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羅傑希爾匆匆趕到時,奧菲大公已經在皇太子府邸等了他不短的時間。由於在趕來的路上雪諾已經向他簡要說明緣由,在面對面的相聚後,王子和大公誰都沒有首先開口,隔音良好的談話室頓時被低迷的氣壓籠罩。
在靜默了良久後,羅傑希爾用一種微薄不悅的語氣開口,“我不希望看到這樣的局面,軍部的手伸得太長,連我身邊的人都要進行調查。”
在受到了晚輩的指責後,大公並沒有惱怒,反而表示出相當的憂慮和關心,“羅傑,從我受傷的事件之後,我一直在試圖挽回我們之間的關係,屬於我管轄之下的軍部當然也不會越權採取一些不理智的行動,但這次的事情的確是在我的授意下進行的。不過,我並不是為了刺探或者窺視你的隱私,而是作為一個長輩,我必須確定即將與你相伴一生的人值得信賴,能絕對保障你的安全。”
“這一點我自己會判斷。”
從來在大公面前保持忍讓的皇太子這一次表現出異常的強硬。
這是一種微妙到無法言傳的感覺,關於里維的一切,羅傑希爾只想通過自己的手來確認。其實這並不是單純針對大公,而是任何人插手里維的相關事物都會讓他有種雄性動物被侵犯權力領域的被威脅感。
仿佛能完全體會到這一點,奧菲大公在這件事情上呈現出難得一見的柔軟態度,“我知道這次是我管得太寬,也明白你為什麼生氣,但是有些事情即使你再不願意面對也得面對……也許你可以先聽聽雪諾調查的結果。”
皇太子目光一閃,銳利的視線直刺向來忠心的近衛官。
在接受到王子傳達的責備之意,中尉在心中大呼冤枉,但礙於大公在場又無法為自己辯白,只能任由羅傑希爾眼眸中噴出的火焰將自己燒得面目焦黑。
“不是雪諾中尉向我透露過什麼,”奧菲大公替蒙冤的雪諾解圍道,“我是想他探查出的內容應該和我獲得的資訊一致,而且由他來說,可能比我講出來更加容易令你相信。”
如此的解釋卻並沒有使羅傑希爾的臉色有所緩和,但大公的退讓令王子也不得不報以隱忍的態度。
他簡單的下達命令,“中尉,講吧。”
雪諾吞了口唾沫,很擔心接下來的發言會讓皇太子撲上來掐住自己的脖子,但這些消息終究還是要讓王子知曉,“殿下,自從您上次下令讓我調查里維少尉和那個名叫瑞蒙的少年是否從以前就已經認識,這項工作就一直沒有中斷。我們派人去了瑞蒙提到過的聖心孤兒院,但那裡位於帝國邊疆的荒蠻地帶,DNA資訊庫和全息圖片儲存設備都非常簡陋,雖然能肯定的確有叫做里維和瑞蒙的兩名孤兒曾經在那裡生活過,但無法進行基因比對,所以不能確定是否真的是他們本人……”
停頓了片刻後,他又接著說下去,“本來這件事情就該再沒有下文,但不久前發生了帕森男爵被殺的血案。這起案件看似是普通的殺人狂或者是男爵的仇家所為,但偵查人員在清理現場時卻發現案發場所雖然淩亂血腥,卻只有男爵散佈四處的DNA樣本,真正的兇手沒有留下一滴血跡,甚至連根頭髮也不曾落下,這樣的作案手法根本不可能是尋常人能做到的;而且當天發生了火災,有許多男爵府的下人被燒死在大火中,已經碳化的屍體鑒別起來也很有難度……這些之前都向您彙報過了。”
羅傑希爾點頭示意。
雪諾的聲音越來越輕,語速卻越來越快,“專案組實在沒有辦法,只好把眾多的屍體一一進行比對,這項工作耗時費力,大概過了一個月的時間他們終於確定當時葬身在火海中的一共是十二個人,但當天在男爵府失蹤的是十三個人,而這沒有蹤跡的第十三個人恰好就是曾經引起我們注意的——瑞蒙。順著這條線索,我們找到了一位曾在帕森男爵生前跟他和瑞蒙都密切接觸的醫生,這個人的身份卻令我們大吃一驚,他居然曾經在皇家基因庫的擔任過週邊的工作。雖然沒有辦法直接接觸皇家DNA,但他還是能記得一些屬於皇室基因的特徵片段……”
“這個人我們也查到過,”奧菲大公適時的補充道,“在皇室基因庫工作過的人員一般都會被嚴格的隔離,但這個遺傳工程學家大概是不願意一輩子都在禁錮中度過,所以曾經以詐死的方式潛逃,不過我們現在已經抓住他了。……中尉,你繼續說吧。”
“是。”雪諾向大公欠身致禮,“這位科學家在被訊問關於帕森男爵和瑞蒙的事情時,提到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他曾經為瑞蒙做過DNA檢測,而結果卻令他大吃一驚。——出身和經歷都和皇室沒有半點關係的這名少年,居然擁有皇室DNA的特徵片段!”
