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狗剩訕訕的住了嘴——劉打鐵在碼頭扛整整一天的包也不過二十幾文錢,而這樣的旺季最多大半個月——靠在碼頭搬運為生的壯年男人,平日一個月也不過能賺兩三百文!
在這小巷子裡又等了片刻,過去了四五撥大大小小的丫頭,不過一早上就賣了八個出去。
“走了,等晚上再去李大人府後。”山官推了還在發愣的狗剩一下說道。
狗剩呆呆的應了一聲,跟山官一起抬起大籮筐。
山官摸了摸沉甸甸的錢袋,看著那個土包子一臉呆傻,心裡止不住的得意了一下……
果然是不論什麼時候,與權貴們搭邊的生意都要好做許多,五六天過去就賣的差不多了,連大的都賣了幾個出去。
“這個給花伢拿去玩吧!”
有個巴掌大的小籃子有一小塊野花不知怎麼枯死了,被選剩下來。
“花伢,過來!”山官沖著屋裡喊道。
那個小姑娘正一動不動的守在已經會爬的小弟弟身邊,聽到大哥的喊聲,戰戰兢兢的走了過來。
“喏,這個是狗剩哥哥給你的!”山官把花籃塞到小姑娘手裡,“謝謝狗剩哥哥!”
小姑娘把花籃抱在懷裡,頭都不敢抬,細細的說了一聲“謝謝”,轉身就往屋子裡跑。
“噢,這……”狗剩臉上的笑容都還沒完全露出來。
山官斜了一下眼珠,也進去了。
狗剩嘴邊的話一噎——一家子怪人,尤其這個最怪!
還有七個大些的籃子,狗剩跟山官商量了一下,決定到集市上賣一天。
嘉興城裡有好幾個集市,山官猶豫了一下,沒去碼頭邊那個只要繳兩文錢就能擺一天的集市,而是去了靠近東門的集市——那裡是城裡中等人家常去的——去做買賣的攤販,不論生意如何,兩個時辰就要繳三文錢!
山官拿了拾娘的剪刀,“嚓嚓”的把長得已經相當繁茂的野花枝枝葉葉都剪斷的只剩最邊上一圈,把籃子口完全露出來。
果然,山官賣東西的時候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雖然臉上還是不大有笑容,嘴裡卻是巧舌如簧,哄的幾個小娘子買了漂亮的菜籃子,居然還知道十五文錢一個、兩人一起買就十三文一個、三人一起就十二文一個喊價,結伴而來的小娘子有一個想買的話,其他人很容易就被同伴和山官一起說服了……
“還真是沒看出來呢,你小子平時半個字都不捨得多說的德行……”狗剩喜滋滋的把錢袋放到懷裡打趣道。
山官在後面背著空筐子,“走快些,少唧唧歪歪!”
“喂,你這人這樣說一下都不成啊……”
“跑起來,還想不想要你的銅板!”山官撞了狗剩一把,壓低聲音急促的說道。
狗剩心裡一驚,這才注意到倆人剛從集市出來就有幾個半大的孩子不懷好意的跟著。
他們大概在兩人進集市的時候就仔細觀察過來,看著兩人背著空筐子出來,又沒有大人跟在身邊,就知道肯定賣了錢在身上——大人自然不敢明目張膽的搶劫了,但是小孩子就不一樣了,大多數人看到了只當是孩子們鬧矛盾爭鬥,就算知道搶了東西,只要孩子們一口咬定不是故意要搶錢,就是官老爺也沒辦法——有那狠心不成器的父母,從小就專門教自家孩子幹這等下流的事情。
狗剩加快了腳步,撿了人多的大路繞圈。
“不行,這樣繞到晚上我們也到不了家,到時候就算這裡也沒幾個人了!”山官低聲說道。
要到家就必須走幾條幾乎沒人的小巷子!
“跟著我!”山官走到前面,朝左邊一拐,直直的朝一個孩子用力撞了過去,飛快的跑進了那條小巷子,“快點兒!”
拐了好幾個彎後,山官猛地停下來,從狗剩懷裡掏出錢袋,抓了一小把出來後,把錢袋塞到巷子口的一小堆雜物裡。
“跑!”山官一邊把銅子兒放好,一邊小跑起來。
狗剩來不及驚訝,先跟了上去。
“哼,還想跑……”
“哈哈……”
“逮到了……”
幾個渾身髒兮兮的孩子從巷子兩頭攔了過來。
山官緊緊的抿著嘴,把背筐取了下來,跟狗剩靠在一起。
領頭的那個孩子上前一腳踢開了籮筐,“呸,一天的功夫!”
其他孩子蠢蠢欲動的發出幾聲低笑……
“大哥,就這些!”
