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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第18章
  

第十五章

  宮裡人心正慌亂,皇上病情未明,太子卻額頭淌血地被侍衛扶了出來,凍死人的冬雷一個炸得比一個響,把守在體仁宮外的官員們個個嚇得面無血色,彷彿天都快塌下來了。

  侍衛們躬身一退,在寒風中哆嗦了半天的官員們都圍了上來,大多數人不敢亂吭聲,只神態恭謹小心,豎著耳朵聽詠善開口,偶爾幾個膽量大點的,張了嘴也欲語還休地說了半截話。「殿……殿下?」

  「裡頭……」

  「皇上他……」

  年輕的太子僵了似的站了半晌,森冷的風刮在頰上,似乎讓他清醒了點。不多時,他抬起黑白分明而不失銳利的眼,緩緩掃了一周。

  溫和而帶有隱隱壓制性的目光,在這時候卻格外有了彷彿可以安撫人心的力量。

  看著圍繞在身邊的人們安靜下來,詠善才矜持地開口,「父皇身子微恙,已經讓陳太醫請過脈了,正歇著。諸位都是國家重臣,各有各該幹的事,別在這裡等著了,等父皇好些了,再去請安吧。」

  低沉語氣,卻藏著往日那般沉靜氣度,看起來只是有些難過。

  瞧著這年紀輕輕的皇子,眾人竟不由自主鬆了一點,繃緊的神經稍得舒緩。

  便有人小聲地問:「殿下的額頭,不知要不要……」

  「哦。」詠善舉起手撫了一下額前,皮膚凍得木木的,也不覺得疼,大概天冷,血凝得很快,摸過後指尖還是乾的,苦澀地笑道:「我要留在裡面侍奉膝下,父皇不允,磕頭磕得重了,這體仁宮的金磚地,呵,一時失態,倒讓人笑話……」

  「不不,父子連心啊。」

  「太子真是純孝。」

  詠善心事重重,無暇聽眾人感歎,舉目看看頭頂,太陽被遮在雲後,雪沒有下來,天地間仍冷得帶上了殺氣。

  這一刻,也不知道該去哪好。

  回太子殿?碰見詠棋,又該怎麼發落?詠善知道自己總要做點什麼,可還沒有想好,越是心急如焚,越不能亂下決定,沒決定之前,反而不見面的好。

  淑妃那邊多半也如熱鍋上的螞蟻似的盼著消息。

  詠善潛意識地覺得過去之後,母親又會給他出點難題,亂上加亂。

  他在宮門前不聲不響地站著,臉上逸出一點少見的惆悵,眾人不知他心事,都以為他是為了炎帝的病情憂慮,歎了幾聲,都不敢擅離。這是在未來新君面前表忠心的最佳機會,有點腦子的大臣都默默陪他在冷風裡待著。怔了片刻,陳太醫遠遠拖著腳步過來,看見詠善額上的血跡,不由微愕。他從眾人那分開一條道,擠了過來,蒼老的嗓子一字一字地低道:「太子站在風裡幹什麼?這麼冷的天,臉上還帶著血,讓微臣給殿下包紮一下吧。」

  將詠善請到外廊處一間小屋裡。

  那是在體仁宮值夜的太醫專用的地方,也燒著炭火,還有準備好的藥箱棉布。預備給炎帝使的,當然都是最好的東西。

  陳太醫把伺候的小內侍都打發出去,請詠善坐下,親自取了溫水,幫他洗淨卜藥。

  詠善默默讓他處置,臉龐宛如硬玉雕琢出來似的,一絲紋都沒變過,睜著漆裡如星的眼,複雜地瞅著動作老邁的陳太醫取水、抹傷口、開箱取藥膏。

  「陳太醫。」凝結似的沉默中,詠善忽然難以察覺地動了動唇。

  「殿下。」

  詠善黑眸閃爍不定,直瞅著這蒼老的臣子,半晌才語氣極輕地問:「這傷,好得了嗎?」

  陳太醫慈祥地看著他,緩緩道:「殿下說的什麼話啊?殿下還年輕,這麼一點小傷,幾天就全好了。微臣說一句大膽的話,殿下你的身子骨硬朗,比皇上年輕那會兒還硬朗呢。」

  「會留疤嗎?」

  「看吧。」

  「看什麼?」

  陳太醫一邊和詠善對答,一邊手也沒停下,熟練地往詠善額上抹著止血消痛的藥膏,無可無不可地道:「看傷口養得怎樣。養得好,就不會留疤。殿下這幾日可不要亂撓,養得不好,真會留下個小疙瘩。」

