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哦，雪諾又長高了啊。”

伴隨著略顯輕浮的笑聲，皇帝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

短短的金髮、方正的下巴、飛揚的雙眉、厚實的嘴唇，迪蘭二世有一張非常男人的帥氣面孔。明明已經快要四十歲，看起來卻只有三十三四。

雖然他有著與皇太子顏色相同的髮色和瞳色，但兩者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冰藍的眼瞳和璀璨的金髮令羅傑希爾有種不可親近的傲然冷秀，但點綴在明明地位更高的皇帝身上卻讓人覺得熱情洋溢。

再加上穿戴著金絲編制的禮服、七色寶石打磨的項鍊，皇帝整個人猶如太陽般耀眼，一刻不停的散發著令人消受不起的熱量。

“陛下，屬下去年就已經十九歲了，不會再長高了。”娃娃臉的軍官尷尬又無力的解釋，一面試圖不著痕跡的躲過皇帝陛下揉弄自己頭頂的手。

“可我覺得你還會長高啊。”完全忘了自己是來做什麼皇帝眼前只看得到自己一生的癖好——圓乎乎的團子臉。

“迪蘭。”

低沉動聽猶如大提琴弦鳴的嗓音及時免除了雪諾軍人威嚴受損的畫面，也令眾人同時打了一個寒顫。

直呼皇帝名字的人現身在大殿門口，將初夏金色的陽光染成一片幽深的紫色。

他與皇帝同歲，卻看起來更為年輕，鳳眼細長瀲灩，身材修長有致，仿佛三十出頭的模樣。

暗紫色垂至腰間的長直髮，如雪花石一般冷白的皮膚，幽暗綺麗的深紫雙瞳，奧菲大公出現的地方，周圍就似乎已被櫻花般散落的月色籠罩。如此晦暗的氣質再配上美麗到華妍的五官，令他仿佛生長在叢林深處豔烈的食人花，充滿了危險和誘惑。

聽見愛人的呼喚，皇帝反射的回過頭，準備伸過去討便宜的手也僵在半空中。

“嘿嘿，”皇帝陛下乾笑兩聲，“不是說讓我先過來的嗎？……你來得真快。”

“所以我打擾了什麼？”暗紫的眼瞳冷淡的看過來。

“當然沒有。親愛的，你來得好慢。”皇帝身後似乎突然長出一條能左右搖晃的尾巴。

急切討好的語氣讓所有人仿佛被雷劈中一樣面目焦黑，只有皇太子還鎮定異常。

“父皇、大公，請這邊走，我準備了上好的紅茶。”

羅傑希爾抬起右手，作出邀請的手勢。

“羅傑也長高了。”叫著自己發明的昵稱，皇帝從背後撲過去抱住已經和自己同樣高的兒子，“上次離開皇宮的時候傷還沒好，現在癒合得怎麼樣了？還會疼嗎？”

被自己的父親毫無顧忌的上下其手，羅傑希爾的脊背出現了不易察覺的僵硬。

“叫什麼父皇呢，就喊爸爸啊。羅傑是不喜歡我嗎？從來不叫我爸爸。”一邊嘟嘟囔囔的抱怨，一邊故意朝羅傑希爾的耳朵吹氣，皇帝好笑的看著眼前白玉似的的耳朵迅速變得通紅。

新選任的近衛官們看得目瞪口呆，其他人卻老神在在，仿佛早已習以為常。

“迪蘭。”這次的聲音至少下降了十度。

後知後覺的抬起頭，皇帝這才發現自己愛人柳葉般的雙眉已經皺起。

“親愛的，很久沒看到羅傑了，我高興嘛。”皇帝馬上像一袋土豆一樣倒向了奧菲大公的方向，身材看似纖細的情人則毫不費力的將他接住。

“你是皇帝，迪蘭。”