山官捂著肚子趴在地上,半邊嘴角高高的腫起,臉上、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是在跟他們搶奪錢袋的時候被打的。
狗剩的衣襟被扯破了,歪歪斜斜的掛在肩膀上,頭上、胳膊上也重重的挨了幾下。
不過那幾人也沒討到什麼好,幾人身上多多少少挨了幾下狠得,山官打起架來可真是相當的不要命,他們領頭手上還有山官留的一個流血的牙印——所以他挨的打比狗剩多多了……
“媽的,搞什麼,拖了老子一個下午……”
幾個孩子上前踢了山官一腳,嘴裡不清不楚的罵了起來。
“喂,你們在我家門口幹什麼?”
一個小腳老太太提著個籃子遠遠的在巷子口喊了一聲。
“走!”
幾個孩子撒腿就跑,一會兒就看不見人影了。
“我們也走,快些!”山官捂著肚子,弓著背站起來,吐了口血水。
“你要不要緊?”狗剩把籮筐撿起來,上前扶住山官。
“去把錢袋拿回來,先回家再說!”山官輕聲說道。
“你們兩個,叫你們呢?怎麼回事?”那老太太一邊叫著,一邊搖搖擺擺的跑了過來。
山官低著頭只管往巷子另一頭走……
狗剩偷偷把錢數了數,被搶走了十四文錢,在青蒲鎮可以買兩斤肥膘差一點兒的肉了!
“你不會哭了吧?”山官把院子門插好,扭頭問道。
“才沒有呢!”狗剩用力眨了眨眼睛,身上好幾處隱隱作痛,拉了拉破了個大口子的上衣,“你說,有人怎麼就那麼壞!”
“哼!”山官冷笑了一聲,進了屋子。
“山官——”屋裡馬上傳來拾娘的驚呼,“你臉怎麼了……”
劉打鐵還沒回來,狗剩一個人躲在狹小的雜物間裡,齜牙咧嘴的撩起衣服看身上青紫的地方,心裡別提有多委屈。
“怎麼樣,痛得厲害?”山官帶著滿身的藥酒味兒走了進來,手裡輕輕搖晃著一個小瓷瓶。
山官給狗剩搓了藥酒後,把狗剩的破衣服拿去讓拾娘幫忙縫一縫,兩人趴在小視窗前,就著微弱的光線開始分錢。
“……四六分,十個銅板兒,你四個我六個,一百個你就是可以得四十個……七百文的整數……”狗剩飛快的算了一遍,特意說給山官聽,“那麼,你該得兩百九十文,我是四百三十六文!”
山官看了狗剩一眼,低頭飛快的數了起來——先數十個出來,再分成四個的、六個兩堆——一直到七百二十六個銅板兒全部數完——重要的是這麼多次居然沒有數錯!
“我有兩百九十文,你是四百三十五文,多了一個!”山官把多出來的一個放在一邊。
“這一個有一大半是我的!”狗剩條件反射的辯解道。
“也有我的!”山官堅持說道……
結果,最後狗剩只能同意山官等第二天拿著一文錢去買點兒麥芽糖,兩人再分。
“你爹沒教過你小九表?”狗剩歡喜的把錢收好,有了這一筆,今年算是可以過一個好些的年了!
“小九表?”山官皺著眉頭反問道。
狗剩剛得了超出預料的收穫,心情相當不錯,好心的把小九表給山官講了一遍,又稍微說了一下個十百千的關係。
“你等一下!”
山官猛地站起來,快步跑了出去,不一會兒,拿著一截木炭和幾張草紙過來,把狗剩說的東西歪歪斜斜的記了下來,上面有不少大概是他自己創的符號代替不認識的字,其他人肯定是看不懂了!
“……七十二就是八個九相加……一千是十個一百……”
一直到天黑盡,狗剩才粗略的說了一遍。
山官兩隻手上黑乎乎的,小心的把幾張草紙折好,臨出門前狐疑的看了狗剩一眼,最終還是什麼都沒問……
今天註定是不平靜的一天!
劉打鐵晚上回來是一瘸一拐的走進來的,說是在碼頭上搬貨物的時候不小心踩到一灘水滑了一下。
看上去倒是沒什麼大問題的樣子,只腳踝有些發紅,摸上去並沒有腫起來。
狗剩過去找山官借藥酒。
“多出來的這一文錢是我的了!”山官搖了搖手上的一枚銅板兒強調道。
“知道了,小氣!”狗剩拿過藥酒,沒好氣的說了一句……
好在劉打鐵回來屋子裡已經伸手不見五指了,劉打鐵一時還沒注意到狗剩臉上的青紫……
夜裡,累了一天的狗剩和劉打鐵是被一陣淒厲的哭聲驚醒的!
“他爹,大興、大興,你醒醒呀……”拾娘尖利的聲音清楚的傳了過來。
“娘,我去請大夫!”
山官摸黑跑了出來,大概帶翻了椅子什麼的,發出一陣巨響……
“哇哇……”
這是山官的小弟弟——小九被吵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