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兄弟

　　【我父親常說做人不能忘本，他能讀書要感謝很多人，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姐妹。】

　　D大送來的不僅僅是錄取通知書，還有助學貸款的申請流程資料，蘇醒看完便有了決定。但是要跟一輩子沒問人借過錢的爺爺奶奶說明白怎麼向國家借錢，他們只會徒增擔憂，會老惦記著孫子借了多少多少錢，那是債務，得還。

　　蘇醒收好一萬元現金，正琢磨著怎麼瞞著爺爺奶奶去跑鄉鎮府申請證明，村裡卻陸陸續續有人跑家裡來恭喜他考上大學。

　　“真不愧是三兒家的小子，大學生就養個大學生兒子，厲害啊！三兒泉下有知也瞑目了。”

　　“我們村你爸是考出去的第一個大學生，你是第二個。”

　　“啥時候辦喜酒啊，咱們也給龍龍慶賀慶賀。咱們市的D大拿可了不得，聽說全國能排前十，頂呱呱的好，蘇伯蘇嬸你們有福氣啊，以後有孫兒孝順你們，指不定還能坐飛機去北京看看。我們家的孩子沒出息，這輩子沒指望了。”

　　小小的牛欄房人滿為患，蘇醒被擠在人群中央滿臉乖巧的陪笑著。

　　“龍龍讀大學學費夠不夠？你要是有困難記得跟咱們說，村裡人湊一湊準沒問題。”

　　爺爺奶奶立刻說：“夠了夠了，他爸媽早就留好了那筆錢，足有一萬塊，哪還不夠，呵呵，就等著學校報名呢。”

　　“哎喲，那太好了，三兒那孩子真有心。”村裡幾個老人笑著讚歎。

　　蘇醒暗暗歎氣，正要擠出去給大伙倒茶，屋外又有村民來湊熱鬧。

　　蘇醒在一群老爺爺老奶奶中間鶴立雞群，微一抬頭便看見來人都是他的伯伯叔叔等自家親戚們，包括這些年來往冷淡的大伯家。

　　“聽說龍龍考上了？通知書給俺看看，俺還沒看過大學通知書，長啥樣啊。”二伯第一個擠過來討要，蘇醒笑著遞過去：“二伯看吧。”

　　“喲，這有蓋章，是真的。”

　　“說什麼傻話，通知書哪還有假的。”二伯母低低訓斥丈夫。

　　二伯憨笑：“呵呵，我亂說。”

　　“聽說報名費要四五千多？加上住宿費得六七千吧？生活費還沒計算進去。”大伯母在人群後大聲問。

　　蘇醒臉上一僵，鬧哄哄的人群一下安靜了，爺爺站起身來不可置信地問：“啥？大媳婦你剛說要多少來著？”

　　大伯母抱著手臂漫不經心道：“六七千啊，還不算太貴，我二弟家的閨女讀個學美術的大學，一年學費快兩萬，那才嚇人。龍龍你這啥專業？以後能找到工作不？”

　　爺爺卻擠過來追問個不停：“大媳婦你哪聽說的，學費怎麼可能那麼貴？我三兒讀大學那會學費才幾十塊錢呢，這才過去幾年啊，龍龍讀高中還一分錢都不要，讀大學哪那麼高，你說的那是花錢買大學進去的孩子吧？我家龍龍是考上的，不用買。”

　　大伯母微笑道：“這我哪裡知道，我家又沒大學生。但是現在外面的大學生遍地都是，你去城裡一趟，隨便抓一個年輕人問問就明白。村裡去外面打工的年輕孩子也都知道啊。真是的，老三留一萬塊錢能頂個屁，出去啥都幹不了，虧你們還緊張的……”

　　“……不行，龍龍你去學校問問，得問清楚。”爺爺焦急催促。

　　蘇醒歎氣：“爺爺別問，也別著急。報名費和住宿費加起來的確要六七千，但是完全不用擔心，我有辦法好好讀完四年大學。”

　　“一萬塊錢你能有啥辦法啊……”爺爺奶奶頓時愁地不得了：“我們兩還有幾千塊積蓄，全部加進去頂用不？”

