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母親?」詠臨咦了一聲,從床上坐起來,「母親怎麼來了?」
詠善哪會不明白,也坐了起來,在床上做了個請安的手勢,皮笑肉不笑道:「子時夜深天冷,母親這麼過來,不是探望我的吧?」偏頭對詠臨道:「誰叫你不快點回去,現在把母親也驚動了。」
一番話把淑妃說得臉色一陣白一陣紅。
她其實是得了消息,說詠善喚詠臨過去斥責,不但動了手,還罰他跪在雪地裡,本來想著罰一會兒就好,不料到了子時還不見詠臨回來。
這樣跪在雪地,豈不活活凍死?
詠善的冷性她是知道的,唯恐詠善真的不念兄弟之情,越想越心焦難耐,親自趕了過來。
萬萬沒想到,闖進內室,竟是兄弟和睦,同蓋一被,正談心呢,反顯得自己狐疑多慮,非常尷尬,心裡安定寬慰之餘,強笑道:「我才不管詠臨呢,交給你管教最好。今夜好像又開始翻風,有傷之身最忌天氣反覆,橫豎我也睡不著,就過來瞧瞧。好些了嗎?」一邊說著,一邊在床邊坐下,溫柔地端詳著自己這一對個性南轅北轍的孿生兒子。
詠善知道她言不由衷,也不揭破,笑道:「多謝母親牽掛了,其實傷口好多了,現在一點也不疼。只是一個人悶,所以找詠臨過來聊聊天。母親要帶他回去嗎?」
淑妃坐下,早看清楚詠臨臉上的五道指痕,心裡多少也猜到一點,知道詠善說的不儘是實話。不過現在兩兄弟有說有笑,總是好事,她是聰明人,知道這太子兒子可不是好招惹的,不再深究,搖頭笑道:「叫他回去幹什麼?讓他陪陪你,正好,你這哥哥也順便教導教導他。看見你傷口無礙,我就放心了,這就回去。」又對詠臨道:「好好聽哥哥的話,他打你罵你,都是為你不爭氣,都是為了你好。」
叮囑幾句,果然留下詠臨,安心地走了。
詠臨又挨打又受凍,搞了二僅,現在暖和舒服,困意上來,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詠善睨他一下,「想睡了?」
「嗯。」詠臨迷迷糊糊點頭。
「果然沒心沒肺。」詠善低罵一句,「天下還有誰比你更有福氣?什麼都不用操心,只管專心惹是生非,還有人為你擔心得睡不著。母親如是,他也如是。」冷哼一聲,把常得富叫了過來,「你去和詠棋說,詠臨已經在這邊睡下了,一根頭髮也沒傷,要他別擔心,好好睡自己的覺吧。」
說這話的時候,覺得自己的臉繃得緊緊的,又冷又緊,恐怕就像一塊生銹的鐵。心裡也又冷又硬,不知從哪泛起的酸味無縫可鑽,鍥而不捨地瀰漫在胸口。
他覺得自己真是一個冷冰冰的角色。
他垂下眼,靜靜地端詳,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俊臉帶著稚氣,已經滿滿寫著睡意兩字了。
那麼容易入睡……
詠善嫉妒地用指尖戳了弟弟的臉頰一下,詠臨卻毫不覺痛,反而咂巴了一下嘴,無意識地額頭往哥哥胳膊上贈,閉著眼睛,揚起唇角甜甜勾了個笑。
彷彿誰,在夢中逗他玩了。
詠善在心中歎了一聲,真是有福之人。
這個福字狠刺了他的心窩一下,他把眼別到遠處,思緒越發清醒起來,外面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腦子裡卻像燃著一根森森的白燭,文火似的,慢慢灼得他難受。
終於,他騰出一隻手,撩開垂下的絲帳,用不驚醒詠臨的低聲道:「來人。」
