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詠棋也是一早醒了,卻沒有作聲,閉著眼睛在被裡裝睡。
他知道詠善何時從身邊躡手躡腳地起來,甚至可以感覺到詠善凝視自己的暖暖的目光。
寒冬的清晨如此安靜,房中能聽見彼此的呼吸。
詠善似乎還伸了手,像要撫摸一下他的臉,大概怕他驚醒,又忍住了。
他不敢睜眼,唯恐和詠善晶瑩的眼眸對上。
聽著詠善離開的聲音,詠棋在床上側躺著,壓抑地屏住呼吸,有那麼一瞬,極害怕自己會翻身坐起,失聲痛哭。
許久,等到身後一點聲響都沒有了,他才從床上緩緩坐起來。
悵然若失地呆著。
彷彿一動也不敢動,他總覺得哪怕手指頭動一下,壓在頭頂的那片烏雲就會砸下來,王宮陰暗的角落裡會鑽出各種怪獸,逼得他無處可逃,做自己不願做的事。
偏偏常得富送了詠善騎馬走後,轉過頭來想瞧瞧詠棋,進門一看,發現詠棋坐在床上發愣。
「唷!殿下怎麼這麼早就醒了?穿著單衣,也不叫喚小的一聲,如果凍病了,太子殿下還不找小的算賬?」常得富受到詠善臨去前的提醒,臉上笑容比平日更增了三分,連忙親自過來給詠棋披衣。
詠棋這時候心情鬱鬱,見他慇勤地捧著大外褂過來,舉手止了,取過來自行披上。
指尖觸到脖上肌膚,燙得嚇人,自己也愕了一下,才覺得頭重腳輕,開始以為是剛剛醒來不適,現在看來,昨晚沐浴時真的冷著了。
他裝作隨意地往臉上抹一把,確實滾燙異常。詠棋自己知道自己的身子,娘胎裡帶來的贏弱,大冬天裡這樣發熱可不是吉兆,心裡卻一點也不擔憂,反而暗暗覺得安心。
可見老天也是有眼的,知道他不是好人,要害詠善,便降下病災懲罰。
但願詠善這太子,真的能受到上天庇佑,無災無難。
也願宮裡的所有人,母親也好,淑妃也好,還有詠臨他們,個個平安。
他坐在床上,越想越覺悲涼,原本並不如何篤信佛教,這時卻情不自禁嘴裡喃喃一陣,合上雙掌,閉目唸了一聲「阿彌陀佛」。
常得富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順口奉承道:「殿下真是菩薩心腸,這雪景雖然好,外面百姓就可憐了,也不知道要凍死餓死多少,太子殿下也正為這個發愁呢,一大早就出宮去看視去了。」
他揣測得完全不對頭,詠棋也沒反駁,淡淡道:「這個時候,誰有心思看雪景?」
挪動著身子下床。
他原本在床上半側著身,下地後,常得富才看清楚他的臉色紅得不太妥當,瞇著眼睛靠過來,「殿下臉上怎麼這樣紅?」伸出手想探探額。
詠棋知道他一探了,九成又喳呼起來,鬧得天下皆知,把他伸過來的手擋了,沉下臉,「有話只管說,別動手動腳。」
他畢竟曾為太子,臉一擺,烏黑的眸子瞅著常得富,眉梢處頓時逸出一股不容冒犯的高貴。
常得富不敢開罪,陪笑道:「小的只是怕殿下生病,給殿下探一下。」
「你才生病呢。」詠棋道:「我剛起來,臉色自然紅潤一點,你剛剛說詠善到宮外去了?」
「是的,太子殿下剛走。」
詠棋停了,佇在那裡,半晌沒作聲。
常得富實在搞不懂這個皇子心裡在想什麼,大概是昨天因為詠臨那麼一鬧,心裡不痛快,言行舉止和平日那溫和雍容全不一樣,有點呆呆愣愣的。
他不敢招惹詠棋,站在一邊賠小心,偷窺詠棋臉色。
過了好一會兒,詠棋才咬了咬牙,道:「詠善既然出去了,我索性讀書去。」