深紫色的眼睛豔麗深邃，籠罩在這樣的目光中，皇帝覺得自己的心又一次深深陷落。

“我親愛的……”皇帝已經說不出其它的話來，只知道像無尾熊一樣緊緊攀住情人，看著大公的視線中也充滿了熱戀的愛慕與癡迷。

面對皇帝更加不成體統的行徑，帝國軍方最高長官卻沒有再發出任何提醒禮儀的言辭，反而理所當然的以掛著一個人的姿勢享用了紅茶宴。

皇帝和大公顯然對紅茶的味道都很滿意，皇太子卻沒有陪兩位到最後，在宴席中途就找藉口離開。

里維在一個角落的陽臺上找到了皇太子。

羅傑希爾半倚著坐在欄杆上，回頭看著鮮花盛開的庭院，正是那方沒有白薔薇的薔薇花園。

他修長潔白的手指輕搭在大理石檯面上，金色的卷髮掩住了面孔，只露出輕抿的唇角。

明明沒有看到表情，里維卻感到了皇太子此時的憂鬱。

其實羅傑希爾的五官，尤其是嘴唇，和奧菲大公都略有幾分相似。

所以貴族們盛傳當年為了延續血統，大公是將自己的妹妹獻給皇帝。

這樣的揣測太過惡毒，早幾年人們只是腹誹著，但隨著皇太子的外貌和大公越來越相似，這個傳聞大有甚囂塵上之勢。

“殿下，陛下在找您。”

看到羅傑希爾的傷心，里維覺得自己的心也揪成一團。

“是你啊，少尉。”皇太子一怔之後並沒有回過頭，反而轉身背朝來人，“抱歉，我想自己待一會兒。”

羅傑希爾明顯的拒絕讓里維黯然，“對不起，打擾您了。”

但就在他準備離開之際，耳邊忽然傳來皇太子有些飄忽的聲音，“少尉，你有沒有……喜歡過什麼人呢？”

里維驚訝的抬頭，但眼前依舊只有羅傑希爾落寞的背影。想了想，他低聲說，“有的。”

“他也喜歡你嗎？”

“沒有。”

“可還是要喜歡嗎？”

“是的。”

“即使得不到回應，即使知道這樣的愛是錯誤的？”

“是的。”

“那為了這樣的愛，你願意做到什麼程度呢？”皇太子轉過身來，冰玉般的臉上已經不見剛才沉鬱的表情，蒼冰色的眼睛裡透出銳利的光芒。

里維的神情依舊平靜，“為了他，我可以放棄曾經、現在以及將來擁有的一切。”

羅傑希爾的眼神忽然變得嚴厲，用一種苛刻的審視目光深深凝視年輕少尉的雙眼。

片刻後，他笑起來，“你說的是真話。少尉……你是一個很勇敢的人。”

露出笑容的時候，他整個人也重新生動起來。

羅傑希爾走進房間，在窗邊的鋼琴前坐下，“少尉，去告訴陛下和大公，我會陪他們一起用晚餐。還有，不要讓任何人來打攪我。”

這個“任何人”，自然也包括了眼前的近衛官。

里維端正的行了一個軍禮後退出房間，在他關上房門的那一刻激越的琴聲驟然響起。

那不是任何曲調，只是淤積在心中的澎湃情緒正在東奔西突的尋找一個出口。暴烈的音節一聲高過一聲，一段緊似一段，仿佛海嘯中的波濤兇狠的拍打著堤岸，像鐵錘在狠狠敲打聆聽者的心房。

里維似乎可以看到皇太子修長白皙的手指以一種近乎自虐的力道敲擊在琴鍵上。

羅傑希爾正絕望的愛著某個人。

而那個人絕對不會是自己。

要做出這樣的猜測一點也不難，但里維卻覺得心臟被人捏住了一樣疼痛著。

來到了他的身邊，感應著他最直接的情緒，這是幸福也是痛苦

——就讓我無望的奢求結束在這首曲子中吧。

初夏陽光的陰影裡，里維露出苦澀的微笑。

***

雖然由於皇帝陛下的到來讓大家多出了許多額外的工作，但幾乎所有人都為這位平易近人的統治者的駕臨歡欣著。他無意中增添的笑料，經常連心情沉重的里維都忍不住展露笑容。

對於這趟皇太子府之行，唯一不高興的人，大概只有迪蘭二世本人。

“親愛的……嗚嗚……”