  詠善深深看他一眼,唇角慢慢地彎起一點,英俊的臉龐,不可思議地變得柔和了。

  他彷彿比剛才舒緩了不少,閒話家常似的問:「在宮裡常見面的,倒沒試過和你聊天。家裡頭幾個孩子?」

  「沒有。」

  「怎麼?」

  「呵呵,微臣年輕時也荒唐過啊。一個夫人,四個小妾,可是……」陳太醫白嘲地笑了笑,「骨血單薄,好不容易三妾生了個兒子,兩個月不到就夭折了。」

  詠善黯然,陪他歎了一聲。

  陳太醫也只是鬱鬱了片刻,又皺著臉笑了笑,以過來人的口氣道:「也是命,其實仔細想想,說不定是好事。可憐天下父母心啊,哪個兒女不是前世的討債鬼呢?生下來就要看顧著,活著的時候怕他們出事,就算一輩子花盡心血,保著他們平安,到頭來,還要憂著自己一閉眼,家裡就翻了天,夫人小妾,嫡出的庶出的,兒子女兒的,自家人打起來才更傷筋動骨。唉,家業越大,越是煩惱。做人不容易。」

  詠善沒了聲響,把這老臣子的話放在心裡慢慢咀嚼,像含了顆千斤重的橄欖似的。

  半日,才笑了笑,不鹹不淡地應道:「嗯,是不容易。」

  陳太醫幫他抹了藥膏,在上麵包了紗布,叮囑了兩句不可沾水記得換藥之類的,就蹣跚著走了。

  詠善出了燒起炭火的小房,迎面撲來一陣冷風,凍得他微微皺眉。他已經想好了不去找淑妃自尋煩惱,索性逕自回了太子殿。

  常得富瞧他一大早跟著詠臨趕去見炎帝,回來的時候頭上纏了一圈紗布,大驚失色,在詠善身後亦步亦趨,又不敢亂問,走路時連腰都是半躬的。

  宮女內侍們見了總管如此,自然個個小心,幾乎都是跪著伺候。

  詠善進書房坐了,接過熱茶啜了兩口,看不到底的黑眸盯著房門,幽幽發了一會兒呆,回過神來,瞅見常得富那個模樣,卻輕輕笑了,「看你這樣子,見了鬼嗎?詠棋醒了沒有?」

  他一開口,常得富才悄悄鬆了口氣,湊著笑臉道:「詠棋殿下剛醒,梳洗過了。小的見今天變冷了,還是待在房裡暖和,請他先在房裡坐坐,看點書。要有別的事,等太子殿下回來再說。」

  「吃東西了嗎?」

  「吃了,這都是預備好的,爐子上燉的,裡面……」

  「得了。我問一句,你答上一堆,這麼雞毛蒜皮的事用不著都和我說。」詠善淡淡截了他的話,沉吟著問:「他在房裡?」

  「是。」

  詠善不再理會常得富,站起來,向不久前才渡過了他生命中最甜蜜一刻的寢房走去。

  房中溫暖如春。

  似乎窗和門的掛毯都換上雙層的了,詠善一入門,頃刻像浸潤在溫水裡似的。

  詠棋背對著房門,半歪在長長的鋪了厚墊的熱炕上看書,感到房門打開時偷逸進來的一陣冷風,不由回頭。

  看見是詠善回來了,眼睛微微流出欣喜,剎那間亮了亮,看清之後,目光又變得詫異,像要開口問什麼。詠善等著他說話,詠棋卻咬著唇,把什麼都收斂了,漲紅著臉,轉回去裝作專心地看書。

  「看什麼呢?」詠善脫了身上的貂皮坎肩,走到他背後側著脖子看。

  詠棋似乎想起昨晚的事,連眼神都不敢和詠善稍碰,聽他問起,只把手裡的書翻到前頭,讓他看書皮上的字。

  詠善笑起來,柔聲道:「哥哥真勤快,大冷的冬天,還忍著風霜讀老莊。」

  他的從容自若,讓詠棋不再像開始那樣不自然。

  「這裡面很暖和,哪有什麼風霜?」詠棋溫婉的嗓音仍是很好聽,「我是想著不知什麼時候要再聽王太傅的課,預先看一下,要是被他問了,也不會什麼也答下上。」他忽然把話拐了個彎,問詠善,「你額頭怎麼了?」

