎麼應這一句,訕訕地又把臉低下去,抿著唇不作聲。
他不作聲,詠善也不作聲,仍舊幫他揉傷口,像恨不得一心二忌,就靠著指尖把紅腫的傷口頃刻消整下去,一絲疼都不剩。
詠臨干了錯事,心虛加內疚,老老實實聽詠善的,坐到一邊,雖然憋得難受,卻居然也真的很乖,安安靜靜沒亂開口。
兄弟三人都不說話,房中靜得連掉一根針都能聽見。
冬天的暖日子,午後陽光微微斜射,各人想各人的事,卻都覺得有些暖融融,渾身懶洋洋的,安逸舒坦到了極點。
這樣沉默著,像把許多不痛快的事都抹去了顏色,通通變淡。兄弟們彼此看一眼,竟都有些過意不去,目光漸漸柔和。
很快,常得富領著人把新做好的熱菜送上來,一碟一碟擺上桌,小心地笑著解釋,「為詠臨殿下新添的兩樣葷菜,一樣是蔥油悶三黃雞,一樣是鹵酒醬肘子。本來想弄個詠臨殿下最愛吃的牛肚子熱鍋的,但那東西預備耗時,怕做出來時間太長,讓三位殿下等太久……」
詠臨剛才還算老實,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不過片刻又故態復萌,被常得富逗得直呵呵,不等常得富說完,笑罵道:「你也大會巴結人了,弄兩樣菜就能被你捧得笑出一朵花來。嗯,要找個東西賞你。」他探手入懷,掏了半天,笑容忽然古怪起來。
原來今天練的是騎射,小玩意都沒帶身上,掏來掏去,根本掏不到什麼。詠臨只好低頭看自己的腰帶,上面拴著兩塊玉珮,一塊是炎帝賜的,一塊是淑妃昨天才給的,當然不能隨手賞人。
但話已出口,常得富又站在面前,拿不出東西,豈不尷尬死了?
詠臨一邊裝著樣子,一邊急得眼睛亂瞄,掃眼就瞧見了詠棋腰上的佩飾,湊過去作個揖,笑道:「詠棋哥哥,你這麼細的腰,掛著這麼大串的東西,沉甸甸的多辛苦,不如借一塊小的給我先使使,以後我弄個更漂亮的還你。」一邊說,一邊毛手毛腳要拆塊玉件下來。
非常意外,詠棋竟護著腰間不許他動手,哄道:「詠臨,你要東西,別的不行嗎?哥哥去找個好的給你。你快住手,別把它弄壞了。」
詠棋向來對詠臨最大方,只要詠臨央求,縱是心愛之物也肯讓出來給他。只是這腰上的玉飾組件,雖然每個部件都不大,做工卻異常精巧,連連相嵌,非常難得,想必也是詠善得到的賞賜中的上品。
詠善也許自己對這個也頗喜愛,卻送了給他,還在不久前親手幫他繫上。
如果就這麼當著詠善的面讓詠臨拆了一片去,連詠棋都自覺太對不起詠善,一邊阻止詠臨,不由又擔心詠善再次發怒,移動目光去看詠善的反應。
詠善哪裡會生氣。
他見詠棋護著自己送他的東西,早就高興得手腳微顫了,如喝了醇酒般半醉,只在心底反覆喃喃——
金石為開,金石為開……
瞧見詠棋看他,竟綻開一個燦若驕陽的笑容,快步走過去,攜了詠臨,以天下間最慈愛的兄長都自歎不如的溫柔口氣道:「弟弟,你要東西賞人,我這裡有一堆呢,什麼玩意都有,隨著你挑,只要喜歡的,儘管選了,我差人送到你那裡去。以後還缺什麼,儘管過來我這殿裡挑就好。」高興到了極點,連話也說得古怪,一連串的「儘管。
詠善又摘了腰上一塊極名貴的玉珮,轉身丟給常得富,誇道:今天的菜做得好,你也算盡心了,拿著這個去吧。」
常得富從察覺詠臨想打詠棋腰上玉飾的主意開始,就嚇得腿肚子抽筋,大呼不妙,好幾次想開口求詠臨不要賞了,萬一太子殿下醋罈子翻了,牽連到自己這個小總管身上,可不是好玩的。
沒想到好運天降,詠棋一個小小的拒絕就讓事情轉了個彎,自己最後還得了一個寶貝,歡喜得眼睛瞇成一條縫,連連打躬道:「謝殿下,謝詠棋殿下,謝詠臨殿下。」拿著那玉珮,渾身快活地退下去了。
詠臨卻被詠善的兄長之愛打動了,好半天還張大了嘴巴,愣了似的看著詠善,不禁感動起來,一把攥著詠善的手,結結巴巴道:「詠善哥哥,我……我就知道自己再不爭氣,你也是……也是疼我的。」
破天荒地,詠善竟有些許慚愧。
詠棋在一旁道:「要說話,不如邊吃邊說吧。菜都涼了。」
兩個孿生兄弟回過神來,想起這頓飯吃得真不容易,不禁同時失笑,那一刻,那模樣和表情,活脫脫就是同一個模子出來的。
詠棋看得驚歎,第一次覺得詠善和詠臨真的極為相像。
奇怪,從前竟看不出來。
於是,氣氛變得極好,兄弟三人竟兄友弟恭起來,一起在桌旁坐下,愜意地邊聊邊吃,說得最多的自然還是詠臨,一邊油水淋漓地啃著肘子,一邊嘰哩呱啦無所不談,詠善和詠棋細嚼慢咽,聽著詠臨口水亂噴,臉上都帶著微笑,偶爾彼此互看一眼,便有什麼輕而暖和的東西撞在心頭一般,不禁暗中生了感歎,只是一頓飯的光景,怎麼就恍如生前身後,截然不同?
