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方縣令是今科二甲進士,從小錦衣玉食的養著,當初聖旨下來的時候,家裡險些沒鬧翻天——自古得重用進內閣的大臣,中了進士,都是從翰林院做起,哪有派去窮鄉僻壤的!
到底還是男人們的看的通透,這是聖上真正想選出人才來呢,不過是讓人先體察民生民情,沒在京裡上躥下跳的走路子,老實的就了任……
各地大小官員都要給聖上上請安的摺子,既是要考驗人,恐怕特意派下來的十來位元進士的摺子皇上都會挑出來看了。
方縣令自小生在那等家族,何等的伶俐,打定主意是要邁好這第一步的,開春果真一路查看了青蒲鎮管轄的六個屯子。
“我記得柳樹屯有戶專給鎮子上酒樓和肉鋪送兔子的,是不是?”
“是,廚娘專門打聽過了,說是他們不知用了什麼法子養了一大群兔子,現在鎮子上除了偶爾有人逮著野兔子,吃的都是他們家的。”那穿著青色衫子的小廝微微喘著氣應道,“少爺,今兒天不早了,我們先回去吧,明天再……”
不等小廝說完,方五少爺已經信步朝旁邊地裡的農人走了過去。
“哎哎,你做什麼,仔細腳下,看這些,包穀苗才剛冒頭呢!”李大花遠遠的就高聲叫了起來。
方五少爺慌忙提著腳往旁邊讓,估計不慣走這樣的地,在鬆軟不平的田裡打了個趔趄,險些沒摔個狗啃屎!
“少爺——”
那小廝叫了一聲,方五少爺一揮手打住了他的話。
“大哥,大嫂子,請問下屯子裡養兔子的是哪一家?”
旁邊劉打鐵臉上就露出了笑容,張嘴就要答。
“問這個做什麼?你想學了養兔子去!老娘跟你說……”李大花用力把小鏟子訂在地上,狐疑的打量著方五少爺,嘴裡霹靂拍啦的說了起來。
一開始,方五少爺真真是不知如何應對這等與閨閣中夫人小姐完全不同的大嗓門婦人的,在青蒲鎮呆了快一年,好歹稍稍適應了些。
方五少爺直接摸了幾個銅板出來,遞給李大花,“……想瞧個稀罕罷了,臭哄哄的,誰樂意養一大窩在屋子裡……勞煩大嫂子給指個路!”
只裝作自己是那等有錢人家沒事幹的少爺!
李大花把銅子兒收好,臉上才有了幾分笑意,“問我就問對人了,養兔子的就是我大兒子和他當家的,屯子裡哪個不眼紅,可沒人有那個本事……”
“他娘,你給這位少爺帶過去,回去歇著,地裡有我呢!”劉打鐵催促道。
李大花把小鏟子拿了,利索的把兩個筐子雜七雜八的野菜、嫩草騰到一個裡面,用力的提起來,準備先拿一筐子回去。
“你放著,大花,等我來,狗剩不說你幹不得重活!”劉打鐵叫道。
李大花眼珠子轉了轉,隨手把個大背筐塞到那小廝懷裡,“勞煩小哥幫忙背著!”
那小廝目瞪口呆的看著毫不客氣的李大花,又求助的叫了一聲,“少爺!”