  詠善輕描淡寫道:「最近三災六旺的,不是傷了腿就是碰了頭。哥哥的脖子好點沒有?」一邊問著,一邊手摸上詠棋軟軟白白的脖子。

  詠棋怕癢似的一縮,脖子也紅了起來,「別這樣,太不規炬。」

  「再不規矩的事都做了,還怕這麼一點?」詠善暖昧地笑了,能把人熏醉的目光彷彿有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強大力量。他就用這種目光壓迫著詠棋,似笑非笑地緩緩靠近,坐上暖炕,一點一點挨得詠棋緊緊地,低聲問:「哥哥昨晚到底來了多少次?我本來想數的,後來忙得都忘了。」

  詠棋不敢和令他瞻顫心驚的灼熱視線對迎,尷尬地別過臉躲開。脖子上癢癢的,有人把指尖貼在肌膚上慢慢地摩挲,讓他回想起昨晚被一遍一遍揉搓擠壓的快感。

  他顫慄起來,咬著牙忍耐似的屏著呼吸。

  「哥哥答應給我的字呢?寫了嗎?」詠善在他耳邊,低聲問。

  「嗯。」

  「在哪?給我看看。」

  詠棋還是扭著頭,極不自然地伸出一根指頭,往靠床頭的小櫃子方向指了指,低聲道:「我給你拿來。」

  他想趁機逃跑的意圖被詠善看穿了。

  詠善抱住他,狠狠親了兩記,「不敢勞動哥哥,我拿就好。」

  親自去拿了小櫃子上的白色卷軸,生怕詠棋不見了似的回到原來的位置,一手摟著詠棋,一手把卷軸在厚褥上放了,在兩人眼前緩緩攤開,輕輕笑道:「讓我瞧瞧哥哥寫了什麼,這是難得的綵頭,可不能隨便敷衍,有一個筆劃寫得不好,也要重來的……」邊說,邊垂眼去看展開的卷軸,臉上的笑容猛地凝住了。

  詠棋確實沒有敷衍,一筆一劃都寫得很用心。

  上好的宣紙,白底黑字,自上而下,怵目驚心的四個大字——聖人不仁。

  詠棋察覺身邊的人驟然一僵,心臟不由自主就微微一縮,轉過臉看著詠善,疑惑又不安地問:「寫得不入眼嗎?」

  詠善沉默著。

  詠棋看見他這模樣,一股莫名其妙的畏懼就泛了起來,四肢不聽使喚似的想往裡逃。詠善牢牢箝住他的腰,手臂彷彿鐵鑄似的,死死盯著那幅字,不一會兒,又緩緩展開一抹淺笑,問詠棋,「哥哥的字,當然是好的。不過怎麼就挑了這一句來寫呢?」

  詠棋半信半疑地打量他片刻,下巴才朝著擺在一邊的那本書示意般的揚了一下,道:「不知道寫什麼好,隨手翻了翻,挑一句就寫上了。你要是不喜歡這句,我挑《孟子》裡的,再給你寫一幅?」

  詠善失笑,「才不要《孟子》那些酸溜溜的東西。必罰哥哥重寫一幅,就要佳偶天成這四個字。」

  詠棋窘得要命,低頭道:「又胡說八道。」

  這樣一攪和,懼意卻不翼翼而飛了。他看著詠善把卷軸收起來擱在一邊,忍不住問:「我可以去看母親嗎?你昨日答應過的。」

  央求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瞅著詠善。

  新太子的臉上,又出現了常有的,那種詠棋瞧不僅的複雜表情。

  詠善沉默著,眼看著詠棋的憧憬越來越明顯,信心卻因為他的沉默而越來越動搖,央求之意越來越悲切,才捉弄夠了似的莞爾一笑,「我可是太子,一言九鼎的。」

  詠棋原本有些擔憂的眼睛,頓時愉快的明亮起來。

  「現在可以?」

  「嗯。」詠善微笑道:「去吧。路上風大,哥哥,小心點了。」

  詠棋感激涕零,連忙換衣服出門。

  詠善親筆寫了一張紙條命人帶過去,讓侍衛們給詠棋放行,見詠棋急切地想要出門,又把詠棋喚住,上下打量一番,摸摸他身上的衣服,覺得還可以,又去捏披風的厚度,隨口道:「太單薄了,該換件厚的。來人,弄件毛領子厚實的來。」