隨後他得出結論,“這個瑞蒙,根本不可能來自他所說的聖心孤兒院。所以,里維少尉……”
“夠了!”
王子猛地抬手,阻止了雪諾即將出口的話。
他沉默了許久,既沒有對瑞蒙的情況進一步詢問,也沒有對下屬辛苦的努力加以褒揚。但在場的另外兩人卻都沒有出聲,因為誰都明白,皇太子的內心中,從小受到的懷疑主義教育正與他想要相信里維的感情激烈的爭鬥著。
良久後,羅傑希爾有些乾澀的開口,“這個瑞蒙……可能只是信口開河。退一步講,即使里維和他認識,也不能代表什麼……”
雪諾雙手握拳喊道,“可是殿下,這事關您的安全!而且里維少尉在擔任近衛官後,由於時間和排程的關係也還沒有來得及進行專門的DNA檢測……”
他還要據理力爭,卻被大公以柔和的句子打斷。
“不要再說了,中尉。你先退下,有些事情我希望和羅傑單獨談談。”
奧菲大公釋放的無形壓力讓雪諾慢慢的放鬆了拳頭,他在向這位外姓的皇室成員深深的鞠躬後退出了談話室,把私密的空間留給了這對關係怪異的親屬。
在門被徹底關上後大公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走到皇太子身邊,將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羅傑,雪諾中尉忠心可嘉。”
“我知道。”羅傑希爾僵了一下卻沒有躲開。
“至於里維中尉的事……”
“里維不可能有問題,我相信他對我的愛,所以我根本不需要任何形式的安慰。”
王子的搶白只是讓大公嘴角微勾了一下,他並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問出了一個奇怪的問題——“羅傑,在你的感官裡,帝國和聯盟最大的不同在於什麼地方?”
“……最大的不同?”突然的轉折讓羅傑希爾微微一愣,但他馬上反應過來,“您說的是政體?”
“沒錯,就是體制。”
即使只是皇太子府內的一個普通小型談話室,可能一年都用不上一次,但這間房間內仍然陳列著巴羅克式的古董傢俱、骨瓷質地的光潔茶具、厚重的人工刺繡裝飾窗簾……這裡的任何一件東西在黑市拍賣會上都價值連城,對帝國皇室而言卻是不值一提的玩物。
大公的手指從被擦拭得一塵不染的茶几表面滑過,“這麼多年來,聯盟始終用皇位的世襲制來攻擊帝國,說這是蠻荒時期的人類統治制度。他們說,他們的領袖由民主選舉產生,有不斷的競爭來保證領導人的思想不被腐蝕,每一位能登上最高位置的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而帝國的繼承人卻只憑血緣就能獲得享有一切財富、一切權利的資格,只要遇上一個昏庸無道的皇帝,帝國就可能迎來滅亡。所以……聯盟不怕等待,在無盡的時間中,他們將是最終的勝利者。但是從帝國建國之初至今已經百餘年,結果如何呢?銀河帝國比銀河聯盟取得的成果更為輝煌,創造了更令人矚目的文明,即使在戰爭中,帝國所獲得的勝利也遠遠多於聯盟。從第一代建立帝國的偉大皇帝開始,他的子孫中沒有一個庸才,他們全部容貌英俊、勤奮好學、能力超凡、成就卓著,與聯盟那些攀爬上金字塔的領袖相比,他們毫不遜色,甚至更加優秀。……這些,相信你在學習帝國歷史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
“是的,”皇太子神情肅然,“先祖們的事蹟我從來銘記於心,並且時時以他們的箴言來衡量自己的言行。”
“你一直做得很好,這一點我從不懷疑。甚至我相信,將來你會比他們還要出色,還要光芒萬丈。”
