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雙目失明……是體內積累的毒素所致。若我料得沒錯,這還只是個開始,往後的情形只會越來越嚴重。”
魏神醫被段淩火速找來,看過陸修文的眼睛後,很快有了結論。他談及這些時,完全沒有避著陸修文。
陸修文倒也平靜,點頭道:“我明白了,多謝魏前輩。”
魏神醫想了想,給他重新開了一張藥方,末了卻說:“雖然用處不大,但是能拖一天算一天吧。”
段淩在旁邊聽得一清二楚,只覺得嘴裡發苦,待魏神醫走後,問陸修文道:“為什麼不告訴我?”
陸修文淡然道:“不過是眼睛看不見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不僅是雙眼,就連對自己的性命,他也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態度。
段淩想起早上沖進陸修文房間時,他衣衫淩亂的坐在地上,臉上的茫然之色一閃而過——或許那一個才是真實的陸修文。
但他平常將自己偽裝得太好,誰也走不進他的心。
段淩不知為何有些動氣。
可是他又實在沒有生氣的立場。他跟陸修文算什麼關係?雖然陸修文整日叫他師弟,他卻並不認這個師兄,他不過是受陸修言所托,送陸修文過來求醫而已。就算陸修文事事瞞著他,他也毫無辦法。
段淩越想越覺得氣悶,一下午沒跟陸修文說話。
陸修文並不在意,他很快就適應了突如其來的黑暗,到晚上時,已經能拿著勺子自己喝粥了。他的動作緩慢而安靜,有幾次弄錯了地方,有一次甚至差點將碗打翻。但他只是自嘲的笑笑,從頭到尾,一直沒有出聲叫段淩幫忙。
段淩有些看不下去。
嗓子裡像堵著一團東西,喊也喊不出來。
他記得陸修文的雙眼曾經有過怎樣的神采,但以後再也見不著了。劇毒會逐漸奪去他的聲音,他的聽覺,最後是他的呼吸。
這個過程不會太久,只剩下十幾天而已。
可是又慢得可怕,一點一點的折磨著他的心。
為了方便照顧陸修文,段淩乾脆在他屋子裡搭了一張床。
陸修文沒什麼意見,只是拍了拍自己的床,說:“師弟何必多此一舉,跟我一起睡不就好了?”
段淩沒有理他。
他這一晚幾乎沒有睡著,翻來覆去地想著陸修文的事。陸修文說他曾弄錯過他們兄弟倆個,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喝醉酒的那次麼?多數時候,他只要瞧一瞧陸修文的眼睛就能認出他了。
眼睛……
段淩的心驀地一縮,不願再想下去了。
睡到半夜的時候,對面床上的陸修文動了動,似乎翻了個身。
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事了,但是段淩的感覺敏銳至極,立刻就留心上了。果然沒過多久,陸修文又動了一下,呼吸聲變得急促起來。
段淩輕手輕腳的下了床,走到床邊一看,只見月光下,陸修文臉色蒼白,已經出了一頭的汗。
“陸修文!”段淩忙抓住他的手,問,“你怎麼了?”
陸修文緊緊咬著牙關,神智有些不太清醒,沒有回答他的話。
段淩以前也見過他這副模樣,知道這是劇毒發作的徵兆,當時陸修文為了忍耐疼痛,將自己的手掌割得鮮血淋漓。下午魏神醫也提起過,說陸修文體內的毒已經壓制不住了,隨時都可能發作,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段淩這時也顧不上其他了,將被子一掀,上了床坐在陸修文旁邊,把人按進自己懷裡。
陸修文的身體顫抖不已,不由自主地蜷成一團。即使在這種時候,他也沒有喊過了一聲疼,只有在痛到極致時,才徒勞地睜大眼睛,叫了聲:“師弟……”
“是我。”段淩像被這聲音刺了一下,嗓音也跟著啞了,“我在這裡。”
陸修文的頭髮都被汗水打濕了,實在忍耐不住,張嘴去咬自己的手。
段淩連忙把他的手制住了,將自己的手遞過去。陸修文什麼也看不見,張嘴就咬了一口。
段淩手背上傳來一陣劇痛。但他知道,再怎麼樣也及不上陸修文的痛。
他牢牢握著陸修文的手,始終沒有放開。
這一夜過得格外漫長。
到天亮時,陸修文的身體不再發抖,劇毒發作的痛苦漸漸平息下去。但他虛弱得很,一整天都昏沉沉睡著,連動一動的力氣也沒有。
魏神醫聽聞此事,把壓箱底的藥也拿出來給他吃了。但也只能緩解一下他的痛楚,他清醒的時辰越來越短,發作的次數也越發頻繁了。
只過得幾日,陸修文的一雙腿就失去了知覺,無法再下地走路了。
陸修文倒不在意,反而說:“反正也懶得走路,正好叫師弟背我。”
段淩沒有出聲,當天晚上卻把陸修文裹得像粽子一樣,背著他在院子裡走了一圈。
年關將近,天上又稀稀落落下起了雪。
陸修文看不見雪,便接了幾片雪花在手中,感覺那雪在手中一點點融化,最終變成冰涼一片。
段淩還是怕他冷,問:“該進屋了吧?”