“你就辛苦一下吧!”方五少爺嘴角帶著笑說道。
那小廝愁眉苦臉的把背簍背好,包袱掛在脖子上,移到胸前,一路氣喘吁吁的跟在李大花身後。
好在這兩年李大花身子不行了,再不能像以前一樣健步如飛,否則還有的他受。
“大嫂子,方才那是你們開出來的荒地?”方五少爺問道。
“對的,今年開春剛開出來的,我們家人少,只開了這幾畝,屯子裡有勞動力多的白得了十幾畝地呢……養兔子終究算不得正業,一家子木頭腦瓜子,情願去辦了個荒山,也不好好開地……”李大花一路念叨著,也不管人大少爺是不是願意聽。
那小廝果然嘴角就有了抽搐的跡象。
方五少爺倒是耐著性子聽了一路。
“……養兔子也不是輕鬆活,好幾百個籠子,隔幾天清一遍,就沒個停歇的時候,一有空就往山裡鑽,一年不知要吃多少草籽……”
李大花忽而話頭一轉就開始連說養兔子的苦處。
兩人都有些摸不清大腦,實在不曉得這婦人怎麼就抱怨起了這個。
“咳咳!”李大花說了半天,都到門口了,兩人還是沒啥反應,只得用力清了清嗓子,“兔子可受不得驚,你們看一遭不打緊,興許這兔子就得好幾天不長,這可耗的都是糧食,可不興白看的!”
那小廝猛地咳嗽起來。
方五少爺哭笑不得的點了點頭,“大嫂子放心!”
山官心疼狗剩,山上起屋子,自己在那裡打下手,把狗剩趕了回來,直說叫他照料兔子。
狗剩只得應了,思量等明天跟山官換班,這會兒正一個籠子一個籠子餵食添水,還要仔細把看著沒精神的兔子挑出來,單獨關在離得遠些的一個小偏房裡,就怕是病兔子過給了別的兔子。
養了這兩年兔子,隔三岔五就有幾隻甚至幾十隻病死,狗剩已經見怪不怪了,只要細心些,不叫更多兔子遭殃就好!
要說養兔子能賺錢,其實全靠這裡糧價不高,兔肉又還算稀罕!
“狗剩、山官,在家不?有人嗎?”李大花這才滿意了,扯著嗓門叫道。
“花伢,去開下門,剩下的我來!”
花伢應了一聲,把裝著草籽和各色粗糧混在一起的飼料放下,快步跑到前院。
還剩下四五個籠子,狗剩快手快腳的收拾妥當了,打水用胰子仔細淨了臉手才跟李大花打招呼。
“哪裡來的臭毛病……”李大花就著狗剩用過的熱水,胡亂抹了把臉,手指頭縫裡還是黑乎乎的,根本沒仔細去洗。
胰子在屯子裡也是稀罕物什了,家裡厚實的人家才可能在姑娘出嫁前給買一塊當嫁妝呢,平時哪裡捨得用,也就狗剩捨得,洗手和洗臉的還得分開用,家裡備了好幾塊!
“娘,他們是?”狗剩打量著兩人問道。
站在前面的那個,露在外面的手上臉上都細膩白皙,滿身的書卷氣,身上一件普通的長衫,看著卻並不是青蒲鎮有的料子,站的筆挺,被人打量也不見拘謹,臉上帶著適宜的笑意,自有一股從容的氣度。
後面一個抱著個小包袱的只看打扮就是奴僕,正微微彎著腰,大口喘氣。
于此同時,方五少爺也在觀察眼前的人,沒想到幾乎包圓了鎮上兔肉的居然只是個半大的孩子……
李大花拿眼角看了那兩人幾下,嘴裡嗯嗯啊啊的。
方五少爺從袖袋裡掏出一串銅錢遞給狗剩。
狗剩沒去接,只看著李大花。
李大花動了動腿,“這位少爺說要看兔子呢!”
狗剩頓了一下,以前去參觀過養殖場,那大規模的養殖場每個人進去都要嚴格消毒,穿上防護衣,飼養員平時輕易不能出廠子,吃食都要經過嚴格檢驗,就是怕病毒被帶進去……現在,雖說不能做到這一步,狗剩平日裡也特別注意了,輕易不帶人往後院去。
“人家只是好奇,不打緊的!”李大花解釋道。
“……縣令說開春了再過來……”
狗剩腦子裡突然就閃過鴨蛋的話,心頭猛然就一亮。
屯子裡這幾年也不過是李青遠三哥勉強算個公子,只那等裝模作樣的毛頭少年哪裡是能與眼前這青年相比!