「讀書是大好事,殿下真勤奮。」常得富請示,「要請太傅過來給殿下講課嗎?」
「太傅年紀大了,這麼冷的天,要他老人家過來,豈不是我們這些做弟子的不體貼?」詠棋搖頭,「我自己挑點書看看好了。」他頓了一會兒,紅得有如火燒似的臉猛地一下發白,深吸了一口氣,把視線垂往地上,裝作漫不經心地問:「書房裡的書沒幾本新鮮的,都看厭了,我記得從前內室裡的櫃子上有幾套木刻的孤本,現在都還在嗎?」
他還是第一次幹這種事,說話時,心臟怦怦亂跳,幾乎竄出嗓子眼。
常得富雖然覺得不對勁,但把所有事都推到詠臨吵鬧的頭上去了,只覺得詠棋鬧彆扭可比詠善發怒好對付多了,還是笑瞇瞇地答著,「小的讀書不多,也不知道什麼是木刻不木刻的,殿下若問的是內室裡面有沒有幾套大書,小的知道是有的。那些書從前就有,太子殿下搬進來後,嚴令不許我們亂換這裡的東西,都保留得和您當初在時一樣呢。嘖嘖,別怪小的多嘴,這太子殿下對誰,都沒有對詠棋殿下您盡心啊。」
他只是隨口拍一下馬屁,詠棋卻聽得剮心似的疼,臉上像挨了一巴掌似的。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冷宮裡天寒地凍,他絕不能棄母親麗妃於不顧。
嘴裡上下牙關都幾乎咬裂了,才低聲道:「內室,我能去看書嗎?」
那是太子殿中的要緊地方,一般人不讓進的,何況他是有詔令軟禁自省的。他暗藏居心的問著,既怕常得富不允,又隱隱希童一著常得富不允。
不料,常得富早得到吩咐,凡事都由著他,只要哄得詠棋歡喜就好,當然詠棋說什麼都點頭,毫不猶豫地道:「殿下這說的什麼話,這殿裡怎會有殿下不能去的地方?等殿下梳洗好了,吃過早點,我就陪殿下過去。」
他答應得如此痛快,詠棋又驚又愕,站在原地又怔了片刻。
不一會兒,負責梳洗的宮女們已經端著熱氣氤氳的銀盆進來,詠棋站在那兒被她們伺候,滿心彷徨,抬頭一看,臉色大變。
何九年那張能令他做噩夢的臉又跳進了眼簾。
好像一根驅趕著他的棍子,忽然戳到了心上。
何九年卻好像根本沒瞧見他一樣,規規矩矩的垂手斂眉,雙手捧著準備給詠棋換上的坎肩。
「殿下,怎麼了?」常得富問。
「沒什麼……」
梳洗之後換好衣裳,站了多時,詠棋已經有些頭昏眼花。他唯恐自己不留神暈過去,連忙往後退兩步,順勢坐在床邊。
早飯上來,匆匆吃了一點,就叫撤了。
常得富做事倒也麻利,早飯一撤,又過來請安,說要陪他過去內室。
詠棋道:「你太呱噪了,跟在身邊,我怎麼看書?」
常得富訕訕一笑,「那……那小的不敢跟著去了。反正殿下有什麼吩咐,只管叫一聲就好,小的立即過來伺候。」
詠棋借口要看書,單獨進了內室。
內室比書房狹小,陽光也不充沛,一跨進門,便有陰森森的感覺。
詠棋站在門口,朝四周看了看,直有一股哽咽似的傷感。
他當太子時就是這座宮殿的主人,對內室當然也有一番佈置。如今一看,昔日珍愛的幾套孤本還放在老地方,角落裡仍然擺著黃花梨三足香幾,對面矗著的,依舊是自己從前親挑的榆木鳳紋曲屏。
競真如常得富所言,一絲一毫,俱都未變。
其實詠善保留他的東西,詠棋早就知道,但從沒此時這般感動,舉目四望,熱淚已經奪眶而出。
怔怔站了良久,歎息不斷。
他遲疑地走到牆邊,緩緩摸索著。