陸修文沒答應,只是說:“師弟,我想摸摸你的臉。”
段淩正猶豫要不要讓他摸,陸修文的手已經動起來。
微涼的手指試探著碰了碰他臉頰,見他沒有反對,才慢慢摸索起來。先是劃過他的下巴,接著攀上他的鼻子,最後在他眼睛上停留了許久,動作細緻溫柔。
段淩覺得有些癢,問:“好了沒有?”
“嗯,”陸修文慢騰騰收回手,說,“下巴太方,鼻子不夠挺,眼睛也不夠大……師弟你是不是變醜了?我記得你以前相貌挺俊呀。”
段淩哼了一聲。
陸修文便大笑起來:“騙你的,我家師弟生得再好看不過了。”
他伏在段淩背上,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很輕很輕的說:“我記得清清楚楚,就算到了奈何橋邊,也絕不會忘掉的。”
段淩又背著陸修文走了一圈,見他一直沒有說話,回頭一看才發現他早已睡著了。雪花靜靜落在他臉上,觸手一片濕涼。
段淩瞧著他的睡顏,一顆心也像這融化的雪一樣,突然柔軟到不行。
他靜悄悄地把陸修文背回了屋裡。
第二天陸修文精神不錯,跟魏神醫關起門來說了幾句話。魏神醫離開時不住搖頭,嘴裡嘀咕道:“我又不是給人跑腿的。”
但到了下午時,他就把陸修文要的東西買了回來。
段淩在旁邊看了看,是兩個香囊和一些香料。香囊上繡了花鳥山水,做工十分粗陋,不過在這等窮鄉僻壤,能買到也不容易了。
陸修文將香料一樣一樣的拿起來,湊至鼻端輕嗅,挑揀出自己所需要的,再小心地塞進香囊裡。
如此簡單的一件事,對眼睛看不見的人來說,卻是異常繁瑣。
段淩看不過去,道:“又不是端午節,怎麼想起來做香囊?”
“正因為等不到端午節了,所以才要提前備好。”
段淩不愛聽他說些話,道:“我來幫你吧。”
“不用了。”陸修文用那雙已經失了神采的眼睛望著他,說,“是要送人的東西,我自己來就行了。”
他耐心極好,每一樣香料都仔細辨認過了,才放進香囊裡,深怕出任何一絲差錯。從下午一直忙到天黑,陸修文終於做好了兩隻香囊,將開口處的繩子牢牢系緊。
他把其中一隻遞給段淩,道:“師弟,你日後見到修言,就替我交給他罷。”
段淩道:“修言過了年就過來陪你了,你可以親手給他。”
其實他們倆人都知道,他是活不過今年的。
不過陸修文沒有拆穿段淩,只是說:“那師弟就先幫我保管一下。”
段淩這才收起了香囊。他眼睛盯著剩下的另一隻,忍了又忍,到底沒有忍住,問:“這只是給誰的?”
陸修文意味深長地笑笑。
他手指輕輕撫過那只香囊,摩挲著上頭的花紋,似乎有點戀戀不捨,過了好一會兒,才朝段淩招了招手,道:“師弟,你靠過來一些。”
段淩為了照顧陸修文,這幾日都跟他擠在一張床上,這時便湊到他身邊來,問:“什麼事?”
陸修文勾起那只香囊晃了晃,說:“我替你佩上。”
說罷,也不管段淩同意不同意,直接伸出了手來。
他找不准位置,先是抵上了段淩的胸膛,接著手一路滑下去,摸索到了段淩的腰上,彎身去系那香囊。
段淩一聲不響的任他動作。
陸修文雙眼看不見,系起繩子來頗費功夫,好在他也不急,一面對段淩道:“該交待的事情,我都已經跟修言交待過了,沒什麼不放心的。”
段淩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一時說不出話來。
陸修文接著道:“只是那左護法一直躲在暗處,又在江湖上興風作浪,看來是一心要為教主報仇的,我怕師弟你會著了他的道。”
段淩不屑道:“邪不勝正。”
“我知道你不怕他。”陸修文道,“不過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若是武林大會能對付得了他,自然是最好的,若是不能……師弟你要多加小心。”
段淩嗯了一聲,算是應下了。
陸修文這時已系好了香囊,動手整理一下段淩的衣擺,道:“驅邪疫,辟百蟲。師弟答應我,以後日日佩著這香囊,別再摘下來了。”
段淩從前恨他恨得牙癢,現在卻甘之如飴,說:“……好。”
陸修文長長籲一口氣,像是終於放下心來,臉上現出疲倦之色。
段淩立刻發現了,說:“你該休息了。”
陸修文直起身,身體卻搖晃了一下,整個人往前倒去。
段淩眼疾手快,一下抱住他的腰,問:“怎麼了?是不是又開始疼了?”