出自大公之口的、從來沒有過的讚揚令羅傑希爾不由側目,可他驚訝的發現,在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大公紫羅蘭色的眼眸中居然溢滿類似悲傷的情緒。
但面對長輩的稱讚,王子還是保持了一貫的謹慎態度,“您過譽了。”
“不,再多的讚美都是你應得的,也是帝國的歷代皇帝應得的。很多人都羡慕或者嫉妒帝國皇室血統們的幸運,說他們一出生就可以享用這世上最好的一切、過上最奢華的生活,卻從來不提起每一位皇帝都並不長壽,英年早逝似乎從來是他們的宿命。事實上,皇室享有無限輝煌的同時,也付出了常人無法想像的沉重代價。”
談起這些,羅傑希爾也表情凝重,“‘皇帝病’這種頑症似乎一直纏繞著皇室,醫生們一直沒有找到有效的治療方法。”
“皇帝病?”大公的語氣中帶了幾分嘲弄,“在第一代皇帝死于這種莫名其妙的病症後,他的遺孀、後來的帝國皇太后就組織了龐大的醫療團隊對這種病症進行研究,在巨大的人力和財力投入下,不到十年就研製出了疫苗,之後每一代的皇室血統們都在出生後就會接種。你小時候——也打過這種針劑。”
羅傑希爾不確定的開口,“您是說這些早亡先祖們的死因……不是疾病嗎?”
“當然不是。”
“那為什麼所有的公開記錄上都是這麼記載的?”
“因為……”大公的手不由自主扣緊了雕花的椅背,為即將揭露的秘密,也為那些不堪的事實,“因為他們中的大部分都是死於抑鬱症。”
“抑鬱症……為什麼?”羅傑希爾驚訝的搖頭,“這不可能,他們沒有理由這樣做,他們是那麼優秀、那麼完美……”
奧菲大公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羅傑,為什麼你不設身處地的想想,再問問自己呢?你是不是——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情緒?”
“我當然不……”羅傑希爾的聲音戛然而止,這段時間與里維的密切相處讓他幾乎忘記了那些幾近絕望的時候。
抑鬱……是的。
那時的自己曾不止一次陷入極度的低潮。
但那個時候迪蘭二世派駐皇太子府邸的人手突然增加,以局勢緊張為由二十四小時貼身保護。
難道當時的保鏢們並不是為了防止外來的威脅,而是為了……避免自己做出什麼不理智的舉動?
羅傑希爾猛然抬頭看向奧菲大公。
仿佛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大公輕微的苦笑,“事情就如你所想的那樣。那些在壓抑的情緒中死去的皇帝們也是如此。帝國皇室的血脈在擁有絕佳能力的同時也具有分外纖細的情感神經,他們敏感、專情,理智令他們睿智也是他們不幸的根源。不倫的愛情讓他們絕望,道德的羈絆讓他們痛苦,皇室的子嗣向來單薄,每一代都只有一個、最多是兩個孩子。產生這樣感情的少數是在平輩之間,更多的則是父子、母女、母子、父女。縱然能夠兩情相悅,卻還是活在倫理的煎熬中,更多的人則是永生無望的單戀,很多人無法接受和其他人在一起,又不能和所愛的人相守,只能在絕望中孤獨的死去。”
“怎麼會這樣……”王子喃喃道。
“全部的起因都來自帝國的第三代皇帝亞歷山大二世,”大公壓低了聲音,試圖讓自己的語調緩和一些,“他是一個雄才大略的帝王,不但
大大開拓了帝國的版圖,也極具政治經濟頭腦,他的執政奠定了後世帝國的強盛和繁榮。但在私人生活上,他卻有一個致命的缺陷,那就是自戀。傳說他每天早上起床後都要對著鏡子欣賞自己的外貌長達一個小時,並且一生都沒有結婚,在三十歲後才同一名貴族女子生下一個孩子,但這也只是為了得到繼承人而已。但在他死後,他的兒子,後來銀河帝國的第四位皇帝才從他的日記中發現,原來自己的父親每天對著鏡子看的根本不是他自己,而是從自己金髮碧眼的容貌中緬懷著那位已經死去了幾十年的先祖。……沒錯,他愛上了一個早已不存在于人世的人,也就是他的祖父、帝國的開國皇帝、那位擁有豪奢金髮、冰藍色眼眸和凜冽霸氣的絕世美人。——亞歷山大二世的一生可以用悲劇來形容,但這場悲劇卻並沒有以他的死亡作為結束。”