過去在內室裡,他也曾經制過暗格,希望詠善不會連這個也保留著吧。
詠棋找到暗格的樞紐,往裡一按,聽見輕輕的「卡」一聲。
暗格打開來。
朝裡一看,更是傷心不已。
這弟弟雖然聰慧精明,對自己卻實在癡得讓人傷心。
詠棋雙手發抖,把裡面的東西拿出來,打開看了兩三件,就發現了恭無悔的親筆信。
臣以妄語入罪,身陷天牢,聞於雷霆,不勝惶恐。
唯太子殿下親至開導,囑咐諄諄,訓無悔以臣於尊君之道,恩而親厚。臣反思再三,涕零不已。
願、王此字據,望殿下藏之,以觀無悔之改過也。
至善之言,蒼天祐之。
果然如麗妃所言,上面「太子殿下親至」幾字,足以證明詠善曾經悄悄去過天牢,私下和恭無悔見面。
這種雖是小事,但若落入父皇眼中,對於詠善這坐在最敏感的太子位上的人來說,也極可能會成為災難。
一不小心,就會被扣上罪名。
小則是無旨意擅入天牢,太子莽撞,惹皇上不悅;大則是置國法於不顧,結黨營私,圖謀不軌。
「殿下。」身後傳來輕微的聲音。
詠棋正拿著那信在細瞧,如聞雷轟,渾身汗毛驟然炸起,條地轉身,對上何九年的臉,「你……你怎麼進來了?」極低極嘶啞的問。
何九年卻異常沉著,「常總管忙著別的事,小的趁沒人看見,進來瞧瞧殿下。」目光一轉,停在詠棋手上,「這就是恭無悔在天牢裡寫給當今太子的信?」
詠棋把信猛地攥緊了,生怕何九年搶走似的,咬牙道:「你,給我出去。」
他鮮少這樣厲色,何九年也是一愕,隨即明白了幾分。何九年退了兩步,以示並無惡意,朝詠棋躬了躬身子,道:「小的知道殿下素無害人之心,眼下迫不得已,娘娘也僅求個自保,這東西藏在娘娘手裡,絕不會放到皇上面前去,只是讓淑妃忌憚點罷了。究竟該怎麼做,殿下自決,只盼……」躊躇一下,輕輕道:「只盼殿下對太子殿下有兄弟之義,卻也……卻也別忘了和娘娘的母子之情。」
說完,低了低頭,緩緩退了出去。
詠棋看著何九年出去,籠罩在頭頂的烏雲非但沒有褪去,反而壓得更低,直讓人喘不過氣來。
兄弟之義?
母子之情?
詠棋苦笑,五指發酸,他才想起自己還死死攥著恭無悔的信,低頭一看,早捏成了一團發皺的酸菜般。
他心裡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若要不做這事,可憐母親被關在冷宮,恐怕真的就被淑妃害了;若做這事,詠善平日如何待他,種種小事都湧上心頭,實在狠不下心腸。
雖然順利偷到書信,卻無比的失魂落魄。
慢慢地走出內室,忽然聽見一個熟悉又充滿喜悅的聲音,「詠棋哥哥!」
詠棋抬頭,不敢置信地看著詠臨從門角邊朝自己快活地跑過來,常得富一臉疑惑地跟在後面,要攔又不敢攔的樣子。
「詠臨?你怎麼進來的?」
「想見哥哥,就來了。」詠臨是一路跑來的,大雪天,卻熱出一身大汗,到了詠棋面前,忽然凝住笑臉,「哥哥怎麼了?臉色這麼差?」也學常得富那樣,伸手就探。
詠棋舉手一擋,往後退了一步,不悅道:「你都多大了,怎麼見面就亂動手?」蹙起眉頭。
詠臨向來和他胡鬧慣了,被他忽然一擋,愣了好一會兒,想起昨天的事,自己反而先尷尬起來,紅著臉不再作聲。
詠棋問:「你怎麼進來的?詠善不是說,再不許你來這裡嗎?」
提起這個,詠臨才又打起了精神,趕緊道:「你猜也猜不到,詠善哥哥忽然開竅了,答應讓我帶你走。」