「殿下?」守夜的內侍訓練有素,走路比貓還悄然無聲,彷彿一個影子似的躡了過來,伏在床邊。
「去,把詠棋給我帶來。」
詠棋不一會兒就被帶來了。
他睡下沒多久,只是得了常得富的傳話後,剛剛闔了一下眼。大冷天,忽然被內侍從被窩裡「請」出來,不禁又冷又懵懂。
等到了這最華麗的寢房,被那雙熟悉的深不見底的森冷黑眸盯著瞧時,詠棋才猛然打了個哆嗦,察覺到危險。
「噓。」詠善似笑非笑,用手指抵在唇上,發出輕微的聲音。這個孩子般的動作,破他做來,卻透出一股懾人的魄力來,讓詠棋的腳像被釘住般,不敢妄動。
詠善打量著他,心情漸漸好起來。
只穿著白色的單衣的詠棋顯得身形分外修長,絲綢貼著他的肌膚,若隱若現地勾勒出他胸膛和腰肢的曲線。
如果詠善在片刻前還怨恨地懷疑自己為什麼要當這個要命的太子,現在他可再次心安理得的確定了。
「來。」他在床上直起身,朝詠棋伸出一隻手。看見詠棋往後退了一步,詠善居心叵測地笑了笑,將垂簾撩開一個角,露出詠臨熟睡的臉。
個性大剌剌的三皇子永遠不會有失眠的痛苦。他正窩在詠善肩旁,睡得很香。
詠棋眸子裡猛地一跳,不安地瞪著詠善。
「來,別把他弄醒了。」詠善輕輕地,溫柔地對他說。
不,不僅是說而已。
這是警告相威脅。
其實,詠棋根本不用理會這樣的警告和威脅。論血緣,詠善和詠臨更為接近,同父異母和一母同胞,誰應該更愛護詠臨一些?
詠棋習慣性地垂下眼簾。
詠善篤定地等著,他會聽話的。
果然,一會兒後,詠棋極小心地挪動腳步,連呼吸都壓抑住似的,沒有聲息地,被迫地,靠了過來。
果然!就為了詠臨……
瞧著詠棋慷慨赴義般的表情,難以形容的嫉恨在詠善心裡騰地燃燒起來,燒得他差點在床上翻滾,燒得連他自己也差點壓抑不住。
剎那間,他幾乎要從床上跳起來,親手把身邊熟睡的詠臨掐死。
也許把詠棋也一同掐死。
但那樣無法控制的狂怒電光石火間就過去了,一瞬間,詠善用自己冷硬的心腸把這股怒氣狠狠地壓了下去,咽在喉嚨裡。
有什麼好恨?
詠棋?詠棋從來不是他的。
詠善瞪著已經站在床邊的詠棋。他最喜歡的人近在咫尺,薄薄的單衣擋不住詠棋的體溫,他可以在冰冷的空氣中感覺到一縷一縷屬於詠棋的溫度,害他既想把面前這個人撕碎,吞掉,狠狠的折磨,又想跪下來,向面前這個人懺悔他所做的一切——如果,一切都可以挽回。
「別把他吵醒了。」詠善又重複了一次。連他也很驚訝自己的聲音如此從容不迫,彷彿他真的只是一個無情的惡棍。他用惡狠狠的,稱得上歹毒的陰騺眼神盯著詠棋,同時,伸向詠棋的手,卻無以復加的溫柔,「他睡得真香,對嗎?」
詠棋是深信他的狠辣無情的,怕他連自己的親弟弟詠臨都下毒手,不得不乖乖順從他的意思,在床邊坐下。
但很明顯,坐下還不是這位太子弟弟的目的。詠善溫柔但是強硬的手把他身不由己地拽到了床上,為了不驚醒天真如白紙的弟弟,詠棋心驚膽跳地順應著詠善的霸道,終於在屬於太子的尊貴無比的大床上側躺下來。
詠棋、目光炯炯地打量他的詠善,和呼呼大睡的詠臨,佔了同一床大被。
世上恐怕沒有比這更讓人尷尬畏懼的兄弟同眼。
詠善睡在中間,背對著一無所知的詠臨,把詠棋用雙臂禁錮在懷裡。他發覺詠棋在發抖,也許是剛才穿著單衣站久了,但很高興,自己能夠用體溫溫暖他。並且當他這樣做的時候,詠棋最喜歡的詠臨,就在他們身邊熟睡。
有趣。
「冷嗎?」鼻子和鼻子隔了不到一個指甲的距離,他把熱氣噴在詠棋臉上。