  詠棋一身穿戴整齊,不但不冷,還覺得有點悶熱,剛要婉拒,早有內侍雙手遞了一件厚的上來。

  他脾氣溫和,想了想不應在這個時候和詠善過不去,接過來默默換了。

  詠善這才揮揮手,「去吧。」

  詠棋見他這樣和善,瞧他的眼神也比往常改了許多,圓潤的眼睛瞅了他一下,竟似有些不捨,兩人靜靜對望片刻,詠棋才轉頭去了。

  到了門外,失去地龍和熱炕的庇護,迎面就竄來一股寒氣把他渾身上下給裹了。

  詠棋彷彿從暖爐旁猛地跌入了冰窟窿,凍得一陣亂顫,呼出口的氣都是白霧霧的。

  這才知道房裡房外真是天差地別,幸虧詠善想得周到,要他換了件厚的才出來,不然真要凍病了。

  常得富小跑著追過來,笑著行禮道:「太子殿下吩咐了,由小的護送詠棋殿下過去。暖轎已經備好,就等在門外。唉喲,這天冷得厲害,恐怕又有一場好雪了。」

  詠棋抬頭看看,果然陰沉沉,隨時都會翻臉似的。

  他心焦去見麗妃,也不太理會天氣,攏著厚厚的披風就往殿門外走,上了暖轎,看著景物一路移動,穿宮越院。

  離開一段日子,從小在這長大的詠棋覺得龐大複雜的王宮陌生了不少,景致雖然沒多大改變,可已物是人非。

  如今去看母親,也不再是往日熟悉的那條路。

  他在轎中,看著內侍們把他抬往陌生的方向,路彎彎曲曲,越走越偏,轎子外面也不再有自己的親隨,只有一個常得富搓手呵氣地跟著,身下由己的感覺油然而生。

  邊感歎著,暖轎已經停在一個荒僻得嚇人的宮殿前門。殿門上昔日掛牌區的地方空著,門上猩紅的漆多年來凍裂了,東掉一塊西掉一塊,沿著牆邊一溜過的枯死的荒草,說下出的死氣沉沉。

  只有門外幾個持劍兇惡的皇宮侍衛,才令人聯想到裡面還住著活人。

  這就是冷宮了。

  詠棋只掃一眼,已難過得幾乎淚下,母親昔日榮華富貴,暖玉紅香,錦衣玉食,多少人排著隊奉承,如今竟關到這裡。

  常得富見他臉色黯然,不敢多嘴,先上前向守衛的侍衛頭子打個招呼,公事公辦,亮出當今太子親寫的放行條。

  交涉好了,才過來向出了轎子的詠棋請示,「都說好了,殿下這就進去嗎?」

  詠棋唯恐一開口,就洩了哭音,默默點了點頭,朝第一次見到的冷宮裡面走。

  宮裡規矩多,麗妃是被打發到冷宮中的妃嬪,常得富這沒關係的內侍身份,是不能面見的,跟著詠棋到了殿門前,他就被侍衛們攔住了,只能在門外等著。

  冷宮採用了和體仁宮一樣的制度,裡頭侍衛分了幾重,一層一層,各有職守,絕不許有一絲弄混。

  入了殿門,裡進又是另一群侍衛。

  大概也看過了先遞進來的太子手書,侍衛並沒有刁難,請詠棋在大本子上勾了個名,解釋道:「這是個最怕出亂子的地方,不管誰進出,都要簽字畫押的。裡外規矩嚴,我也不便帶路,殿下請自行進去吧。」打個手勢,請詠棋往裡走。

  詠棋一個人進去,過了最外頭的廊子,才隱約看出這裡的格局和一般宮殿也差不多,只是荒蕪淒涼多了。

  越往裡走,越沒人氣,如同到了鬼域一般,陰森森的。

  雕樑畫棟,褪色殘舊起來,原來更顯慘不忍睹。

  詠棋獨自走了一陣,偌大的宮殿空蕩蕩的,主房一點人煙都沒有,不知麗妃究竟在哪。他看著遠近重迭的破爛屋簷,心裡酸酸的,躊躇了一會兒,繼續一間一間去尋,眼角看見什麼東西動了動,覓著向尋了過去。