詠棋一聽,卻如晴天霹靂般,臉色劇變,「他讓你帶我走?他……他怎麼會答應?」
「你不信?常得富也不信,他要擋著門不讓我進來呢,這混蛋東西。」
常得富在旁邊苦笑著賠小心,「詠臨殿下,小的哪有這麼大的狗膽?是太子殿下……」
「你少給我兩面三刀!要不是詠善哥哥給了我信物,還讓他的侍衛跟著我來,你小子還不犯上作亂的打算把我攆出去?常得富,你長本事了,居然敢對付起皇子來了。」
詠棋不理會常得富的事,對詠臨道:「詠善怎麼無緣無故給你信物?」
「這有什麼奇怪的,我那哥哥早該反省己過,改正錯誤了。他若有長進,我還肯認他是我哥哥,不然……」詠臨悻悻地抱怨了兩句,轉而看見常得富還賴在一邊不走,對常得富凶狠地一瞪眼,「你還站在那幹嘛?等著挨揍嗎?告訴你,昨天挨打的事,我可沒忘記你的帳,以後自然給你一次清算乾淨!」
常得富被罵得狗血淋頭,一個小內侍跑進來道:「常總管,太子殿下派人傳話,要你到庫房把綠釉浮雕走獸燈取出來,送到詠升殿下那去。還有,前兩天得的盤長纏枝紋鑲珊瑚銀冠,也一併帶過去,送給謹妃娘娘。」
「這就來。」常得富正尷尬,得了個下台階,趕緊告退。
反正詠臨手中有詠善的信物,他留下也奈何不了這位皇子。
趕走了常得富,詠臨才對詠棋道:「這傢伙不是什麼好東西。詠棋哥哥,夜長夢多,快跟我走。也不用收拾東西,我那裡樣樣齊全,你只當到了自己家,想使什麼開口就是。只要到了我那……」
「我不想走。」
「……就算我那哥哥又起了壞心,爪子也伸不進我的門坎……思?你剛剛說什麼?」
詠棋低頭看著腳尖。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剛剛說了什麼。
毫無道理的,一句話就這麼輕悠悠逸出了唇,好像那只是一縷摸不著的煙。
無數個念頭在腦裡翻滾,詠善怎麼了?他怎麼忽然要詠臨帶自己走。
是覺得會出事?還是嫌自己礙事了?
或者,開始懷疑自己會在太子殿干見不得人的事?
身上藏著信的地方熱得可怕,就如藏了一塊罪惡的燒紅烙鐵,詠棋恨不得那真是一塊烙鐵,被燙穿了心肺,直接死了倒還不錯。
但他死了,母親豈不也沒了活路?
他抬眼看了看詠臨,輕輕道:「我不走。」
詠臨愕然,愕然之後,忽然臉上浮出壓抑的怒氣,「為什麼?」
「詠善,其實對我不錯。我在這挺好。」
「挺好?」詠臨低吼起來,眼珠好像老虎似的瞪成圓形,盯著詠棋看了一下,磨著牙,壓低聲音道:「哥哥,你別糊塗,你被藥迷了。你看,你都開始說胡話?。」
「什麼?」詠棋吃驚。
「春藥,是春藥!我們查出來了,他每日都給你下春藥呢,迷得你都不像從前那個詠棋哥哥了。」
「不……詠善不會……」
「放屁!藥方我都查到了,還說什麼不會。」詠臨義憤填膺,「你自己想想,自從到了這裡,有沒有被人下藥的跡象?有沒有做什麼身不由己的事?」
「不會的,不會。」詠棋還是搖頭,表情卻變得不確定。
他想起前陣子晚上睡不著,總覺得渾身火熱的事,那股燥熱是從前不曾有的,逼著自己撫慰下身,丟盡了臉,詠善還笑言每個男人都會如此。
春藥?
詠棋越想越真:心直往下沉,藏著書信的地方原是灼熱的,現在又忽然變成了一塊沉甸甸的冰,凍得他幾乎發抖。
那、那人一直在對他下藥!
說著那麼貼心的話,打荷護著他,討他歡心,哄得他什麼都信了,原來卻,一直在下藥!