看見詠棋聽天由命地閉上眼睛後,他得寸進尺地伸出舌頭,在詠棋挺直完美的鼻樑上由上往下滑。
「你,和他,」詠善用舌頭舔著充滿彈性的肌膚,從鼻尖,又滑到唇上,壓低著聲音,「究竟怎樣了?」
怎樣了?詠棋疑惑地睜開眼睛,他不清楚詠善的意思。
「他抱過你嗎?」詠善咬著他的唇間,似乎漫不經心的。
詠棋卻微震了一下。他清楚記得眼前的新太子曾經用這個問題拷問過他,拷問的方式,殘忍而淫靡,讓他羞愧痛苦不能自拔。他也很清楚,這個問題對於他來說,無疑是一條能引發大難的導火線。
在詠善雙臂間試探著掙扎了一下,發覺詠善的肌肉果然繃緊了,那漫不經心的語調確實只是虛有其表,他只能嘗試著放鬆一點,垂下漂亮濃密的睫毛,低聲回答,「沒有。」
詠善終於饒過他被咬得發紅的唇:「真的沒有?」
詠棋搖搖頭,驀然發現自己的示意似乎會讓他誤會,又連忙點了點頭。
點頭之後,更加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來。
接著,詠善呵呵的笑聲鑽進耳膜。
笑了一會兒,詠善把手臂往外張了張,把緊張得臉色發白的哥哥抱緊了一圈,附在他耳邊,「說你喜歡我。」
詭異的要求,讓詠棋驚詫地抬起眼簾偷瞥詠善一下,隨即放下。
詠善不喜歡他的沉默。
「快說,你喜歡我。」詠善用令人毛骨悚然的撒嬌語氣下令,並且開始把手臂收緊,詠棋不敢用手抵著他,漸漸地被強攏到胸膛貼著胸膛。
兩具起伏的胸膛廝磨著,薄薄的單衣隔在中間,單薄到宛如根本不存在。
詠善把沉默的人兒勒在懷裡良久,彷彿需要一些時間好好感覺他的呼吸。這一刻他對漆黑的子夜感激萬分,他不必藏得像白晝那樣深,而詠棋就在他懷裡,乖得可媲美一隻剛剛修剪過爪子的貓。
「詠棋,我對你好一點,」他貼著詠棋微微顫慄的耳垂,「好嗎?」
一往情深的,專注的聲音,裡面隱約帶著怕被辜負的畏懼。
他等了一會兒。
「詠棋,你為什麼,就這樣討厭我呢?」他把詠棋僵硬的身體鬆開了一點,強抓起軟中帶骨的手,往自己臉上放,語氣變得有些焦躁,「你摸摸看,和詠臨有什麼不同?」
「你這麼討厭我?連看都不想看?」
「相詠臨有什麼不同?」
「一樣的,分明一樣的。」
「你不信,你摸摸詠臨的……」他把詠棋的手帶往身後的詠臨臉上摸去時,詠棋猛然把手抽了回去,坐起上身。
剎那間,一切凝結般的死寂。
詠善瞪著黑暗中優美起伏的身影,感覺心口彷彿被鐵錘狠狠敲了一下,四分五裂的碎片簌簌往下掉。
純白的絲綢的單衣在黑暗中彷彿會發光,他不知道發光的是衣服,抑或是詠棋本人。
「躺下。」半晌,詠善從齒間擠出兩個宇。
可怕的語氣。
面前坐著的人連輕微的喘息都驟然停止了,黑暗中的輪廓顯得僵硬。
「我要你,給我躺下。」又有幾個字從齒間縫擠了出來。
他的眼神凶狠如受傷的豺狼,在夜裡更令人發悚,幽暗的光芒從瞳子裡射出來,幾乎洞穿身體虛弱的詠棋。
詠棋深吸一口氣,片刻後,帶著認命的覺悟,他緩緩躺下,就在詠善身邊。
詠善的呼吸,卻呼哧呼哧地粗重了起來,他喘得那麼用力,像竭盡全力壓抑著一隻快破體而出的惡獸,令詠棋也難以自抑地跟著驚恐。
弦繃斷的前一瞬,詠善咬住牙,狠狠地翻了個身,用背對著詠棋。
「睡吧。」用盡力氣按捺了自己之後,他才找到一點力氣,粗著嗓門對身後的詠棋說。
詠棋在身後。
而弟弟詠臨熟睡,毫無憂愁的臉,就在眼前。
