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新的一年快來了,悅寧已在半個月前出閣,嫁到多羅睿王府。小倩自流掉肚子裏的孩子到如今已二十日過去,定雋未曾來看過她一回。
今年大過年,北京城裏下了瑞雪,雪積盈尺,敬謹王府裏的婢僕如往年一般忙進忙出地辦年貨,歡歡喜喜等著過年。
過年了,該是闔家團圓的日子,往年小倩都是同秦老爹、秦大哥、蘭欣一同過年,雖然衣食不得暖飽,年夜飯吃得寒酸,可大夥兒湊在一塊兒過年,這年過得特別溫暖、有滋味。
今年卻是截然不同了。秦老爹死了,蘭欣又不知去向,秦大哥還留在蘇州……她在敬謹王府裏獨個一人吃著冷飯冷菜。
悅寧走了,在這府裏只有言進待她好,而定雋--她再也沒見著他了。
小時候小倩被人口販子騙過,在妓院待過幾日,她記得曾聽院裏的鴇嬤嬤說過男人怎麼迷上一個女人--男人要是真心愛一個女人,是耐不住一日見不著面的!要是男人始終不來,他便是無心在這女人身上,愛的不過是這女人的身子,要的不過是一時之歡……小倩站在」擷景樓」外的小園子裏,不知怎地突然回想起鴇嬤嬤的話,她呆呆地杵在原地許久,白雪飄覆在她單薄的身子上,小臉已敷上一層細雪,遠遠地瞧去,恍似一座冰人。
「今日下大雪,你不進房裏,杵在這兒做什麼?」
小倩僵立的身子猛地顫了一下,她霎時已認出這聲音屬誰--」定雋,我等了好久,你終於來看我了!」她興奮地轉身投入他懷裏,定雋不得不抱她。
「你特地站在這兒等我?」他疑惑地瞇起眼。
「我等你好些日子了!從惹你生氣那天起,我日日盼著你來,每天守在樓子裏等,一步也不敢走出去,就怕錯過了你,今日總算見著你!」她偎在他懷中喃喃傾訴。
「你在等我?」定雋把她推開些。」有事嗎?如果是為了上回流產的事,那事我已經做了處置。」
他正好籍那機會休了敏兒,他根本不喜歡拘束。
不錯,他是喜歡敏兒,可還沒喜歡到能教他破例留下她的程度,當初之所以會留她為妾,全然是看在府裏二福晉的面子上。
「我不小心流了孩子,你是不是不高興,因此才疏遠我……」
「我不高興?疏遠你?」他挑起眉,似乎覺得她的話幼稚得可笑。
「不是嗎?」小倩追著他遊移的眼神,清瑩的眸子漸漸透出不安。
「你說是就是罷!」他漫不經心地道。
他從不向女人做無謂的解釋。
「我不是有意流掉你的孩子,那是個意外,你倒因為這樣生我的氣--」
「無所謂,我沒放在心上過!」他打斷她的話,臉上有著明顯的不耐煩。
他壓根兒沒想過要孩子,如果他早知道,他會叫她打掉!
「那就好……」小倩釋然地籲口氣,主動偎進他懷裏。」你別生氣,如果你喜歡孩子,咱們可以再生一個。」
他一動也不動,冷漠地任她自說自話。
「下回我保證會小心些,好好珍惜咱們的孩子定雋突然推開她,小倩抬頭望他,卻見他臉色冷淡得讓她不解。
「我只是經過這兒,這會兒還有事,你進屋去罷!」說罷,他便帶著身後一眾隨從,掉頭轉身離去。
「定雋,你什麼時候再來看我?」小倩追上前,企盼地望著他。
「再說罷,我忙得很,沒時間浪費在無意義的事情上!」他無情地道。
小倩呆立當地,直到定雋的身影走得看不見了,她仍固執地站在冰寒刺骨的雪地裏……這一刻她已不再是個小女孩,自定雋冷漠地背向她離去的那一瞬間,她突然長大,驟然了悟了什麼…新的一年來臨,人們歡天喜地迎接新年。
小倩孤零零地待在」擷景樓」裏,伴著她的是房裏一箱箱未開封的衣箱。
這些衣服是之前定雋陸陸續續送給她的,她挑一、兩套穿過,其餘連動也未動,仍整整齊齊地躺在衣箱裏。
定雋曾送了許多東西給她,全是些她用不著的。她原不想收下的,可不收卻會惹得他不高興,而她不想惹他不高興,如果她的順從能使他更喜歡她一些,無論要她做什麼,她都會願意的!
可現下她明白,無論自個兒做什麼,定雋的高興與否都不致受到影響……他不愛她!