在他被藥性弄得尷尬窘迫時,還裝出一副溫柔的樣子寬慰他。
詠善……
他心裡輕輕念著這名字,眼前視野一片搖晃,驟然一軟,脊背撞在後面的廊壁上。
「哥哥!」詠臨趕緊過來伸手要扶。
詠棋輕輕擺擺手,無力地靠在廊壁上喘氣。
腦子裡天旋地轉,他抬起手,輕輕捂著嘴,生怕不小心吐出來。
看見他這樣子,詠臨也擔心起來,忐忑不安地喚了一聲,「哥哥?」忽然舉手搧了自己一個耳光,央道:「我說話不留情,老毛病了,哥哥你別氣。」
詠棋心裡悲涼,彷彿被什麼把胸膛一片碾碎了,只剩下一些梗塞的飛灰。他無論如何也不願相信詠善對自己下藥,卻又清清楚楚確有其事。
手下意識地按著放信的地方,直直看著廊下中庭一片厚厚白雪,那麼雪白的東西,下面也不知掩蓋了多少骯髒。
「不用再說,我都明白了。」詠棋低低地開口。
太沉痛,反而沒了開始時的慌亂難受,像沒了知覺一樣。
他慢慢站直身體,「我這就跟你走。」
詠臨大喜,剛要開口,詠棋攔在前頭,又道:「不過,我要先去看看母親。」
詠臨為難起來,「麗妃在冷宮,不是要見就能見到的,等哥哥到了我那,我給哥哥想法子,好不好?」
「不妨。」詠棋慘然一笑,「詠善說過我可以去探望母親的,他向來想得周到,給我寫過一個手諭呢。」
自行到房裡,打開抽屜,取了詠善親筆寫的手諭,出來對詠臨道:「你陪我走一道。」
詠臨自無不可,和詠棋一起出了太子殿。
詠臨到了外面,看著宮城內外銀裝素裹,好不壯觀,又擔心起詠棋來,「哥哥你身子不好,不要在雪裡走了,我叫常得富備個暖轎來。」
詠棋一反常態,冷冷道:「你能在雪地裡走,我為何不能?」
逞強下階,在雪中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前踏。
詠臨和他相處日久,從沒見過他這般模樣,也覺得有些心驚,暗悔自己在詠棋面前直截了當揭了他被下春藥的底。
誰遇上這種事都禁受不住,何況詠棋?
一邊暗地裡罵自己蠢蛋,一邊分外小心地跟在後面。
兩兄弟一起到了冷宮,詠棋取出詠善的手諭,看守查驗過,當即放行。
詠臨也想跟著進去,詠棋不讓,「我和母親說兩句話就出來,你在這等一會兒。」
他也不是第一次到冷宮,進到裡面,仍為冷宮死寂般的淒清心悸。沿著上次的略,到工麗妃住的房前,剛要跨進門,裡面冷不防竄出一個人來。
原來是一直陪伴著麗妃的老宮女清怡。
清怡出來時滿臉淚痕,低頭拭淚,沒瞧清楚外頭有人,差點撞上,被詠棋一扶,吃了一驚,抬頭看清楚是詠棋,頓時驚喜交加,「殿下,你來了?」
詠棋點了點頭。
清怡唸了一聲佛,淚珠掉下來,又哭又笑道:「這可好了,娘娘有救了。」
詠棋驚道:「母親怎麼了?」
「天打雷劈的小人,貴人有難,就往死了作踐。」清怡抹著淚,咬牙切齒道:「娘娘病了幾天了,往上報了幾次要請太醫,就是沒人搭理。大雪天的,連燒的炭也剋扣數量,半夜就熄了,這地方可真不是活人待的,可憐娘娘金尊玉貴……」
詠棋不聽她說完,連忙進到屋裡。
這裡和終日燒著地龍的太子殿有天壤之別,進到屋裡,竟比站在雪地裡更冷。昏暗的光線才微微透進,就看到麗妃病懨懨地躺在床上。
「母親。」詠棋靠過去,跪在床邊,叫了一聲,鼻子發酸。
用手摸摸麗妃蓋的被子,一點熱氣也沒有,像塊冰似的。
麗妃在床上顫了顫眼臉,忽問:「詠棋?是你來了?」睜開眼,看真切,果然是兒子來了,美麗而蒼白的臉上逸出一絲驚喜。
「母親,詠善不是有往這裡送過冬的被褥嗎?怎麼這裡一點都不見?」
「被褥?」麗妃被兒子扶著,慢慢坐起來,苦笑道:「大概,都被淑妃的人在外面擋了吧,她不看著我死,終究是不甘心。」
才坐直了上身,立即就問詠棋,「那東西,你拿到手沒有?」
詠棋心驀地一緊。
「有?還是沒有?」麗妃問。
「……」
詠棋抿著唇,上下唇若有干金重,他顫抖了好一會兒,說不出一個字。東西就在懷裡,但給,還是不給?