  一間不起眼的側廂門外,有個穿布裙的女人正彎著腰起爐子,被爐裡湧出來的一陣黑煙嗆得咳嗽了好幾聲。

  詠棋悄悄走過去,側著脖子仔細瞅了片刻,低聲試著喚道:「清怡?」

  那背影一僵,猛地彈了起來轉身,凝了半晌,才確認了似的道:「殿下來了。」低緩的語調,掩不住的激動,說了這麼四宇,空氣中繃得緊緊的弦,彷彿嗚咽著似的慢慢鬆開了。

  清怡是麗妃身邊最信得過的人,麗妃入宮,第一個分到身邊伺候的就是她,看著麗妃得寵、受孕、生下詠棋、差點成為天下之母,又看著麗妃一頭栽倒,二十多年下來,一天也沒離過麗妃。

  詠棋是被她看著長大的,自然也是熟悉親暱得不能和外人比。

  兩人一照面,居然不知說什麼好,想起當年今日,只餘唏噓,千萬愁緒被勾起來,只是剎那間的事。

  愣了一會兒神,清怡才吐了一口氣,低聲問:「殿下來探望娘娘嗎?」

  詠棋黯然地點點頭,問:「母親還好嗎?」

  清怡擠出個苦笑,「這些事……怎麼好得起來?不過娘娘身子暫時還挺得住。」慈愛地端詳詠棋一眼,忽然壓低了聲音,歎道:「上次見到殿下時,殿下還是太子身份……唉。」

  當日詠棋被廢,炎帝處置得雷厲風行,不動則已,一動就掀了全局,一日幾道聖旨,廢詠棋,發落麗妃,打壓宋家。

  帝王手掌一翻,壓下來力逾千鈞。

  母子骨肉連面部沒有見上,就一個關了冷宮,一個押往封地,見不得面,連通個報平安的書信,都惹出了大禍,導致詠棋進了內懲院。

  想起炎帝的無情,詠棋就不由心驚。

  他不想多說,歎了口氣問:「母親在哪?我想向她老人家請安。」

  「殿下請跟我來。」

  清怡把他領進一間不遠的廂房,到了門外,指著裡頭,「娘娘在裡面,殿下請自行進去吧。」轉回去繼續弄她的爐子。

  詠棋跨過矮矮門坎,心情既焦切,又有些膽怯,越快見到母親,越不禁生出些無端的畏懼,像怕見到什麼不忍心的慘事。

  這廂房還算大,裡面陰沉沉的,窗上不知糊了紙還是掛了吊毯,縱使在大晴天,也未必能透進光來。

  詠棋一邊走,一邊努力朝裡頭看,進了黑悶悶的地方,眼睛一時適應不過來,站在原地懵了一會兒,眼角一跳,才驟然發現一個窈窕單薄的人影就坐在右手邊的軟椅上。

  那眉眼端容,正是母親麗妃!

  「母親!」詠棋失聲叫起來,撲通跪下。

  他當太子被廢,封王又被打入內懲院,和麗妃分別後歷經風浪,這次見面,原本打定了主意,絕不像從前那般無用,在母親面前小孩似的痛哭。

  但看過冷宮裡活墳墓般的模樣,再一看端莊高貴的母親大冬天只穿著一件半舊厚褂,孤零零坐在黑漆的廂房裡,悲從中來,怎麼忍得住?

