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帝國曆一四一年深冬，少校雪諾剛剛結束了短暫的三小時深度睡眠。

在經過精心改良的高氧太空艙中，進入深層睡眠狀態三小時抵得上平時普通六至八小時的休息。這種安全高效的休憩是戰鬥中軍人們恢復精力必不可少的程式，但它的弊病也十分明顯。——驟然從深深熟睡中清醒的那一刻，人們往往會陷入短暫的恍惚，渾然不知今夕何夕。

當雪諾踩著有些不穩的步伐穿過軍艦上的一道道安全門、從休息室一路來到艦橋，當看到佇立在指揮座椅旁那個高瘦的身影，有一瞬間，他以為是那個黑髮黑眸、經常露出溫和端正微笑的青年。

但這種僅僅只能浮現在腦中的不實幻象很快就被打破。

“雪諾少校，你來晚了。”

說話的人聲色低沉沙啞，如果是有女性在場，她們大概會誇讚這嗓音是多麼的野性魅惑，但對於雪諾，他實在不喜歡這種侵入感太強的粗糙音質。仿佛是為了保持和嗓音的渾然一體，聲音主人的長相也令人過目不忘。向後梳起的銀色短髮，暗棕色的皮膚，高挺的鼻樑，狹窄的眼睛，再加上一米九的魁梧身材，讓他看起來如同一個英俊到邪惡的海盜，隨時用那深紅色的眼珠覬覦著他人暗藏的寶物。

但這個人所渴望的，不是什麼傾世敵國的財富，也不是某個弱質纖纖的公主，而是帝國無上的珍寶——皇太子羅傑希爾。

這就是近年來在帝國、甚至整個銀河系都炙手可熱的人物——文森，短短五年他的軍銜已經超過雪諾，升至上校。

文森若有似無的指責讓雪諾倏然清醒。

現在可不是五年前的純真年代，越接近權力的中心就有可能被絞得粉身碎骨，尤其是在上位者的另一位心腹與自己不合的前提下。

已經二十五歲卻依然擁有娃娃臉的少校立即振作精神，馬上拿出一個可愛到欠扁的笑容，鎮定的為自己的遲到編造理由，“剛才在過來的途中有士官向我彙報後勤補給情況，這才耽誤了時間。”

聽到這個解釋，文森淡淡轉開眼，但那種無視般滑過的眼神卻讓雪諾更加不快。

他非常、非常討厭這種不屑又暗含排擠的態度。

皇太子的訂婚者又怎麼樣？

不是拖了五年都沒有正式舉行婚禮儀式嗎？難道憑藉這樣的身份就可以不把所有人看在眼裡，偏偏獨佔欲又強到連和王子毫無曖昧的自己也要刁難的地步。

實際上，在五年前，獲得了最大利益、占了最意想不到便宜的人，不正是這個男人嗎？

也許外人無法得知，但作為知情者之一，雪諾十分清楚當年那場轟轟烈烈的王子選妃活動究竟是為誰特地準備的。

但任誰也沒有想到，代表了皇太子全部心意的盛大求婚最後卻以那樣的方式來收場。

雪諾至今還記得，當傘兵部隊救下墜機的王子、將他護送到奧菲大公的旗艦上的時候，皇太子當時的臉色。那一瞬間，雪諾深切的感覺到這個擁有絕世美貌的少年身體中的一部分已經就此死去。

為了給民眾和媒體一個交代，也為了能夠體面的結束選妃活動，皇室拿出了TBQ的仿製品。——那是多年前為某些不能駕馭“嗜血女王”的皇族們舉行成人式時使用的，是一架外表與真的TBQ酷似、內部為普通戰機的贗品。

皇太子當時發著高燒，已經到了幾乎神志不清的地步，在這樣無奈的狀況下，皇帝和大公在剩下的九位人選中，挑中了“艾德芬值”最高並且擁有多次戰機駕駛經驗的文森，聲稱他是被TBQ選中的王子命定人選，由他帶著病重的王子駕駛仿製戰機盤旋過帝都上空，終於讓這場鬧劇在粉飾中落幕。

由於文森的外貌十分符合當時王子提出的“短髮、高挑、黝黑”的標準，人們在議論紛紛後，也逐漸接受了這一事實。

但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

皇太子的病來勢洶洶，經專家組診斷居然是皇室剋星“皇帝病”的變種，在最危急的時候醫生甚至寫下了病危通知。整整一個月，王子徘徊在生死邊緣，皇帝和大公幾乎寸步不離的駐守在醫院中，連軍國大事也挪到醫院的小會議室中決斷。

幸好的是，醫療科研組及時研製出了對抗這種病的特效藥，才令帝國唯一的繼承人轉危為安。

病情好轉後王子的表現出乎所有知情人士的預料，他沒有任何抗拒的接受了文森作為自己訂婚者的事實，順利的完成了成人式，在政務上更加勤勉，開始逐漸接手軍方事務，如同一架精密的儀器毫無偏差的持續加速運轉。