一邊,是對他下春藥,卻讓他動心的詠善。
一邊,是被囚冷宮,尋求自保,卻又極可能反噬一口,傷害詠善的母親。
「詠棋,你說話啊。」麗妃把瘦得可見骨節的手輕輕搭在他肩上,見詠棋還是不作聲,歎了一聲,「罷了,我本來……就沒想著你真能成事,這是你娘眙裡帶來的性子,不能怪你。」
「母親!」詠棋像心窩被錘子擂了一下,猛地抬起頭,氤氳淚水的眸子看著麗妃,「母親說,要拿那東西,只是為了讓淑妃忌憚,不敢對我們下毒手,是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
「那……這東西,就算交給母親,母親也絕不會有拿出來加害詠善的一天,是嗎?」
麗妃黯淡的眸子,瞬間亮起來,「詠棋,你拿到了?」
「母親先答我,是不是只要淑妃以為您拿著這東西,就行了?您不會拿這個加害當今太子?」
「當然。」麗妃不悅起來,「詠棋,你連母親都不信嗎?」
她在病中,卻仍保留著曾為帝皇寵妃的尊貴氣勢,雙目居高臨下,射向跪在床頭的詠棋身上,自有一種凜然不可觸犯的尊嚴。
「兒子……」詠棋垂頭默然,臉色變化,顯出心中爭鬥激烈,輕聲道:「實在是……實在是這宮裡,太可怕了,都是一家人,為什麼就……就容不下?」
麗妃不料他忽然說出這樣一句,神情一變,也顯得有些頹然。可她畢竟久歷宮廷,片刻就恢復常態,冷然道:「你這孩子,說的什麼糊塗話?你和誰是一家人?」口氣柔和下來,歎道:「詠棋,我和你,才是真正的骨肉。孩子,你可別忘記了。天下再大,母親眼裡,也只有你一個。」
「可詠善他……」
「詠善他是淑妃的兒子!」麗妃斷然道:「你以為他現在寵著你,日後就能保你一世無憂?哼,他現在是太子,將來要當皇帝的。皇帝的恩寵,一日幾變。當初你父皇如何寵愛我,現在怎麼又狠心把我棄之腦後?」
詠棋今非昔比。
聽見麗妃誣蔑詠善,心中直衝上一股惱意,竟情不自禁道:「詠善他……他不同的!」
這兒子還是第一次敢這樣頂話,麗妃倒抽一口氣,上下打量詠棋一番。
半晌,才緩緩道:「唉,你這孩子,真叫母親擔憂。好,就算他和別的皇帝不同,將來終究有一天,你也逃不過毒手。」
「怎麼會?」
「怎麼不會?」麗妃問:「詠善登基,淑妃就是太后。詠善若是對你真心真意,淑妃能不把你視為眼中釘?她不剷除了你,不會安心。先不說那個,詠棋,恭無悔的信,你到底拿到沒有?」
詠棋猶豫一會兒,終於點了點頭。
麗妃整個人的精神彷彿被這好消息振奮了,「快拿給母親。」
詠棋把那封攥得皺巴巴,卻又無比重要的信掏出來。
麗妃忙要拿過來,詠棋心一顫,捏著信的手又縮了回來。
「怎麼?」麗妃問:「你還疑我?」
詠棋緩緩搖頭。
他人在病中,心境還異常慘烈,臉色紅白交錯,越發顯出一種驚心動魄的柔弱俊逸。
把信捏在手裡,他低頭凝視著。
慢慢的,臉上掠過一絲決然,抬起頭來,看著麗妃,咬牙道:「母親,兒子不孝,我……我信不過您!」
變故陡起,麗妃驚愕之後,氣得渾身發抖,指著詠棋的手指也在哆嗦,
「你……你說什麼?」
「當年擅取皇子們的生辰八字,母親您插手其中,詠善就被弄入了內懲院,他的嬤嬤死在酷刑之下,若不是父皇明察,恐怕當日詠善就……反正,我不會……不會幫您害他。」