詠善在被下捏著拳頭,用指甲掐自己的掌心。他心裡想狠狠給詠臨一拳,把這有福氣的,無憂無慮的,得到他最想得到的東西的弟弟從美夢中揍醒,但他的手卻完全違背了自己的意志,輕柔地,憐惜地,撫上詠臨閉合的眼臉。
真會睡。
這個小笨蛋……
這個該死的小笨蛋。
「我怕你……」
一絲若有若無的聲音,忽然從身後飄過來。
如此輕微飄渺,令詠善不敢置信地僵直了好一會兒。
「我,」夜裡,詠棋的聲音低低的,異常悅耳。清淡,乾淨的嗓音。他停了很久,才把話接了下去,「我,沒有,討厭你。」
靜。
安靜主主宰了一切,不知道多久。
我,沒有討厭你。
詠善覺得自己的喉嚨被哽住了。
詠棋,詠棋。
被垂幔圍繞,溫暖擁擠的大床上,將擁有天下一切的太子,用他平生最大的毅力,讓自己靜靜躺著,心裡只反覆翻轉著一個念頭。
詠棋,我會對你好。
我要對你好,比誰都好。
永遠都對你好……
反反覆覆,在心裡默念。
誓言在他血管裡奔騰,身體卻絲毫不敢挪動。
他唯恐,哪怕只是一個指尖的動彈,也能驚走這突如其來的溫暖。
終於,他的心在始終的冰冷中,終於有了一點溫暖的感覺。
雖然只有一點,但冰冷曾經如此漫長,彷彿永生永世。
所以,僅一點,也已經夠……熱燙了……
次日老天開恩,天氣好轉。
詠善料著自己會一夜無眠,到迷迷糊糊醒來,才驚覺自己竟睡得日上三竿了。
常得富聽見動靜,趕緊到床邊來伺候,笑瞇瞇道:「殿下醒了?難得睡得這麼踏實,小的看殿下睡得香,比自己睡個好覺還歡喜呢。可巧天又大放晴,若是有興致,坐小暖轎出去逛逛?散散痛也好。」
詠善睡了好覺,神清氣爽,連傷口也不怎麼疼了,聽著他嘮嘮叨叨,出奇的好心情,坐起來讓他們伺候著端熱水搓毛巾,朝窗外看,一片明晃晃的,果然一掃這些天來的陰陰沉沉,彷彿一切都豁然開朗起來,充滿英氣的臉也逸出一絲笑,把擦臉的熱毛巾往臉盆一扔,仰頭吐出一口長氣,「大放晴,好天氣!」
瞄了左右空空的凹下去的亂被窩一眼,又彷彿漫不經心地問:「兩位殿下都哪裡去了?」
「稟殿下,兩位都在側殿裡。」
「側殿?」詠善隨意思了一聲,又緊跟著問:「在幹什麼?」
「下棋。」
陽光透著迴廊頂頭雕琢的福壽雙全紋路,斑斑駁駁交錯射下來,照得詠善渾身暖洋,洋的分外舒坦,腳步也輕快許多。
繞過迴廊就瞧見側殿的大木門,門沒有全閉上,微微開了小半扇。兩三個年紀較小的內侍站在門口,正曬著難得的好太陽,瞇眼彎腰,打著哈欠,見到詠善忽然憑空冒出來似的站在面前,嚇得臉都白了,像被人抽了筋般撲騰跪下,「殿……」
詠善伸出一根指頭,打橫擺了擺,揮手要他們都到一邊去。也不推門,側著身子從開了小半的門悄悄躡進去。
冬天裡的大太陽永遠是討人喜歡的。
偌大的側殿被它照得亮亮堂堂,父皇前不久親自賞的琉璃瓦七色燈從中央垂下,因為是大白天,殿內又夠亮,內侍們已經把這燈吹熄了。
有人在這裡用了早點。一旁的小桌上隨意地擺著杯壺碗筷,還有五六個盛小菜的白玉盤子,菜都吃得不多,只稍微動了動。半個不知被誰咬了大半的黃鬆糕擱在碗沿上,整個透著一股愜意。
另一邊,窗前擺開了棋局,交戰雙方都正沉迷,詠臨低頭咬牙,瞅著棋盤猛皺眉。不知詠棋又是什麼表情,詠善靜悄悄矗立在他後面,忍著不靠過去瞧他的臉,把視線向棋盤投去。
一看,不禁抿唇一笑。
怪不得詠臨那樣愁眉苦臉,分明是個敗局了嘛。
這麼久不見,棋藝一點也沒長進。
「我下這!」詠臨苦思冥想半天,慷慨赴義般的把手中快捏碎的黑子往棋盤上一放。
詠善心道,笨蛋,那不自尋死路嗎?