  「母親……兒子來看您了……」詠棋跪下,抱住麗妃的雙腿,頓時淚入雨下,斷斷續續啜泣,「……兒子沒用,讓您受苦了……母親……」

  他不肯放聲,哽哽咽咽壓著哭聲,肺裡喉嚨裡更加抽痛得難受,哭到後來,脊背猛弓起來,止不住一陣一陣顫抖。

  一隻手伸過來,輕輕撫了撫他的頭頂,柔聲道:「傻孩子,這裡是冷宮,比哪兒都清靜。你別壓著,儘管放聲哭吧。」

  「母親!」詠棋抬起頭。

  麗妃依然美麗標緻的臉龐跳入他濕漉漉的眼簾,詠棋這才發現,母親臉上也靜靜掛著兩道淚痕。

  他還是第一次看見生性好強的母親流淚,傷心更甚,手忙腳亂用袖子幫麗妃拭淚,難過地道:「是兒子不好,過來了,倒讓母親傷心。」

  麗妃把他扶起來,讓他坐在自己身邊,強笑道:「好不容易見面,怎麼哭了?想不到我也有今日。」

  宮變之後,母子二人頭一次見面,竟是在這毫無生氣的冷宮中,外面已是天寒地凍,這兒更是冷透人心。

  一切就彷彿一個醒不過來的噩夢。

  麗妃和詠棋默默坐了一會兒,把眼淚擦乾了,才開始低著嗓子說話。

  似乎誰都不想提那一件輸得滿盤落索的往事,麗妃一句一句,只依著她做娘的身份,問詠棋離別後的起居飲食,聽詠棋說炎帝下旨,給他尋了個南林王妃,已經奉旨成婚,麗妃沉默下來,歎了一口氣,幽幽道:「我畢竟也有媳婦了,也不知什麼時候可以見上一見。」

  又問起詠棋在內懲院有沒有受委屈。

  詠棋頓時心虛起來,想到在那裡被詠善綁起來肆意狎玩侵犯,還有昨夜自作孽的風流醜事,根本不敢去看麗妃的臉,低頭囁嚅道:「父皇仁慈,兒子已經被放出來了,並沒吃什麼苦頭。如今奉旨反省,暫住在太子殿裡,和詠善一起讀書。」

  一邊說著,一邊悄悄觀察麗妃的臉色。

  如今已身在冷宮的麗妃素面朝天,臉上一點脂粉都沒抹,肌膚卻仍是晶瑩剔透,一雙丹鳳眼高高吊起,留著幾分昔日的尊貴。

  光線黯淡,詠棋瞧著母親的側臉蒙朦朧朧,如往常般的不動聲色,沒來由地生出一種像被窺破的心虛,只好問:「不知……母親這些日子……還好嗎?聽清怡說,母親身體還不錯……」

  麗妃似笑非笑,淡淡道:「我在這的日子,比起你來,還算不錯的。」目光向詠棋掃去,憐惜著輕輕歎道:「你吃了很多苦頭,母親又怎會不知道?」

  詠棋怔了一下,濃密的睫毛顫抖起來。

  麗妃伸手過去,緊緊把他的手握了握,壓低了聲音,「詠棋,上次母親派了個人去太子殿,你見著了沒有?」

  詠棋手猛地一抖,沉默半晌,才輕輕點了點頭。

  「幸虧見著了。」麗妃鬆了口氣,感慨著道:「這冷宮,真是個難尋破綻的地方,傳個消息不容易。你母親在宮裡頭待了二十多年,栽培了許多人,如今緊要關頭能用上的,也只有這麼一兩個了。」

  默默了一會兒。

  麗妃又低聲問:「他說的話,你都記住了嗎?」

  詠棋抿著唇,認真地點了點頭。

  「照他說的做了嗎?」麗妃追著加了一句。

  她的聲音很輕,詠棋的身軀卻仍是震了一下。

  他猶豫不決了一會兒,抬起頭看看麗妃,羞愧地道:「兒子沒用,那裡人多眼雜,詠善把要緊東西都藏起來了,而且兒子……母親,那東西,我找不到。」

  他說完,垂下眼看著足尖,靜靜等著麗妃發怒。

  麗妃卻沉默著,不知過了多久,才略帶失望地開口,很輕地疑惑了一句,「藏起來了?那是太子殿,你過去就住在那。哪裡能藏東西,你不知道?」

  「我……母親,我……」

  「你是不願意?還是做不到?」

  詠棋逃避著麗妃的目光,為難地張了張唇,「母親,這……這事……」

  原本緊緊握著他的手忽然鬆開,像要丟開他一樣,詠棋的心像被什麼扯了一下,猛地抓住往回縮的手,只好大著膽子道:「事已至此,母親就不要再鬥氣了。詠善如今是太子,他答應了放過母親的,詠臨也回宮了,母親知道兒子向來與他交好。這兩個兄弟在,想來……想來不會為難我們,說不定將來連舅舅也一併饒了。母親,母親,你聽兒子說,那日詠善出門,孩兒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去見恭無悔,再說,他就算手裡有恭無悔寫過的東西,偷過來又有什麼用處?只會給母親惹禍啊。您……您就聽兒子一次吧……」