「放肆!詠棋,你昏頭了?」麗妃驀然怒吼。
清怡在外面聽見,嚇得忙進來勸,「娘娘別氣,殿下年輕,說話不小心罷了。」幫麗妃撫背揉心。
麗妃一把推開她,冷笑道:「他哪裡是年輕?分明是長得太大了,翅膀硬了。我如今落魄到這地步,也顧不上什麼顏面,把話擺明了說。詠棋,你不過是和詠善勾搭上而已,想不到,連皇子也有這樣乘龍直上翻身的,我倒不知道自己生了個什麼東西。和自家兄弟好上了,連自己母親的死活也不顧了。好!好!你只管過自己的日子去,但願他一輩子對你真心實意,保得你平平安安,護你一世不傷。若那樣,我縱使死在這裡,也能瞑目了。」說罷,俯在床上,痛哭起來。
詠棋覺得心肺都彷彿被撕開了,連跪都跪不直。
想到詠善對自己下藥,心像成了灰一樣,也不明白為什麼到了這時,還要拚死護著他,還不惜和親母翻臉。
好一會兒,他才找到說話的力氣,淒然道:「我們並沒有勾搭,詠善他,他對我其實也……不是真心實意。但我……」他咬著下唇,「但我不讓您害他。」
他渾身無力,連挪動身子似乎都難以做到,掙扎幾次,都站不起來,狠心往大腿上用力一掐,總算激出一絲力氣,扶著床邊站起來。
跌跌撞撞走到房子唯一生起的炭火爐旁,顫抖著把手上的信遞上去。
麗妃原在大哭,見他忽然站起,又衝去火旁,也嚇了一跳,唯恐他被自己罵得過頭,一時想不開,見他只是燒信,才心神稍安。
信紙遞到火上,燃燒起來,片刻間已有大半成了灰燼,火舌沿紙而上,舔到詠棋捏信的手上,詠棋卻恍若不覺,只把那信未燒盡的地方往火中送。
瞬間,信已燒得一點不剩,他卻彷彿並不知曉,還把手往前遞。
「殿下!」清怡衝過去把詠棋拉開兩步,哭道:「殿下這是怎麼了?娘娘病中心緒不好,說你兩句,就算罵錯了,也犯不著這樣啊。」
麗妃只有這個獨子,看得膽顫心驚,驚疑不定地盯著詠棋,強顏笑道:「詠棋,母親關在這裡,難免抑鬱,拿你說幾句氣話。好孩子,你過來,別這樣逞性使強。」
清怡想拉著詠棋到麗妃跟前,詠棋卻搖了搖頭。
「母親,信我已經燒了。詠善和淑妃若知道信不見了,多半也猜到是我拿的。」詠棋雖然對著麗妃,目光卻沒有焦距,輕聲道:「就只當是信還藏在您手上吧。天下只有三個,知道這東西已經燒了。您可以用來要挾淑妃,但是……不能拿它到父皇面前去了。母親,您不要怪我。」
麗妃已經明白過來,只覺得氣苦,沉默片刻,頹然笑道:「罷、罷,兒大不由娘,我今天總算是知道了。你對詠善,唉,我真無話可說。」
詠棋又是慘然一笑。
他走到床頭,跪下對麗妃磕了三個頭,「母親,兒子回去了。」
麗妃看著他,話都哽在喉嚨裡,說不出來。
詠棋不再說什麼,站起來,垂著頭,跨出房門,緩緩去遠了。
詠臨在外面正等得不耐煩,看見詠棋從裡面出來,立即蹦起來迎上去。
「哥哥總算出來了,教人等得好焦急。思?哥哥怎麼了?好像少了一半魂魄似的?麗妃還好吧?」
詠棋悵然若失地站在宮階上,似乎完全不知道詠臨到了跟前。
怔站了半晌,自言自語道:「都是假的嗎?他為什麼對我下藥?他不會的。」
再也支持不住。
眼前一黑,栽倒在詠臨懷中,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