五年了，他比之前更加優秀，更加出色，逐漸從一個繼承人蛻變成一位王者。

只是不再有笑容。

不再提起十七歲的那一年，和曾經的那個人。

順利解決了文森的的為難後，雪諾立正欠身，向背對他坐著的皇太子致禮，“殿下，少校雪諾歸隊。”

指揮座椅旋轉了一百八十度，一直被高大椅背遮擋身影的皇太子轉過身來。

二十二歲的羅傑希爾呈現在少校眼前。

他比五年前更高也更瘦，眼睛的形狀和比以前細窄，眼角微微上斜，隱隱散發出一種深沉的銳利。因為消瘦，五官的立體感就愈加凸顯，再加上白皙到蒼白的皮膚和淡色的嘴唇，讓人在驚豔的同時也覺得冰冷。

在他的右眼下的顴骨上，有一個類似於條碼的細小刺青。那是在成人式後，皇太子請一位刺青大師在自己臉上刻下的印記。當時那位藝術家怎麼也不情願在王子完美的臉龐下留下這道瑕疵，但卻最終被說服。跟隨在王子身邊多年，雪諾也只能勉強認清那大約是一個“S”開頭的單詞。

這樣痕跡出現在皇太子冰雪般的美貌上，如同天使的領域中被惡魔翅膀遮擋投下的一塊陰翳。

原來長及腰部的金髮被剪短只到肩膀的位置，零碎的發梢紛紛然落在黑色的軍服布料上，合體的上將軍裝緊裹著他頎長瘦高的身材，這樣的裝扮既襯托出他軍人的威嚴和濃重的貴族氣質，又讓他整個人仿佛是墮入地獄深處的路西法，將冷漠和誘惑詮釋到了極致。

“少校，現在由你來輔助指揮。”皇太子向雪諾點了一下頭，又對文森，“上校你也去休息一下……”

“殿下，應該是您去休息才對，您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合眼了。”

文森毫不客氣的拒絕了王子的安排，卻並沒有引來皇太子的不快。

成年後的羅傑希爾在很多方面都表現出低調的強硬，卻唯獨對這位訂婚者諸多退讓。這樣的互動常常被理解為王子對未來另一半飽含愛意的謙忍，但據雪諾多年的冷眼旁觀，這對外人眼中完美配對的相處總透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怪異。

果然，這一次羅傑希爾也只是淡淡謝絕了這種強勢的好意，“我還好，並沒有覺得很累，而且現在這種戰況我也不可能睡得著。”

三人所處的這架戰艦正是帝國軍方的總旗艦，它的艦橋呈半球體形狀籠罩著指揮座椅。以現在所站立的位置為中心，能從環繞四周的合金玻璃看清外面寬廣深沉的宇宙，以及永恆閃耀的點點繁星。

此時正前方的巨大人工螢幕上、原本該呈現出一團漆黑墨色的夜空中，正密密麻麻的排列著大大小小的人工光點，有些持續閃爍著，有些則在瞬間連續爆發後就不留痕跡。

完全密閉的艦橋上，這些代表生存和死亡的景象都是無聲的。但圍繞在指揮座椅周圍的操縱臺、通訊台、計量台的位置上都有士官們忙碌的來回著，在各種跑動、傳呼、下達指令的聲音背景下，艦橋所處的環境實際上相當嘈雜。

從通訊兵們的反復呼叫中可見戰鬥已經快要進入收尾階段。

“聯盟第六艦隊長官放棄旗艦乘坐救生艇逃跑，他的副官帶領剩下的人員全部投降。”

“已經向第三艦隊旗艦發出勸降書，正在待等待回應中。”

“第十艦隊拒絕投降，並且有發光信號傳輸過來……”

雪諾看了一眼皇太子的臉色，向那個通訊兵說道，“解讀看看。”

“解讀……”長時間作戰的疲勞讓通訊兵解開編碼的時間比往常慢了一會兒，“……皇太子殿下，身為軍人的驕傲讓我們無法接受您的好意，在專制主義的寬容下生存毋寧葬身于民主的墓穴中……”

“不用再念了。”羅傑希爾抬手打斷了這封冗長的宣言書，他簡短的下令，“立刻消滅第十艦隊，既然那麼想為民主制度陪葬，我就成全他們的忠義。”

十秒鐘後，天頂左前方的位置閃過一陣刺目的白光。

不久，通訊兵起立轉身道，“報告總司令官，聯盟第十艦隊已經被全部殲滅。”