說起這些慘烈的過往,大公原本空靈的嗓音也顯得有些凝滯晦暗,“關於世襲制的弊病,其實在開國皇帝當政起就被考慮其中,他在臨死前留下遺言,如果自己的子孫不具備一個帝王的資質,那麼寧願尋找有能力的人來繼承皇位。從第二代皇帝亞歷山大一世時,皇室開始設想將世襲制度的缺點變成優勢,為此皇室成立了秘密的遺傳基因工程團隊,專門研究怎樣將皇室代表優秀能力的基因毫無偏差的遺傳下去。到了亞歷山大二世時期,這項研究取得了突破性的成就,標誌就是——金髮碧眼的基因被提取出來,經過修改杜絕了變異的可能,並能通過自然的繁衍一代代傳遞。但組成人的個性、判斷力、情感、能力的DNA並不像外貌基因修改那樣簡單,在亞歷山大二世三十歲時雖然已經有了初步成果,但仍然處於不成熟的階段。但不知道為什麼亞歷山大二世強烈要求將這一成果迅速運用在自己身上,科學家們沒有辦法,只能按照皇帝的命令執行。”
“難道這樣做產生了什麼問題嗎?”在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後,羅傑希爾重新發問。
“當然,不過這種後遺症在他去世的二十多年後才顯現出來。——這個被保存下來的、得以保證帝國繼承人們代代優秀的基因,後來也被稱為‘皇帝基因’,不但完整的保存了亞歷山大二世二世卓越的能力,也保存了他不倫的感情,如同跗骨之蛆成為皇室亂/倫悲劇的根源。而且,帝國血統擁有者的優秀程度往往和不倫感情發生的幾率成正比。你的父親——迪蘭二世,也正是因為在治國才能上有所欠缺,才能順利發展和我的感情……但有些時候,我卻還是會擔心……”
說到這裡,他停頓下來。
但羅傑希爾卻能明白他的潛臺詞是什麼:如果不擔心父親,那麼擔心的肯定是兒子吧。或者,兩個人都不能令他放心。
可笑的是,自己的一舉一動卻不正是證明了他的擔憂並非毫無道理。
這樣可怕的感情,來自於污穢的血統。
知曉這一切的羅傑希爾卻並未感到輕鬆,而且他相信,所有曾經被這樣的血緣反復折磨的先輩也一樣。
正是因為知道這一切都源自基因,才越發感到自身的無助和弱小。
從生下來就註定,再堅強的意志也無法克服——來自基因的力量。
不過,也許他是幸運的。
“至少現在您不需要再擔心了。”快要成年皇太子正視著這個自己一向仰望的人,“在這一點上,也許我們都要感謝里維少尉。”
“不,這才是我和你的父親更加擔憂的來源,”無法釋放的緊張情緒讓大公緊緊扣住皇太子的一邊肩膀,“如果瑞蒙有可能就是複製人,那麼里維就不能排除這樣的嫌疑。而且要是他們真的來自聯盟的話,居心就更加險惡……”
“我說過我相信里維少尉!”對心愛的近衛官污蔑的發言讓羅傑希爾猛地揮開大公的手,“在沒有證據之前,任何人都不能將一個清白的人定罪。”
“我當然有證據……”大公的音調低沉下來。
“是什麼?”
奧菲大公來到回避的羅傑希爾面前,緊緊盯住他的雙眼,“證據就是,你可能也愛上了他!……難道在我告訴你這些骯髒的內幕之後,對里維,你就真的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嗎?”
“我……”
皇太子正要說些什麼,卻突然被通訊器呼叫的“滴滴”聲打斷,他接起電話就聽到其中傳來那個熟悉的堅毅的聲音,“殿下,您在哪裡?我想要立刻見到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