　　蘇醒搖頭：“信上說了，貧困生可以申請貸款讀書，工作以後償還就可以。”

　　“什麼是貸款？”兩老茫然的追問，蘇醒無奈的慢慢解釋，可歎說了半天，兩老依舊滿面愁容：“就是要問國家借錢對吧？那怎麼行，那麼多錢以後你拿什麼還，我看還是想別的辦法吧，要不先賣些田地……”

　　“都賣掉也湊不了那麼多。”奶奶歎氣。

　　二伯父偷偷拉扯兩老的衣袖，低聲道：“爹媽，你們別瞎發愁，咱們這田地又不值錢，全賣光了也不頂用。呵呵，你們找老大借錢去，俺偷偷跟你們說，老大和他家大舅子這兩年做生意賺翻了，單單他一家起碼有十萬積蓄！十萬！”

　　兩老震驚：“你瞎說吧，老大家……”

　　兩老懵了，知道大兒子自從傷勢養好後依然執迷不悟，仍是不肯老實種地，一年四季成天往外折騰，這兩年聽說他在外面做生意賺了些錢，可是完全沒想到賺到如此多！十萬元，那不是大富翁麼！難怪老大家嚷嚷著今年要做新樓房……

　　兩老吐口氣，抬頭在人群裡一瞧，卻見老大家的媳婦已經不見蹤影。兩老黯然，為當年那事，老大家和他們一直關係冷淡，現在想找他們借錢給孫子讀書，恐怕不容易。

　　二伯母掐了丈夫一下，小聲嘀咕：“要你多什麼嘴，老大家肯借錢出來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我看還不如幾個叔伯每家出一份靠譜。”

　　二伯父瞪她：“你一女人懂個屁，老大家有錢幹嗎不找他借？要我們合起來出錢也不頂用，四年讀完得五六萬吧？再怎麼省也要四萬多。再說各家都有孩子在讀書，能把積蓄都拿出來？我要是有十萬塊錢我絕地借，龍龍以後出息了也不會忘恩了你說是不是？關鍵是咱們家連十千都沒有。”二伯父懶懶攤手。

　　蘇醒固執道：“你們別操心，我已經決定申請貸款，問國家借錢更靠譜，也不要利息，工作以後還給銀行就可以，沒什麼大不了的。”

　　“那萬一人家中途又不肯借了咋辦？中途找人問你要債怎麼辦？”

　　蘇醒頭疼解釋：“又不是地痞流氓，絕對不會發生那些事。”

　　“不行，還是不放心，一下子借那麼多錢，又不是熟人。”

　　“就是，龍龍你一個小孩別瞎折騰，我等下就去你找幾個叔叔伯伯上你大伯家幫你借錢，你大伯現在發達死了，他肯定會借的。”

　　“我們一起去……大不了我們兩老求求他……”

　　二伯父皺眉：“這麼大年紀誰讓你們低三下四的求，好好去說就行了，一次不行多說幾次，以前關係再怎麼不好，那也是你兒子。”

　　“哎……”

　　蘇醒喪氣，知道怎麼說他們都聽不進去，屋子裡很快人去樓空，蘇醒折回房裡，又將一萬元現金全部塞進罐頭瓶子。這筆錢他不打算用一分，暫時依舊藏起來。別說他讀書要錢，爺爺奶奶年紀大了，指不定什麼時候得救急。

　　藏好現金，蘇醒又從床底下翻出平時存錢的餅乾盒子，這鐵盒子還是他九三年從城裡來到這裡時，上車前母親特意給他買的一盒子餅乾，如今裡面放著的全是零錢，有硬幣有紙幣，一分一毛到一元十元，還有四張五十元，和一張新版的紅一百，全是這些年慢慢積攢起來。