這是這些日子來,她自個兒想出的結論。
「不該再留下,已經沒有意義了……」她對著一屋子的衣箱喃喃自語。
「為什麼我愛他,他卻不愛我呢?」
她問自己,卻問不出答案。
呆坐在房裏許久,小倩終於慢慢從小床上站起來,打開書房的門,她走出」擷景樓」。
「小倩小姐,你要上哪兒去?」
言進老遠看見小倩的背影,便上前叫住她。
小倩木然地回頭,目光定在言進身後的定雋身上。
「我和大阿哥到老王爺那兒辦點事,正巧經過這兒,小姐一個人逛園子嗎?」言進熱切地留住小倩說話,為她和定雋製造機會。
「我…」
「我還有事,先走了。」小倩還沒開口說話,定雋就要離去。
「大阿哥,小姐這幾日生病呢!」言進情急下編了謊。」您同小姐說說話罷,樓裏新來了幾名僕役,我得去瞧瞧!」
說罷生怕定雋會阻撓地似的,言進立刻快步離去。
「你生病了?」定雋皺起盾問。
小倩睜大眼,只是盯著他看,不搖頭也不點頭。
「怎麼,病得不會說話了?那還出來外頭閒逛?」他突然說笑,言語中竟蘊涵淡淡的寵溺。
小倩卻只感到鼻酸--這樣溫柔的定雋,這般溫存待她的方式,只是一種習慣吧?
這幾日她想通了,也瞭解了定雋的溫柔並非僅於她,就如悅寧所說的,他曾有過許多紅粉知己,那些過往的女人們都曾擁有過定雋的溫柔,她並不是唯一……就像敏兒說的,她只是他有興致時才來哄弄的物件。
「怎麼了,不說話?」他伸出手想抱她。
小倩退了兩步,轉開眼,避開他的碰觸。
定雋瞇起眼。
小倩從懷中掏出收藏的紅絲線,攤開掌心,兩端系了圓心結的紅線躺在掌中。
「這條紅線……沒什麼用了,我家鄉的人說,只要把線頭解開。兩人這輩子就不會再有羈絆了--」
她邊說邊輕輕拉開兩端線結,面無表情的臉上一片蒼白。
「什麼意思!」
定雋眼光瞬也未瞬,驟然收起先前的笑意,臉色轉冷。
「我想你是不愛受拘束的……先前我不明白,才會要你同我並結這條紅絲線,可現下我終於想通了……」她低聲喃語,眸光凝向身前的泥地,不看定雋。」這結已經拉開,咱們這輩子再也無瓜葛,你從此再也不惦著我;我也不惦著你……」
她聲音愈來愈小,終至無聲。
他定定地盯住她好一會兒,半晌才突然道:」你大可任那結結著,我從沒惦著任何女人過。」
冷下眼,他撂下傷人的話。
小倩想與他撇清的態度驟然惹怒了他I從來只有他不要女人,沒有女人離得開他!
而她竟然主動要同他撇情關係!
他認定是她刻意挑釁,激他動態!
他一反常態的傷人言辭確實達到刺傷人的目的,小倩身子猛地一震,原已蒼白的臉色更形慘白!
「那……很好,那結原就是不該結的……」
她低垂著頭說話,語調平靜,半張的唇卻顫抖不已。
「我說過了,結不結無所謂,我從沒惦念任何女人過!」他殘忍地重複。
「嗯,我聽見了……」她依舊低低垂著頭,不看定雋,緊閉著心門……可心口那撕裂似的劇痛卻無休無止,重複提醒著愛他、愛他……更像是譏嘲著她那幼稚、一廂情願的愛!
她愛他,卻只能離開他。
這是她自小在劣境中求生存的方式--千萬記著,得在別人能傷害自己之前先逃走這時只能義無反顧絕決定地離去,再也沒有留戀的理由了。
「你想玩多無聊的遊戲都可以,想留多久也隨你!」定雋傷人地道。」就是別沒病裝病!我忙得很,沒空陪你浪費時間!」
他撂下寡情的狠話,只想恣意地傷害她!
先是撇清,再來是一味的退縮--她刻意保持距離的態度徹底激怒了他!
定雋握緊拳頭,心頭進發出二十多年來不曾有過的狂暴怒氣!
不過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小女孩罷了,竟能這般惹怒他!他不容這事發生,更容不得任何女人對他有如此深遠的影響力!
「我是沒病」她小小聲喃語,別開了臉。
定雋臉色更沉,他撇嘴冷笑。」這麼說你是承認自己裝病了!」明知是她有病這話是言進說的,他仍執意把罪過推倭到她身上!
她絲毫不為自己辯解的態度,在他看來分明是有意挑釁!
小倩不再多說,任地誤解。她並非不懂他有意傷害她!雖然她不明白為什麼。
她已不求什麼,不是嗎?
「想繼續留在這兒就得明白分寸,下回再撒謊誤事,我不會饒你!」他輕柔地道,說出的話卻冷血無情!
「嗯……」小倩點頭,神思飄忽,目光亦遊移到別處。」不會了……」
「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不會什麼!」他冷冷地問話。
「不會……不會再撒謊,不守規矩了。」
她木然地回話,同時關起心門。
定雋瞇起眼盯住她,拳頭再一次收緊。
下一刻他驟然轉身掉頭離去,撇下小倩一人。
之後,到底在那兒站了多久,小倩並無知覺。等她再次意識到自己身在何方,她已無意識地走出敬謹王府的大門,孤零零一人被遺棄在北京城的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