看到自己的皇帝愛人像垂頭喪氣的大型犬一般湊過來，奧菲大公放下手中正待處理的檔案，冷冽美麗的眼中流露出一絲暖意，“怎麼？又輸給羅傑希爾了？”

“……”皇帝默默扭過頭，拒絕回答這個丟臉的問題。

“這次是什麼？”大公的視線不動聲色的指向跟在迪蘭二世身後的皇帝近衛官。

一直努力憋笑的近衛官急忙肅容欠身道，“是搏擊項目。”

“哦？”大公的聲調微微上揚，“我記得以前羅傑希爾在這項運動上並不擅長。”

“皇太子殿下新任的兩位近衛官對搏擊都很拿手，被安排在搏擊訓練場的那位曾經是帝國搏擊比賽的冠軍。”

“是這樣……”

眼瞧奧菲大公陷入沉思，皇帝陛下表情十分鬱悶，他扭過頭瞪了一眼還在等著回話的近衛官，接收到皇帝哀怨目光的近衛官馬上識趣的退下。

“親愛的，我很不高興。”皇帝垂下頭，蓬鬆的金色短髮隨著他的動作垂到額前，“怎麼一下子就長大了？小羅傑，我還記得他剛剛學會走

路的樣子，明明那時候什麼都要我教的。”

面對情人的沮喪，大公的回應十分冷淡，“我應該說恭喜嗎？皇太子果然是帝國完美的繼承人，不久前在皇宮他已經能自如的駕駛TBQ，這次又在他的父皇唯一能炫耀的技能上取得了勝利……”

“奧菲！現在欺負我很有趣嗎？”愛人的惡趣味終於讓皇帝炸毛。

“是很有趣。”這樣說著，大公卻站了起來，伸手撫摸被皇帝自己抓得亂糟糟的金髮，很像在幫心愛的大型犬順毛。

得到了一直想要的安撫，又被刻薄的言辭諷刺得拉不下臉來享受，皇帝只好用鼻音“哼”了一聲。

“還不滿意？”大公停下手裡的動作，余光飄向早已佇立在門邊的身影，深紫的眼眸反射出未知的光芒，“所以，要我幫你報仇嗎？”

“你會願意嗎？”皇帝陛下瞬間換上驚喜的表情，“為了我？為了我和別人單挑？打架？”

“是和羅傑希爾，你的兒子。”大公緩慢的說，每一個字都為了讓那個人聽得更清楚，“或者你還想加一句，贏了的人就可以得到你。”

奧菲在為自己嫉妒——這樣的狂喜已經完全把皇帝淹沒，他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說出的話意味著什麼，聲音反而像調了油的蜜糖，“用我

來做賭注？奧菲，哦，我親愛的，我真的可以做你的戰利品嗎？真的嗎？”

“看來你不反對。”奧菲大公挑起一側的眉毛，摟住情人的肩膀看向門口，“那麼你呢？羅傑希爾。”

虛掩的門被從外推開，皇帝的臉從看見自己的唯一的兒子和他的新任近衛官時就迅速漲紅，仿佛剛剛從夢中驚醒。

他窘迫于被孩子看到自己和愛人的公然調情，但羅傑希爾的反應卻顯然不是撞破父輩親熱時的尷尬。

眼前的羅傑希爾與剛才在搏擊訓練場時判若兩人，和煦與從容仿佛清晨的朝露在他臉上消失無蹤，端麗秀雅的面孔上只剩下嚴冬般的冷肅。蒼藍色的眼睛仿佛結冰的海洋，正銳利的看著緊緊抱住自己父親的那個人。