皇太子神情寡淡的頷首，示意已經知曉。

在與聯盟軍隊的對陣中，取得如此完滿的勝利，對帝國的軍人們來說已經不是稀奇的經歷。

三年來，從羅傑希爾掌握軍政實權開始，帝國就開始持續不斷的發動對聯盟的戰爭。開始只是小規模試探性質的戰鬥，到現在已經發展到兩位數以上艦隊之間的生死較量。面對這種由帝國單方面發起的侵略，聯盟卻始終苦於議會對軍需費用的漫長審議，不得不在抵抗中節節敗退。去年年初，聯盟數額龐大的軍需議案終於被批准，但已經失去了戰機就再也無法挽回。從現在的情勢看，也許再過半年到一年左右，聯盟的首都街道上就會被插上帝國的旗幟。

帝國無數的先祖們夢想的、統一宇宙的宏願，也許就會在這位還未正式取得皇位的王子身上被完成。

在帝國內部，從貴族到平民，都對這位被寄予厚望的皇太子賦予無數的溢美之詞，稱他為“軍神降世”，但實際上，王子對於這些讚美的反應相當冷淡。

他熱衷於發動戰爭，執著于取得勝利，卻在這樣的過程中沒有任何興奮和激動，仿佛這些額外的戰利品從來與他無關。

這種奇怪的矛盾態度，令清楚五年前一切的雪諾時不時冒出一個詭異的想法：也許，皇太子的真正目的並不是在拓展疆域或者取得絕對的霸權，而是為了逼迫某個人現身。

五年前，在眾目睽睽之下展開的那場單機突破戰實在令人怵目驚心。

雖然曾經在無數歷史讀本和回憶錄中讀到過關于“嗜血女王”的戰鬥描述，但真正親眼看到那不可思議的場景時，雪諾還是和所有在場的人一樣被深深震撼。——一百餘架戰機組成的包圍圈被從不可思議的角度攻破，那些精准的旋轉、橫梛、穿插、曲線突進動作仿佛宇宙之神靈巧的手指將帝國的戰機精英玩弄于股掌之間。

這場戰鬥結束後不久，安裝在TBQ上的追蹤器在三天后也失去了聯繫信號，當時這台王牌戰機所處的位置已經在帝國與聯盟疆域的交界處。帝國方據此判斷TBQ應該是被帶回了聯盟。

但蹊蹺的是，兩國交戰到現在，聯盟從來沒有派出這架勝利女神出戰。

種種猜測曾在雪諾心中一一浮現，又被一一否定。時至今日，聯盟的軍艦和戰爭人口都已經損失了將近二分之一，如果要想逆轉窘迫的局勢就不得不祭出奇謀，最恰當的選擇自然是拿出“嗜血女王”。

少校相信，皇太子也在等待著。

“總司令官！”一個通訊兵忽然大聲報告，“五秒鐘前接收到聯盟總部超光速通訊請求，經確認該信號來自聯盟首都元帥府，他們要求與總司令官單獨談話。”

“終於忍不住了嗎？”羅傑希爾站了起來，從指揮台後方走下艦橋，“將通訊信號接到一號會議室。”

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打開又閉合的通道口，雪諾忍不住將目光投向一直沒有離開的文森。

高大的上校正握緊雙拳，臉上是一副難以忍耐的表情。

一號會議室的投影儀上逐漸顯示出畫面，由於傳輸信號距離遙遠，圖像略顯模糊，但並不妨礙羅傑希爾看清即將與他通話的人是一位成

熟豐盈的美麗女人——聯盟的最高軍事長官索菲亞。

“很久不見了，羅傑希爾殿下。”五年的時間並沒有在索菲亞臉上留下太多的印記，略微憔悴的臉色讓她看起來更具女性動人的羸弱。

“不算很久。”皇太子顯然沒有被這份刻意的示弱打動，“就在十五天前，也就是這場會戰即將開始的時候，您剛剛拒絕了我的提議。”

索菲亞停頓了片刻，“……如果我說，我很後悔當時沒有經過仔細的考慮就否定了您的提案……”

“那個提議至今仍然有效。”王子寒冰寶石般的眼睛透過螢幕直視著對面的女性，“這一次，您考慮好答案了嗎？”

索菲亞的目光陡然銳利起來，她一撥長髮，恢復了往日強勢的氣質，“交出TBQ就休戰半年。——這可真是個絕佳的條件。”

“很誘人對嗎？尤其在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的前提下。”

“呵。”索菲亞笑了半聲，“那麼容我多問一句，您要的東西，是只有戰機，還是包括上面的駕駛員呢？”

“您覺得呢？”羅傑希爾垂下眼簾，沒有正面回答。

索菲亞端正了臉色，“如果只有戰機，我們可以馬上交出；但如果包括人在內，我們只能提供條件讓您親自捕捉。要知道，有思想又有能力的東西總是不那麼好控制。”

“要是您願意創造環境，我不介意自己動手。”

“那就這麼說定了，希望我們彼此都不要食言。”

羅傑希爾點了點頭，“願初次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