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柏子仁從急診室出來的時候,方洛城的家屬還在哭鬧,幾個護士都在輪番安撫著他們的情緒,可是原本等在門口的蔣碧雲卻已經不見了。
【柏青】
我和你媽媽先走了,晚上聯繫。
鬼信聊天面板上還留著五分鐘前的消息,柏子仁看了一眼,便隨手關上了。他現在的心情並不輕鬆,雖然在多年前喜歡上杜茯苓這個人的時候,他就已經想到了今天可能會發生的事情,但是當蔣碧雲站在他面前,用那種語氣和他說話時,他還是不可否認,他的心裡有些難言的歉疚。
「醫生……我們家洛城怎麼樣了嗚嗚……救回來沒有?他沒事吧……」
方洛城的家人盯著任天翔問個沒完,神色間滿是忐忑,而任天翔看著身後被推出來的手術床,卻只能用壓抑的語氣衝面前的兩個淚眼婆娑的老人緩緩道,
「對不住,我們盡力了。」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將一個年輕人的命運就此做下判決。
聞言的方家父母一下子大聲哭嚎了起來,他的母親更是直接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
「不可能!!不可能!!我兒子不會死!!不可能——媽的洛城啊!!這還不如殺了我啊!!」
隔著人群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柏子仁沒有說話,心底卻難免有些起伏。他在最後一刻收到了來自沈秋白的請求,雖然如果他願意出手,也是能輓回的,但是以他一向的工作原則,他卻不可能再給方洛城一條活下去的生命。
一是因為是方洛城自己選擇放棄生命的,自殺在死人界的規矩裡一向是重罪,生命何其貴重,擅自放棄他的人就應該付出自己的代價,二是因為方洛城的這種情況,繼續掙扎在帶給他苦痛的人間根本沒有絲毫意義,他的父母顯然根本沒有辦法理解他,或是給予他康復的機會。時隔那麼多年,他們依然將方洛城當初的行為定義為病,這足可見,就算再花二十年,五十年,他們都沒有辦法諒解兒子。
在他們所不認同的東西面前,兒子的健康,兒子的意願都可以統統無視,他們需要用父母的權威證明這是錯,這是病,而對於沈秋白的苦苦哀求,柏子仁卻實在無言以對。
【沈秋白】
他什麼都沒有做錯……求求你救救他吧!我可以給你冥幣,我可以給他充值,我只要他還活著,死了就什麼也都沒有了啊……他如果還活著,那麼他至少有機會過正常的日子,好好的過完這輩子。我不值得他為我去尋死,他就應該好好活著啊……
一聲聲痛苦的哀求,就算沒有面對面,柏子仁都能夠感受到沈秋白激動的情緒。從個人的角度來說,他完全能理解沈秋白的這種心情,因為如果換做是他有一天死在了杜茯苓的前頭,他應該也會希望那個人能好好地活在這世上,而不是為了他們之間的感情,而選擇和他共赴黃泉。
「可是,這樣繼續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淡淡地自言自語著,柏子仁轉頭看了眼急診室,目及之處,方洛城的臉上蒙了一塊白布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被推了出來,因為服藥過量,送醫太晚,他們這些做醫生的到底也沒能救下他,而對於沈秋白的這個請求,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堅持了自己一貫的處理方法。
【閻王】
很抱歉,這個忙我沒辦法幫。
這般回了一句,那一頭好半響也沒有回一句話。柏子仁知道這個叫沈秋白的心裡估計也不好受,而就在他的視線轉向一邊時,他剛好看見了方洛城站在走廊的盡頭茫然地四處環顧著,顯然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
「我死了嗎?」
老遠就看到了走過來的柏子仁,失去了生命的方洛城回到了他一生中最純粹的樣子。乾淨的眸子,俊秀的臉頰讓他看上去像個還在讀著書的孩子,而柏子仁聞言只是停下了腳步,接著面無表情對他道,
「是的,你死了。」
冷冰冰的回答讓方洛城的表情微微地頓了一下,他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頭髮,越過這個年輕大夫的肩膀往後看去,正好看到父母痛哭嘶吼的樣子。隔著很遠,他的表情淡淡的,既沒有怨恨也沒有難過,他只是用一種有些感慨的語氣輕輕道,