陸修文是故意的。
他嘴角微彎,悄悄伸出手來,摟住段淩的肩,然後一抬頭,嘴唇正好貼上段淩的鬢角。
倉促而溫柔。
像是一個親吻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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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又陸陸續續下了幾場雪。
陸修文的毒發作得愈發厲害起來,多數時候都在昏睡,幾乎吃不下什麼東西了。段淩一直在旁邊守著,儘量喂他一些湯藥。
一轉眼,就到了除夕。
那天早上起來,陸修文的精神好得出奇。他靠坐在床頭,睜著那雙無神的黑眸望向窗外,安安靜靜看了許久,然後轉回頭來,對段淩道:“師弟,我今日要穿那件黑色的衣裳。”
語氣輕快,竟然有些神采奕奕的味道。
段淩的心一沉,不由得想到一個詞——迴光返照。
他不敢多想,立刻下床去找陸修文說的那件衣服。
陸修文愛穿黑衣,衣服大多是這個顏色,不過總會有點刺繡鑲邊,唯有一件最為特別,是純然的墨色,不帶任何點綴,正是段淩在魔教的密道裡與他重逢時,他穿在身上的那一件。
段淩將那件衣裳找出來,給陸修文穿上後,又幫他束好了頭髮。他到這時才發現,與半年前相比,陸修文實在是瘦得太多了。
除夕照例是要貼窗花的。
段淩跟魏神醫討了些紅紙,自己胡亂剪了幾個圖案,在屋裡貼起來。一下子把屋子映得紅豔豔的,多了幾分喜氣。
陸修文閒不住,也要幫他的忙。
段淩留了一張給他,抱他到窗口去貼。陸修文力氣不足,手按在窗沿上微微發顫,竟連一張紅紙也貼不住。
段淩的手覆上他的手背,稍一用力,兩隻手便貼合在一處,將那窗花貼上了。
“多謝師弟。”
陸修文回頭沖他一笑。
但他判斷錯了位置,卻是朝著空無一人的方向笑了笑。
段淩的聲音哽了一下,對他道:“先吃飯罷。”
陸修文近來吃得甚少,但今日心情不錯,倒是喝了小半碗粥。
下午難得出了太陽,陸修文坐在窗口懶洋洋地曬著,叫段淩念書給他聽。段淩取了陸修文平日常看的書,一字一字的念起來。他語氣平淡,沒什麼抑揚頓挫,陸修文也沒認真聽,只是捕捉著他的聲音,目光專注地落在段淩身上。
儘管,他什麼也看不見。
一下午很快就過去了。段淩闔上書,起身去準備晚飯時,陸修文還恍惚了一下,低聲道:“這一日可太短了。”
段淩摸了摸他的頭髮,沒有做聲。
因為是過年,段淩特意整治了一桌子的菜,本想叫上魏神醫一起吃的,但他不知為何躲了起來,只剩下段淩和陸修文兩人。
陸修文沒什麼胃口,稍微動了幾筷子,就對段淩道:“師弟,我想喝點酒。”
“你的身體……”
“只喝一口就好。”
段淩不忍讓他失望,便在杯裡倒了些酒,遞到他嘴邊去。
陸修文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沒想到還被嗆到了,嗆著嗆著,又兀自微笑起來,好似只喝這麼一口酒就醉了。
他湊到段淩耳邊,壓低聲音道:“師弟,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麼?”
“那天在天絕教的密道裡,我本是一心等死的,沒想到你會來。能再見你一面,我心中真是歡喜。”
段淩的胸膛一陣起伏,捉著他手問:“陸修文,你是不是對我……”
“不是,”陸修文伸手按在他唇上,因怕他不信,又重複一遍,“什麼也不是。”
段淩本可以戳穿他的謊言的,但是來不及了。他看了看窗外暗沉沉的天色,有些悽惶的想,這一日怎麼這樣短?
外頭零零落落的響起了鞭炮聲。
陸修文清醒了一整日,這時支持不住,開始覺得倦了。但他捨不得閉上眼睛,拼命睜開眼來,想再看一看段淩。
……明明他的眼睛早就瞎了。
段淩將他攬進懷裡,道:“睡一會兒吧。”
“好。”陸修文躺在他懷中,從未有過的聽話,乖乖閉上了雙眼。
段淩緊緊摟著他,感覺握在掌心裡的那只手有些發涼,他知道這不是天氣太冷的緣故。
陸修文睡得迷迷糊糊,不知想到什麼,嘴角微翹,低低叫了一聲:“師弟……”
段淩湊過去一聽,才聽見他說:“師弟,明天一早就叫我起來,師兄送壓歲錢給你……”
他說著說著,氣息漸漸微弱下去,鞭炮聲轟隆隆的響起來,很快就蓋過了他的聲音。這是一年之中,最為喜慶、最為熱鬧的時刻。
段淩眼眶一酸,忽然覺得心中大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