　　蘇醒抽出那張一百外加十幾塊零錢，拿著整理好的資料便走出了村子。

　　晚上八點左右蘇醒才摸黑歸來，奇怪的是爺爺奶奶竟然不在家，鍋子裡也沒有做過晚飯的跡象。蘇醒皺眉，轉身跑去大伯家。

　　大伯家與蘇醒家只隔著二伯家，幾步之遙而已。

　　大伯家此時燈火通明，還沒踏進去便聽到從裡頭傳出來的喧嘩聲，蘇醒立即知道幾個叔伯都在那裡，屋裡頭簡直像吵架，一個賽一個的大嗓門。

　　“憑什麼侄兒讀書要大伯出錢！你們誰不是他的叔叔伯伯？就因為我們家有錢，活該全部要我們出？都說多少遍了，這錢我們出，但是你們也必須出，你們出多少，我們就出多少，這樣才公平，不能死盯著要我們出大血。當年他爸讀大學就夠老大受得，老三讀大學，老大就在家裡做木匠，起早貪黑賺一毛出一毛，全為老三讀書花光了，本指望他讀書出息後幫襯一下老大，結果他倒好，自己在城裡過得好好的，眨個眼又病死了。可憐老大小學都沒畢業，大字不認識幾個，現在在外頭做生意受多少白眼，吃多少悶虧！你們以為做生意多容易，只曉得張嘴要錢，哼，當我們家的錢是天上灑下來的！”

　　“而且我們家今年要做新房子，大哥的對象已經說好了，人家就等新房子做出來才肯嫁進來。那對像還是縣城的姑娘，總不能在這破房子裡結婚吧。”大伯家的二兒子蘇強插嘴嘀咕，比起誰誰讀大學，誰結婚，這年紀的他更期盼家裡立刻把新房子做出來。

　　這話一出，沉默許久的奶奶輕聲道：“我們也知道這事讓你們為難。我看不如這樣吧，錢就不問老大借了。你們要做新房子也好，咱總不能耽誤大孫兒的婚事。但是你們把新房子做好搬進去後，這棟平房就給我們兩老和龍龍吧。”

　　爺爺聞言忙點頭：“這也好，這也好。”

　　大伯母死攥一把手心，氣得渾身顫抖，哆嗦著站起身吼道：“這又是憑什麼！憑什麼把舊房子讓給你們！”

　　奶奶嚇一跳，沒想到這要求也被駁回，頓了頓，心頭也不由火起，哼道：“虧你們也好意思，這麼多年讓我們兩老住牛欄，全村都笑多少年了？你給我說說，你們兄弟幾個，誰住的房子不是我們兩老辛苦拼出來的？你們以為是平地長出來的！特別是老大你！幾個兄弟就你是紅瓦平方，面積最大，當年的傢俱都是新買的，你忘了那是誰出錢幫你做的？傢俱是誰送你的？都是老三！他讀大學的確讓你受累了，你的確為他付出很多，可是他有沒有回報你？他工作後第一年的工資全部給你做了這房子！還問人借錢幫你買傢俱！你大兒子出生後可憐住院大半年，那錢不都是老三幫你湊的？他也一直說對你和老二很愧疚，全家就你跟老二因為他沒讀好書，可他沒有忘記你們啊，一直在努力補償，現在他人都死了，你們再計較有什麼用？”

　　奶奶說著大哭不止，怒罵道：“我就知道你們一個個都沒良心，龍龍搬回來後我就知道了，他還沒到家，你們就嚷著要我和他爺爺單過，生怕讓你們幫著養龍龍。那時候你們都不知道老三和他媳婦還能給龍龍留一筆錢吧？後來聽了風聲又假模假樣說要我們三搬回來，我真是造孽，養出你們這些沒良心的，只知道做農活了想起來要我幫著帶孩子，想起來要用你爹的牛，想起來要你爹挑擔子，要你爹今天給你們做豬圈明天幫你們修瓦房，他裡裡外外做那麼多，你們誰惦記他的好？”

　　“媽……別這麼激動。我們怎麼沒有孝敬你們，我媳婦去年不還給你做了一雙鞋嗎？還給龍龍織過毛衣。”二伯父乾笑勸慰，暗歎女人啊，不管是老是少，那一鬧起來，真是要人命。

　　“行了！”