  麗妃聽他說完,不知是氣的還是恨的,怔怔地,眼淚又忽地湧了出來,斷線珍珠似的滑下臉龐。

  詠棋被嚇住了,不敢再坐,連忙又跪下來,仰頭央道:「母親,您不要生氣,您聽聽兒子的話,母親,您別恨兒子……」

  麗妃嘴抿得死緊,彷彿心底的悲苦絕望都快破堤而出了,只能靠這最後一關守著。她一個字也沒說,雙臂一伸,把膝下跪著的兒子緊緊摟住。

  母子兩人依偎在一起,像天底下只有彼此相依為命了。

  「傻孩子,天下之人,母親誰都會恨,獨獨不會恨你。」麗妃顫著手,語氣卻低緩柔和得令人心安,「我知道你想不通,你太善良了,想不通這些宮裡的狠毒心腸,給你一輩子,你也不會明白。我可憐的孩子,老天爺啊,你可憐可憐我的兒子吧,他怎麼就生在帝王家呢?」

  詠棋似懂非懂,心裡一陣難受過一陣,不禁道:「母親,您不要這樣……那恭無悔寫的東西也沒什麼要緊,您為什麼就一定要弄到手呢?」

  「沒什麼要緊?那你就是看過了?」

  詠棋頓時語塞,狼狽地逃開麗妃的視線。

  麗妃看了他一會兒,無可奈何道:「詠棋,母親都到這地步了,還會想著和淑妃鬥氣嗎?你不懂當母親的心,天下當母親的,眼裡只有自己的孩子,眼裡都揉不得沙子,詠棋,你就是淑妃眼裡的沙子,她饒不過你。你明白嗎?」

  詠棋微驚。

  他也不是傻子,麗妃一點,他多少也明白過來了。

  不說別的,也不說他前太子的身份,僅僅詠善和他的事,淑妃就放不過他。

  天下的母親,有誰能容忍這樣的事?

  可是……

  「母親,詠善他說過……」

  「別管詠善說過什麼!他就算說了,你會信?」

  「我……」詠棋欲一言又止。

  很多指頭捏著一點點的肉在心上惡狠狠擰著,又疼又懼,一股危險的感覺縈繞在臟腑之間,毒一樣沁入的寒冷。

  他不知這危險最終落到誰頭上,宮裡這些人,他一個都不想害。

  自己的母親首先是要保全的,詠臨也不該出事。

  可詠善呢?

  詠善雖然有些不討人喜歡的地方,待他卻真和別人不同。詠棋驚惶地發現自己有些捨不得的滋味,好像昨夜在詠善懷裡睡著,是待在宮裡最令人安心的地方。

  那種疼惜珍視,和母親麗妃往日給予的全不相同。

  不是一回事。

  他從小對麗妃就又敬又愛又怕,如今落難,反而比昔日更為親厚,畢竟母子連心,都這個田地了,難道還要爾虞我詐,不能說上一句貼心的話?

  詠棋想了又想,抬起頭,又垂下眼,反覆了幾次,最後摸索著,輕輕握著麗妃的手,孩子似的,懇切央求般,結結巴巴道:「母親,我……我是有一點信的。」

  他想著這樣說出來,麗妃縱使脾氣再好,接下來也必定雷霆大怒。

  垂下頭,戰戰兢兢地等著。

  不料麗妃聽了,只是怔了一下,目光垂下來投在他臉上,反而比先前柔和了。

  「詠棋。」

  「在。」

  麗妃輕聲問:「你不想詠善像你一樣出事,被廢,遭你一樣的罪,對嗎?」

  詠棋生性怯弱,這個時候,誅心之間卻是一個也逃不過的。

  他渾身顫著,跪在麗妃面前,張惶地思索一下,彷彿背叛工麗妃似的,極內疚地點了點頭。

  麗妃卻早料到了,竟然只歎了一口氣,又幽幽問:「若母親和詠善之間,必得有一個人死,你挑誰死?」

  詠棋宛如被人戳了一刀,霍然抬頭,傷心欲絕地看著麗妃,「母親,您……您為什麼要這樣逼我?」

  和麗妃酷似的柔美臉龐,痛苦地扭曲起來。

  「母親不逼你,不逼你。」麗妃看得不忍,撫著他的臉龐,柔聲哄道:「孩子,你心底這麼柔善,母親怎麼會狠心逼你。這道題,不是給你的,而是給詠善的。」

  詠棋震驚。

  麗妃緩緩道:「詠善已是太子,皇上身體不行了,一駕崩,詠善就會登基。他一登基,淑妃就是太后。那個時候,太后不會讓我活著,也不會讓你活著。詠善要保住你的性命,就不得不和淑妃對著幹。你要讓詠善挑,問他挑誰,你死,還是他的母親死。」