他眼神空茫、憤怒，然而更多是嫉妒和憎恨。

如果那目光可以變作有形武器，大概會化成利劍或者飛刀。

大概有幾十秒，詭秘壓抑的氣氛流竄在房間內，無人先開口說出一個字。

“陛下，殿下是擔心您……”里維打破沉默。

“啊？擔心我輸了就會難過得哭嗎……啊？哈哈……”試圖緩解氣氛的皇帝馬上介面，但終於還是在乾笑了兩聲後敗下陣來。

他不明白的來來回回看著這世上自己最愛的兩個人，有些搞不清楚他們這麼嚴肅的對視是在要表達什麼，難道是在用眼神交流什麼軍國大事？

皇太子身後的里維卻已經默默別開了視線。

難道還有什麼不確定的嗎？

從比賽搏擊前徹夜難眠的期待，到真正見到父親時的依戀不捨，到擔心父親沮喪匆匆趕來的急迫，還有現在盛滿王子眼中的、從來不曾出現過的嫉恨……一切的一切都在說明，帝國唯一的皇太子正在陷入一場常人無法想像的、絕望瘋狂的不倫之戀。

這是太可怕的秘密，足以毀掉羅傑希爾擁有的一切，

十七歲的他卻太過年輕，不懂得在失控時如何掩藏自身的情緒。

也許是對一向表現良好的近衛官失卻了防範，也許是自始至終年輕的少尉都不曾從王子身上移開過目光，在一個普通的初夏午後，剛剛來到皇太子身邊一個月的里維就這樣發現了掩藏在羅傑希爾無限光芒後的暗影。

——他並不是完美無缺的。

——我發現了他的秘密。

——他的戀情只會以失敗告終。

——那時候會由我來安慰他。

里維幾乎能看到在自己靈魂的深處，正有一個人在瘋狂的尖嘯，因為喜悅或者悲傷，此刻竟然完全無法分辨。

但是，發現羅傑希爾隱晦心情的，顯然並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

“你不是一直想和我較量一下嗎？”

“奧……”

皇帝求情的話剛剛出口，就在愛人轉過來的視線中自動噤聲。

“如果是要和我比試的話，搏擊之類的近身項目你根本沒有機會。”他甚至根本沒有看羅傑希爾，仿佛自己面對的只是一團空氣，“你的艾德芬值也並不高，都使用戰機對你不公平。那麼這樣，我用戰機，你駕駛TBQ，不過TBQ的啟動要兩個人，你去找個搭檔。怎麼樣？”

他的言辭之間毫無炫耀之意，卻將目中無人發揮到了極致。

里維擔心的看著背對著自己的皇太子。

從被發現到現在，羅傑希爾一直沒有說過一個字。

他的背挺得很直，倔強的背影此際只令人覺得傷感。

沒有經過太多考慮，里維伸出右手，輕輕按在羅傑希爾的肩膀上。

皇太子的肩膀也是繃緊的。隔著衣料，里維感到自己手掌下的肌肉明顯一僵，片刻後才逐漸放鬆下來。

羅傑希爾在此時暗自深深的抽了一口氣，看向站在巨大的房間中央的兩人。

父親臉上的表情十分怪異，但如果仔細觀察，並不難發現他似乎是想走過來說些什麼，卻正被牢牢的按住動彈不得。這種鬱悶無奈的樣子，在平常一定會讓自己壞心的露出笑容，但此刻自己根本無法開懷。

另一雙紫色的眼睛……從出生起，就給自己以強大的壓迫感。

從小到大，身為皇太子的自己獲得了無數讚譽。

不論是軍事、政治、學識、靈敏度或者艾德芬值，自己在各種項目上所表現的天賦與勤奮都讓授課的老師吃驚，讓人們驚歎。但這一切，到了這個男人面前，全都變成了“一般”、“勉強”、“還可以”。

——這個人才是真正的天才。

——籠罩在天才陰影下的所有人都會黯然失色，包括自己。

這樣的念頭在心中已經根深蒂固。

——這個人在我剛剛出生後就殺死了我的母親。

——為了搶走我的父親。

——他擁有著我一直想得到卻無法得到的東西。

父皇俊朗的容顏晃動在羅傑希爾眼前。

——真的無法成功嗎？

——註定會失敗的比試嗎？

會這樣想的自己，原來已經被被迫到了如此地步。

帝國唯一的繼承人真的就只能走到這裡嗎？

羅傑希爾猛的抬起了頭，“很好。我們什麼時候開始？”

“那麼明天？”

“我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