詠臨指頭一按下去,似乎也瞧出來了,彷彿意識到危險似的怔了一下,又嚷嚷道:「不對!不對!」
詠棋偏了偏頭,沒作聲。
詠善把他的背影映在眼底,仔仔細細,沒一分遺漏。他那麼放鬆,脊背上線條柔軟優美,不用瞧,也知道他此刻臉上必然如當初自己無數次偷窺時那般清淡閒適。
「詠棋哥哥,你把這兩個子去了,讓我吧。」詠臨改悔了子,把黑子又捏回手心,死勁瞪著棋盤,隔了半天,忽然伸手把詠棋的兩顆白子也捏走了,耍賴兼撒嬌似的嘿嘿笑著,猛一抬頭,愕然叫道:「詠善哥哥!」
詠善待要擺手要他噤聲,已經來不及了。面前的脊背果然驟然緊縮起來,本來背對著他的詠棋猛然站起來,彷彿蛇在咬他的腳。
他被詠臨一聲「詠善哥哥」駭了一跳,起得又急,還要轉頭去看,哪裡站得穩,頭才轉到一半,瞅見詠善半個影子,腳下就失了重心,身不由已往後一倒。
詠善眼捷手快,雙手從他兩腋下穿過,極穩當地把他接了,柔聲笑道:「真不小心。」
詠棋還在發愣,詠善已經扶他起來,又輕輕按著他肩膀,挾他坐下。自己也撩著衣襬坐在詠棋身邊。
原本一人坐的方榻,兩個人坐怎麼不擠?詠棋被夾在牆和詠善之間,對面坐著詠臨,頓時滿臉尷尬,正有些手足無措,詠善的聲音鑽進耳朵,「擠嗎?要不我另取一張方榻過來?」
「不用取。我不怕擠,哥你過來和我坐。」詠臨拍拍自己坐的方,往裡面挪了挪,笑嘻嘻道。
詠善虛應了一下,卻沒動作,仍舊往詠棋那邊看,像說私話般地低聲問:「擠嗎?」
隔著放棋盤的小桌,他相當肆無忌憚,一邊低聲問著,一邊在桌下輕輕握住詠棋的手,用拇指摩挲柔軟的掌心。
詠棋身體驟然大震,抬頭哀求似的瞅他一眼,瞅得他都不忍心了,只好抿唇一笑,似不介意地放開觸感舒服的手掌。
「吃早飯了嗎?」詠棋垂下眼問。
好一會兒,詠善才意識到那是在問他,心內大喜,面上卻心不在焉地皺眉,「天天都是那些東西,有什麼好吃的?」
詠臨插嘴道……逼怎麼行?還說我不聽話,原來哥哥在自己宮殿裡也是一樣的。等一下見到母親,我一准告訴她。」站起來把棋盤端走,不一會兒,把另一邊小桌上的各色小菜都一碟一碟端了過來,還有一個小竹籠,裡面裝著饅頭花卷水晶包,一樣都只剩一個了,還端了自己剛剛吃過的碗筷過來,擺在詠善面前,「懶得使喚人取乾淨碗筷來,將就點,用我這套行不行?」
他這樣盛情,詠善倒不好拒絕。隨意挾了一筷子小菜放嘴裡嚼了一下,皺眉道:
「常得富怎麼搞的?大冷天弄這些冷冰冰、酸溜溜的東西。」
沒想到詠臨立即露出一臉冤枉的神情,申訴道:「這是我特意從江中帶回來的,一路上萬般小心,生怕跌破了罈子,什麼冷冰冰酸溜溜?皇宮裡還做不出這樣的好東西呢,詠棋哥哥就很愛吃。」
詠善將信將疑,又轉頭去看詠棋。
詠棋見他雖然坐在身邊,倒也沒做什麼嚇人的事,神情漸漸自然了些,見詠善看他,輕咳一聲,「配上熱的黃鬆糕,是挺好吃的。」
邊說著邊往小竹籠子裡瞧,才猛然想起最後一個黃鬆糕已經給自己吃了大半,正擱在那邊桌上,頓時又不言語了。
詠善看他往那邊桌子上瞅了一下,已經大概明白,笑道:「冷酸菜配黃鬆糕,那我可要捧場。」自己站起來,把那邊碗沿上擱著的小半塊黃鬆糕取了過來。