  「不,不不……」詠棋慌亂地搖頭,「不會這樣的,母親您……」

  「那個時候,我早就活不成了。」麗妃淒然慘笑,「不過沒什麼,只要你能活著,我就瞑目了。」

  「母親,不會這樣的……」

  「向來是這樣的。」麗妃一字一頓道:「斬草除根。沒能斬草除根的,那是因為勢均力敵,她做不到。等她有這個份量了,自然會動手。」

  她忽然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用耳語般的低低聲音問:「詠棋,你知道昨天淑妃來過這裡嗎?」

  詠棋茫然地搖頭,「她來幹什麼?她……她有沒有對母親……」

  「她還不是皇后呢,東西沒到手,怎麼敢輕舉妄動?」麗妃不層地笑道:「斗了二十年,卻還是沒膽量自己動手,這個女人,是來談條件的。」

  「談什麼條件?」

  「她給了我一個承諾。」

  詠棋隱隱覺得不妥,追問道:「什麼承諾?」

  「她答應我,」麗妃高深莫測地彎起唇,「只要我三日內自行了結,日後她登上太后位,會留你一條性命,讓你回南林的封地,過你的日子。」

  詠棋大驚失色,又氣又恨,「這算什麼條件?母親,我要告訴父皇去,她竟然……」

  「當然是條件,還是個不錯的交易。若她真能遵守到底,我二話不說,就掛繩子上吊。」麗妃淡然自若,目光慢慢變得厲害起來,冷冷一笑,「可她的為人,我實在太清楚了。哼,她不來還好,一來就露了馬腳,我總算明白過來。」

  詠棋不解起來,「母親明白了什麼?」

  麗妃輕輕一笑,居然有些愉快,含笑瞅著詠棋道:「自然是明白,她那個又能幹又聰明的太子,把我的詠棋給護住了。否則,她怎麼會急著逼我去死呢?我死了,你才會找詠善的麻煩,你找詠善的麻煩,她才有借口除掉你。」

  詠棋聽到「把我的詠棋給護住了」,已經愣在那裡,羞愧不堪。

  和詠善那些事情,就是不相關的旁人知道了,他也不知該把臉往哪放,何況看麗妃的神態語氣,分明就是有幾分知道了。

  他低垂著頭,咬著牙關不作聲。

  麗妃卻出奇的溫和,反而安慰他道:「詠棋,別抬不起頭。別人不知道,難道母親還不明白你這孩子?宮廷裡面的事,比你們兄弟兩人更混賬的還有呢,只要你能好好活著,不管做出什麼事來,母親都不怪你。可是……」

  修長而冰冷的指尖,輕輕觸著詠棋的下巴,把他的臉抬起來了一點。

  「可是你要聽母親的話,去把恭無悔寫給詠善的東西偷過來。」

  「母親……」

  「母親不是要害人,是要自保。」麗妃殷切地看著他,「這是詠善擅入天牢和恭無悔私下見過面的證據,雖不能真的把詠善如何,但畢竟是個把柄。詠善的位置還不穩,給淑妃十個膽子,也不敢把這事漏到皇上耳朵裡去。有它在手,母親就能用這個要挾淑妃,要她暫時不敢碰我們母子。她用我的兒子要挾我,我也要用她的兒子來制衡她。」

  詠棋心裡微微一動,半信半疑地問:「真的?」

  麗妃傲然道:「這皇宮裡頭,我們兩人鬥了快二十年了,誰也不能真的奈何誰,靠的就是制衡二字。你不是希望誰都能保得住嗎?這是唯一的法子。」

  詠棋沉吟了一會兒,搖頭道:「這法子眼前雖看似有用,但母親不是說將來詠善若登基,淑妃就是太后了嗎?那個時候父皇不在了,她也不會再怕這個。」

  「你這孩子,眼前都活不成了,你還想著將來做什麼?」麗妃無可奈何地道:

  「後宮就是一條倒插滿尖刀的黑路,誰敢指望一輩子不挨上一刀?能熬過這一陣子就行。將來的事,將來再說,懂了嗎?」

  「……」

  「詠棋?」

  「是……兒子,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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