天意真是不可測。
詠善心裡最清楚發生著什麼,詠棋卻只是模模糊糊,只是覺得眼前這人並不那麼可恨可怕了,自己也不貪心,若能如此下去,以後母親也活得平安,這樣的日子,倒也比自己預想過的要好上一點。
他這個願望,雖然真的不算貪心,但顯然並不容易成真。
一頓飯還沒吃完,事情就來了。
房門外,忽有人影一閃,在門外站住了腳,往裡面稟道:「太子殿下,小的有要事稟報。」
詠善吃飯是嚴令不許打擾的,正和詠棋隔桌相對,笑著聽詠臨誇誇其談,聽見聲音,朝門外一瞥,看清楚那人面目,頓時眼角一跳,放了筷子緩緩站起來,笑道:「你們先吃著,我出去一會兒。」
詠善踱出房門,等在門外的人剛動了動嘴,被詠善掃了個眼神,立即不作聲了。
兩人默默轉到廊下,詠善才悠悠道:「說吧。」
那人穿著宮內中級侍衛的衣服,眉目間藏著一絲細緻,名叫林川,是詠善身邊幾個探聽宮內消息的得力臂膀之一。
林川先左右看看。
「殿下。」他跨前一步,在詠善耳邊嘀咕了一句。
詠善一聽,臉色雖無大變,眼神卻驟地沉了下來,「母親去了麗妃那處什麼時候的事?她去幹什麼?」
麗妃待著的地方,自然就是冷宮。
他本來不想理會被關在冷宮的麗妃,不料一個詠臨,一個詠棋,先後都差點在那惹出大禍,再不下點功夫,日後更不得了,便吩咐林川暗中對冷宮裡的事留心一二。
林川道:氣小的得到的消息,淑妃娘娘約莫吃中飯的時候過去的,還帶了一個食盒,說和麗妃娘娘情同姐妹,看著麗妃娘娘一個人冷清,心裡過不去,弄點好吃的送去。以淑妃娘娘現在的身份,門口的侍衛們也不敢攔她,就讓她進去了。後來過了小半個時辰,淑妃娘娘就出了門,回殿裡去了。」
詠善從聽見「食盒」二字起,疑心就重了。
母親和麗妃之間的恩恩怨怨,明爭暗鬥,幾十年來就沒停過一天,已經到了不看見對方的屍首,心裡這簇火就消不下去的地步。
要不是淑妃還未正式成為皇后,有些膽怯,自己這個太子又再三明裡暗裡地脅迫,恐怕淑妃早對被打入冷宮的仇敵下手了。
情同姐妹?
哼,連那些開門迎她進去的侍衛心裡都絕不會信。
詠善一邊暗暗冷笑,一邊徐徐地問:「食盒裡的東西,都有查驗過嗎?」
「當然查驗過。」林川稟道:「雖然是冷宮,麗妃娘娘畢竟曾經受過皇上多年寵愛,還為皇上生了第一個兒子,她要是在裡頭出了事,看守的侍衛哪個活得成?況且兩位娘娘的事,侍衛們多少也知道,查驗的時候更是加倍小心。」
像是為了安詠善的心,他又補充了一句,「另外,小的也已經打探清楚,淑妃娘娘離開後,麗妃娘娘依舊好好的待在裡頭。要是出了事,宮裡早就鬧起來了。」
「哦?」詠善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既然如此,母親去這一趟,就只是好心送些吃的?」
「像是有聊了兩句。」
「說了些什麼?」
「小的不清楚。」被詠善亮得像星似的眼珠子一瞅,林川呼吸微微急促起來,顯得有些為難,低聲道:「冷宮是後宮裡頭管得最嚴的地方,要打探消息,買通人手,都需要時間。再說,那些貼身跟著麗妃的人,一則都是跟隨麗妃多年忠心耿耿的,二則,就算他們其中有一、兩個想另投明主,也要有機會和我們接頭不是?這才幾天的功夫,小的還暫時無法和裡頭的人打上交道,目前先買通一個看門的普通侍衛,只能知道門上的事,等再過些日子,小的想辦法慢慢往裡頭滲。殿下,這種事急不得。」
詠善知道他說的是實情。
在後宮裡頭打聽不該打聽的消息,本來就充滿危險,萬一露出馬腳被人揪住,說不定立即被栽上一個密謀的罪名。
尤其是冷宮,尤其是麗妃。
誰會相信在冷宮有動作的新太子不是為了害麗妃,而是為了保麗妃?
若在這個地方栽個跟頭,被人抓了實據,到了炎帝面前,那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
詠善暗中歎了一口氣,臉上卻裝作不在意,只道:「這麼幾天,你能做到這樣,已經不錯了。是我從前考慮得不夠周全,早就該在冷宮那頭留意些,也不至於今日這樣。」
堂堂太子自責兩句,林川當然不敢插話,低著頭在一旁聽著。
詠善道:「你去見見買通的那個侍衛,誇獎他兩句,多賞點錢。以後再有不尋常的人在麗妃那裡露面,別管是不是在當值,立即來報。別像這次一樣,人都走了,我才得到消息。」
林川點頭稱是。
詠善囑咐道:「多看著麗妃,如果有病痛,即刻召好的太醫去看,別讓人趁機下手害了她。」
兩人細細商量一番。
打發林川離開後,詠善記掛著屋裡的詠棋,又往原路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