「那個……」詠棋看他真要吃,不免詫異,忍不住道:「那個黃鬆糕……」
說到一半他就又閉嘴了,盯著詠善拿在手上端詳的黃鬆糕。
那可是他咬過的,因為開始已經吃了一個,第二個吃不下整個,所以擱下了。
「那個怎麼」詠善看他的模樣有趣,故意逗他。
「冷了……」
「不要緊。」詠善自顧自往黃鬆糕裡面塞了兩塊小菜,咬了一大口,閉目細咀,彷彿正品著三千年開花三千年結果的王母娘娘的蟠桃,不敢錯過絲毫滋味,等全部嚥下去了,才歎道:「果然好吃。冷的更好吃。」
宛如真是滿嘴餘香的感觸。
詠棋心裡明白他是另有所指,臉紅過耳。
詠臨卻非常驚訝,吞了一口唾沫,「真的這麼好吃?我也嘗嘗。」
興致勃勃的拿過竹籠裡一個冷花卷,又拿起筷子要挾小菜。詠棋受不了似的一把將他手上的筷子和花卷都奪了下來,沉下臉問:「你還下不下棋?」
「詠善哥哥還要吃早飯呢。」
「我吃飽了。」詠善意態悠閒地道。
詠臨想起自己明擺著輸定的臭局,做個苦臉,只好乖乖把桌上的東西撤走,將棋盤重新擺上。
還是剛才那一盤,不過詠臨耍賴,硬捏走了詠棋兩個白子。
詠棋倒也沒有追究,隨後取了一個白子,放了下去,目視詠臨。
詠臨用力撓頭,撓了半天,問:「能不能不放那?你看,我好不容易只有這麼一塊地方。」
「沒出息。」詠善在一旁看到笑了,罵詠臨一句,取了黑子,代詠臨下了一子。
他這一子看似隨意,其實早從站在詠棋身後就開始思量。詠臨去了詠棋兩子,局勢更轉有利。果然,他一出手,詠棋就頓了一下,再不似開始時隨意從容,捏了白子仔細琢磨了好一會兒,才把白子放在棋盤上。
詠臨把雙手環在胸前。
「你怎麼不動了?」詠善看他。
詠臨嘻嘻笑,「下棋是聰明人幹的事,我自認不是個聰明人。這盤黑子本來是要死的了,要是詠善哥哥能夠贏回來,我就送你一整罈子小菜謝你。」
詠善斜他一眼,「誰稀罕你的小菜?」便又舉起手,押了在子。
詠臨問詠善,「哥,你要不要坐過來我這邊?」
「不用。」
「不會不舒服嗎?」
「你少囉嗦兩句我就舒服多了。」
詠臨便不再言語。
少了他囉嗦,殿裡果然安靜多了。詠善棋藝比詠臨好上百倍,詠棋能夠贏詠臨,和詠善比卻遠不是對手。雖然開始贏了不少子,但黑子漸逼上來,越到後面,詠善落子更加暢快,幾乎不須思索,舉手即下。詠棋卻露出步步維艱的窘態來,捏著白子的手常在半空中停留好半天,仍猶豫不知該往哪下。
詠善和他當了這麼久的「兄弟」,還是第一次有機會和他對弈,一向沉穩持重的外牆彷彿自動塌了大半,新奇的興奮感都從裡面湧出來,讓他好幾次忍不住差點偷笑出來。
他一邊等詠棋下子,一邊裝作不耐煩,偏頭斜視身邊的對手。陽光從窗邊斜照進來,映得他捏著白子的手漂亮極了,詠善真恨不得一把抓住了,放到嘴邊去咬上一口,輕輕的,最多只咬到詠棋皺眉就鬆口。