「到底是我讓他們失望了,他們不是好父母,我也不是好兒子,現在想想只覺得自己當初真是單純愚蠢,明明有那麼多方法可以去拖延時間,卻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把自己弄到了那種地步……」
「你後悔了嗎?」
柏子仁這般問著,眼神裡有著些許的疑問,他以為面前的這個年輕的男人或許已經在後悔著自己所做的一切時,面前的方洛城卻搖搖頭笑了起來。
「我這輩子很短,但唯一不後悔的就是喜歡上那個人。本來約好了一起走一生的,現在想想倒是我遲到了。只怪我那五年間什麼都不知道,還傻傻地以為有一天回來能再遇見他,可是當我知道他已經死了之後,我就知道,除了死,我沒有任何辦法再在這世上活下去了。或許這世上真的存在愛人離去,也能堅強活下去的人,但是很可惜……我做不到。「
這般說著,方洛城停頓了一下,他看著面前的柏子仁,像是有些緊張地小聲地開口道,
「我很謝謝你能成全我的死,另外,你方便能告訴我……沈秋白他現在在哪兒嗎?」
……
p市第三中學的門口有一條小道,經由數十年風雨飄零,這裡早就落滿了塵埃。
自從五年前,這條街道上的有家住戶的孩子跳樓死了之後,許多從學校放學的孩子們都不再走這條路了。
人們口口相傳著那個摔死的少年死的有多麼慘,血濺了有多麼高,而作為當事人的沈秋白反而對那時候的記憶記得不太清了。
腦海里留下的,不過是那一瞬間自己慌亂的大喊和父母的驚呼,而隨之而來的劇痛和死亡反而是記不真切了。
他死了,因為固執地違背了父母的意願,因為奮不顧身地想要去見另一個人,就這麼從老舊的陽台上摔死了。
之後的五年裡,他都久久地徘徊在這條他曾經每天都要上下學的小路上,不願離去。而每一個見過他的死人都會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你怎麼不走啊?老守在這幹什麼?在等什麼嗎?」
每每被這樣問著,沈秋白自己也顯得些茫然,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從摔死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不是一個活人了。當他還活著的時候,他還可以去爭取,去反抗,可是現在他死了,他還有什麼資格去要求什麼呢?他不敢去方洛城的家看看,他害怕那個人已經選擇了妥協,畢竟自己都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就算繼續堅持,他們的愛情還有什麼意義呢?
他的人生停留在了十九歲,他失去了和方洛城在一起的資格,他知道。
他不再指望自己還能擁有什麼,唯一在他心底的奢望,不過是從今以後還能每天看看方洛城。
就算他死了,他也希望能每天看到那個人上下學,看到他沿著他們曾經走過的小路經過。
於是從那天起,沈秋白便開始守在他們從前一起放學上學的路上。
可是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方洛城再沒有出現在這裡,仿佛是伴隨著沈秋白的死,這個男孩也一併人間蒸發了一樣,無論沈秋白等待了多久,方洛城都再沒有出現過。
從春天到冬天,路旁的槐樹花開花落,沈秋白再沒有等來那個人。
雖然在很多年後,他也知道了方洛城為什麼沒有再出現的原因,但是在當時,什麼都不知道的他只是一年一年又一年的等著,一直到有一天他知道,這個人快死了。
因為路盡頭的公路臨時維修,救護車臨時選擇了這條久沒有人經過的小路。
選擇了用吞藥自殺結束生命的年輕人躺在救護車裡匆匆而過的時候,沈秋白剛巧就看見了。
「求求你!救救他!救救他!」
顫抖著衝那頭那個據說主宰著生死的存在乞求著,沈秋白用他所有能承諾的一切向那個人贖回所愛之人的生命,可是得來的卻是一個冷冰冰的答案。
「很抱歉,我無法幫你。」
那一瞬間,沈秋白體會到了比當初死亡時還要可怕的絕望,僅僅是想象著那個人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他就覺得心口一陣陣地發疼。
「為什麼要死呢……你為什麼要死呢……你要好好活著啊……」
哆嗦著身體躲在槐樹下,即使已經感受不到任何東西的觸碰,可是從天上落下來的雨點還是讓沈秋白冷的發抖。
眼前被淚水模糊一片,沈秋白低低的哭泣著,一時間竟不知道自己改去往何處。