　　沉默許久的大伯父終於出聲。

　　他轉身回房，隨即拿出一疊紅色人民幣遞給爺爺：“這是四千塊錢先拿去。幫龍龍讀書我沒意見，但是你們也太糊塗了，貿貿然的說什麼借四五萬讀書，那是四年的錢，哪需要一次給清，你讓我一下拿那麼多錢不可能，我是有點積蓄，但是我還得接著做生意，陡然借出去四五萬，我拿什麼本錢進貨？而且龍龍說借貸款完全可行，那絕對不是騙子，好多鄉下大學生都那樣，這四千你們先用著，明年的學費明年再說。”

　　“老大！你你你你就這樣給錢他？憑什麼啊！”大伯母不可置信地瞪著丈夫。

　　大伯父瞪眼道：“就憑他考上了！你能不能讓你兒子也給我考上一個！成天就知道瞎寵孩子，讀書沒一個中用的！娶個兒媳婦還要我花大錢做新樓房！還要彩電冰箱空調洗碗機三萬彩禮！我呸！這是要我傾家蕩產當乞丐去！死不爭氣的混球。”

　　大伯父憤憤罵完大兒子，扭頭就回房去。

　　陡然被牽扯進來的大堂哥蘇亮悶悶不樂，也垂著頭回房去。

　　“……晚上喝多了吧，突然說啥亮亮的事……”大伯母熄聲嘀咕。

　　爺爺拿著四千塊錢，許久道：“難為老大了，龍龍以後會記得大伯的。”

　　等兩老回家，看見蘇醒已經做好了晚飯正等著他們。

　　兩老遞給他錢：“這是你大伯給的，他要你別擔心以後的學費，每年都會給你出。”

　　“哎，其實你大伯挺好的，就是好強太固執，總覺得我們一門心思為你爸，害他只能做個文盲，想奔出頭比登天還難。但是他跟你爸關係挺好，那時候每年他都去學校給你爸送米和鹹菜，還省錢給你爸買棉衣。你爸分到好工作後，他比誰都高興。本來指望你爸混好了能拉一把家裡的兄弟，結果……哎，老大就是不甘心種田一輩子。

　　蘇醒沉默接過錢，許久才道：“明天我去謝謝大伯……”

　　“嗯，那是應該的。”

　　蘇醒躺在床上一夜沒睡好，輾轉到了天明，起床梳洗後便朝大伯家走去。

　　在門前猶豫很久才敲門，開門的是大堂哥蘇亮。

　　“大哥……我來找大伯。”

　　蘇亮顯然剛睡醒，打著哈欠道：“我爸已經走了，大清早帶著我媽坐老錢家的拖拉機去縣城搭車，今兒要趕去店裡進貨。”

　　蘇醒驚訝：“這麼快。”

　　“嗯，要不你打他店裡的電話？”

　　“哦，那你先把號碼寫給我……”

　　大伯父做生意後，進城一兩個月才回老家一次。

　　蘇醒家裡沒電話，要用還得去大伯父家裡，但是每次過去，身邊圍著幾個堂哥堂弟妹，蘇醒又說不出口。

　　眨眼到了快開學的時候，蘇醒去高中同學聚會，昔日的同學已經都找好了目標，除了少許人繼續讀大學，更多的已經決定步入社會。

　　高中三年裡蘇醒最好的哥們就是同學常安，萬幸常安也考上了不錯的大學，兩人依舊在一個城市讀書，而且兩所學校離得頗近。

　　“蘇醒，你學費夠不夠？”趁人少的時候，常安就拉住蘇醒小聲問。

　　蘇醒點頭：“解決了。”

　　“那就好，我的學費也解決了，切，我大哥大嫂都不肯出錢，還好我大姐疼我，姐夫家條件也很不錯，會供我讀完大學。但是我決定換個專業，以後不跑了，跑步不是長遠的事，又不能跑進國家隊。”

　　蘇醒贊成：“換專業不錯，你們那些體育鍛煉，對身體負擔太大。以後年紀大了怎麼辦？你這麼聰明，學別的一定也可以有出路。”

　　“哈哈哈，說我聰明的只有你，真是夠哥們！”

　　看他得瑟，蘇醒莞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