詠棋這一子下得很艱難,半天落不下去,甚至連從參與方淪落為觀戰者的詠臨也在對面猛打哈欠,詠善索性撐著腮幫盯著詠棋打量,暗忖就算他一輩子不落這一子,坐在自己身邊蹙眉細思也是一件好事。不過隔了一會兒後,他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直起身子往詠棋脖子上靠近,「看來好多了。」大概是日光直照的影響,這樣看過去,被燙傷的地方似乎連殘留的花辦形也越來越淺了。
詠棋正用心想棋,被他忽然的動作嚇了一跳,白子掉到棋盤上。
詠善輕輕撫著他脖子上的傷口,「擦的是我叫人送去的藥?」
「嗯。」
詠善綻出笑臉,站起來到了殿門,叫一個伺候在外的內侍過來,吩咐道:「庫房裡有一把鎦金如意扇子,帶流蘇玉墜的那把。你要常得富拿了去賞給太醫院的張孝感。」
那內侍趕緊答應了一聲,臨走前又謹慎地問:「殿下,要不要告訴他,這是為什麼賞他的?」
「賞他就賞他!還非要什麼理由?混帳東西,快去。」詠善好氣又好笑地掃一眼這個呆瓜,罵了一句,轉身又回了屋裡。
沒想到詠棋趁這機會已經從方榻上逃走了,假裝口渴,站到角落上的大櫃前喝水,見詠善轉回來立即瞪著他,道:「我認輸。」
詠臨非常歡喜,站起來舒展筋骨,邊對著詠棋嘿笑,「每次都是詠棋哥哥在棋盤上欺負我,原來你也有認輸的時候。這次輪到我要綵頭了,嗯,要什麼好呢?」
詠棋回瞪他,「又不是你贏的,憑什麼要綵頭?」
詠善這才知道原來贏了有綵頭,玩味地打量詠棋,「我贏了,我該有綵頭吧?」
詠棋不語。
他從小是皇子中的老大,身份從出生時就和各位弟弟有那麼一點不同,自當了太子,更不是當時的詠善這種普通皇子可以隨便接近的。詠善常常偷看到詠臨和詠棋說笑,自己卻沒這樣的福分。後來接著就是詠棋莫名其妙被廢,遣去南林,更沒有和誰玩笑的事了。
所以詠善長這麼大,似乎還是第一次有機會和詠棋這般開玩笑,雖然看起來只是隨口一句,心裡卻多少有些忐忑,瞳孔下意識微縮,盯著詠棋。
幸虧詠棋沉吟後,雖然神色尷尬,總算還是回了一句,「向來就沒什麼綵頭,也就是輸的人寫一幅字給贏的人。」
詠臨洋洋得意道:「詠棋哥哥,過去你可把我罰慘了。這次還不輪到我報仇雪恨?放心,我也不會太狠,就罰你把張擬撰的《棋經》十三篇默一遍……」
還未說完,已經被詠善從後面拎起了衣領,哂道:「我贏的綵頭,哪輪到你多嘴?」把詠臨趕到側殿外,關上大門。
「哥!」詠臨趕緊用手抵住快關上的大門,低聲道:「難得他今天好一些,沒像從前那麼怕你,你可要抓緊機會澄清。」
詠善一怔,「你說什麼?」
「我說的還不明白?」詠臨反問,把頭湊過去,彷彿唯恐秘密洩漏般道:「母親說你其實一直都很敬愛詠棋哥哥,心裡也為他被廢不值,但礙於皇命,面上不得不對他凶一點。我本來將信將疑,沒想到你竟真把他從內懲院救出來了。不過你真兇也好假凶也好,反正在內懲院把他嚇得夠嗆……也是啊,誰叫你拿燒紅的如意燙他呢?這苦肉計可真嚇人。我為了你,今天可是費了好大功夫討他高興,就盼著你們兩個誤會全消,握手言和,將來我們兄弟三人……」
沒有說完,詠善就把木門重重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