「笨蛋,躲在這幹嘛?」
耳邊響起遙遠而熟悉的語調,那一瞬間,沈秋白好像回到了五年前的那個夏天。他茫然地抬起頭,呆呆地看著面前撐著傘的少年,目及之處,他衝他微笑著伸出手,眼睛裡投映著他的影子,而他的笑容仿佛也在說著……
「從今天起,我們再也不分開了,好不好?」
*
「阿柏!阿柏!別!」
大喊著從睡夢中驚醒,一身冷汗的蔣碧雲從床上驚慌失措地坐了起來,腦海里反反覆復迴盪的卻是剛剛那個可怕的夢境。
在夢裡,她看到柏子仁和今天那個在急診室裡的年輕人一樣,一動不動地躺在病床上,承載著來自家人的厭惡和痛苦,最終選擇了用那種方法放棄生命。
這個夢做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結合今天發生的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也不算很難理解。
因為難以面對柏子仁,她今天和他招呼就直接離開了醫院,找了一家賓館暫時住下,可是一直這麼拖著也不是辦法,她總得和兒子好好談談之前那件事。畢竟這對於他們母子之間的關係也是至關重要的。
這般想著,坐在床上嘆了口氣,蔣碧雲抬手就想從床頭櫃上拿起自己的杯子去倒杯水喝。
可是手指觸碰到杯壁的那一刻,蔣碧雲卻察覺到了有一絲不對勁。
本該空著的杯子裡有著一整杯泡開了的花茶,顏色鮮艷,花瓣舒展,聞著香味就知道是蔣碧雲最喜歡的花,而當她的手指觸碰上時,她甚至能感受到杯子邊上還帶著點餘溫。
「這……這是怎麼回事?我自己倒的?我怎麼什麼都不記得……」
自言自語地拿起杯子,大半夜的一個人呆在賓館房間裡的蔣碧雲不知怎麼的就有些忐忑起來。這幾年,她因為服裝生意四處跑,雖然錢多了,底氣足了,可是她老覺得自己的記性好像出了點問題,有時候莫名其妙地就會忘記一些自己做過的事,就比如眼前的這杯應該是自己倒的,她卻偏偏沒有任何印象的花茶。
「真是年紀越大越不中用了……唉,阿柏那孩子……我該怎麼和他說呢……」
嘴裡低喃著,陷入了煩惱的蔣碧雲又是沉默了好一會兒,終還是在時間快要到凌晨一點的時候陷入了沉睡。睡覺之前,她抬手把邊上的檯燈關上了,伴隨著室內燈光的消失,蔣碧雲的呼吸逐漸趨向於平穩,而這一次她做的夢卻和之前……有些不一樣。
在夢裡,她看見了自己死了有二十多年的丈夫柏青。
這個男人還是和過去一樣那麼斯文乾淨,歲月的痕跡似乎並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多少印記,仿佛老的從頭至尾只有蔣碧雲一個人而已。
「碧雲。」
柏青握著她的手衝著她笑,蔣碧雲覺得自己心頭一陣陣的發酸,卻還是連連點頭。她已經很久沒有夢到過丈夫了,雖然時不時就會有些思念,那些過往的日子也一直在她的腦海里不曾逝去,可是這麼多年了,丈夫的臉總會有些模糊,而當此時,在這個幾乎和真的沒有區別的夢裡,她看著柏青熟悉而乾淨的面容,還是沒忍住紅了眼睛。
「唉,我好好的怎麼做了這樣的夢……老柏,你是最近沒錢花了嗎?等回了y市我就給你燒點紙錢吧,不會是我上回給你燒的你還沒收到吧……你放心,現在家裡條件好了,我一定給你多燒點紙錢,你也不要省著,就想買什麼就買什麼,知道嗎?」
明明是有些悲傷的氛圍,但因為蔣碧雲的話,柏青不知怎麼的就笑了起來。看著面前像個茫然的孩子似的擔心著擔心那兒的妻子,他抬起手撫了撫她的額頭,微笑著道,
「恩,我知道,我老婆有錢,我現在在下面過的很富裕,你也別擔心……」
「你就別騙我了,下面的日子還能怎麼富裕……到底比不上活人這裡啊……」
一聽就以為是柏青在安慰自己,蔣碧雲一臉不信的表情弄得柏青有些無奈地笑了起來。
「是真的,我們那兒呢……其實也和活人這兒差不多,恩,手機啊,電視也都有,吃飯能下個館子,只要你有錢,壽衣啊想買幾套就買幾套,還能打折呢……」
「啊?還能這樣……」
呆呆地望著面前的丈夫,平生還沒聽說過這樣神奇的事的蔣碧雲已經完全被這個夢的離奇給震驚了。
「是呀,所以你就別擔心了。你就好好活著,反正我就等著你,等有一天你老了,再來找我……」
這般說著,柏青垂下眸子看了蔣碧雲一眼,輕輕柔柔的語調,仿佛有著用不完的耐心,見妻子望著自己,他的心忍不住酸了一下,接著他思索了一下還是緩緩開口道,
「其實啊……我今天找你,是因為另外一件事……就是關於,阿柏那孩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