“您貴姓?”
“免貴姓方。”
狗剩就越發肯定了,雖說沒有劉打鐵那樣對官老爺們從骨子裡的敬畏,卻也不敢生出怠慢的心思。
“方少爺請進,家母說話粗陋,還請見諒!”狗剩小心翼翼的說道。
方少爺愣了愣,沒想到方野之地也有這等敏銳之人存在。
狗剩領著兩人去後面,花伢帶著小九幫李大花把野菜挑出來。
“……其實主要是細心,花功夫去照料,再就是……”狗剩一五一十的把養兔子要注意的說了一遍。
這一說就到了天黑。
方五少爺,青蒲鎮的上任不滿一年的縣令嘖嘖稱奇,尋常百姓家就是養活自己和娃娃怕是也沒注意這麼多的了,難怪除了這孩子一家,再沒人能把兔子養起來的,看來這一條路是行不通了!
年輕的方縣令不由得歎了口氣。
“少爺有什麼煩心事嗎?”狗剩問道……
等山官回來的時候,狗剩已經答應了晚上給兩人借住,又興致勃勃的親自下廚燒了幾個好功能表擺了一桌,叫了大榮過來一起吃晚飯。
劉打鐵和李大花知道方五少爺是縣令後,恨不得躲在外頭不回來,哪裡還能待客!
狗剩、山官、大榮和方縣令四人在堂屋裡坐了一桌,劉打鐵和李大花帶著幾個小的跟李青遠還是擠在廚房裡吃,不時就傳來李大花呵斥的聲音。
除了自家養的兔子、蒜苗炒雞蛋,再就是去年冬天剩下的點兒臘肉和幾樣地裡的菜蔬、菜幹、泡菜、酸菜等,看著倒是林林總總十幾碟子,就是現在家裡能拿出來的最好的東西了。
好在大榮帶了壺自己釀的酒過來,好歹能對付過去。
“家裡沒什麼好東西,您見諒了,胡亂吃點兒填肚子。”狗剩客套道。
“不用客氣,大家都坐!”方縣令笑吟吟的說道。
等依次落座後,山官還是一向沉默寡言。
狗剩也覺得相當不自在,普通人便是多活小半輩子也不可能就突然成了人才,多少人就是面對小學老師也說不好話……
方縣令顯然是從小受了嚴格的教養,講究食不言,每樣菜都嘗上兩口,酒也不過小酌了一杯。
一時飯畢。
狗剩沏了一罐菊花茶端上來。
幾人在院子裡喝茶說話兒。
方縣令實在沒什麼架子,狗剩嘴邊的話在腦子裡過了好幾遍,終於忍不住說了出來。
“方少爺,其實,我們這地方固然氣候不大好,最重要的還是沒幾樣適合種植的作物,若是能找幾樣適合這裡的……”
方縣令若有所思的連連點頭。
……
晚上,狗剩和山官把里間的炕騰出來給方縣令主僕兩個睡,他們跟花伢和小九在外面擠了一宿。
“早啊!”
“您起來啦!”狗剩把熱水端出來,笑著說道。
“狗剩,你不必如此客氣……”
等山官在後院忙了一遭,回到前院看到的就是狗剩眉眼帶著笑意,旁邊的站著的人才真是玉樹臨風,看著說不出的……
簡單的用過早餐後,方縣令主僕坐著馬叔的驢車走了。
李大花誇張的站在院子裡捶了捶心窩子,“這些官老爺沒事就愛折騰人……”
知道自己是敲了縣太老爺的竹杠,李大花一顆心就一直懸著,誰勸都沒用,一晚上沒睡安生。
狗剩聽了哭笑不得的扶著李大花進了堂屋,“娘,這下您該放心了,趁著時候還早再躺會兒,下午就別睡了,省的到晚上沒了瞌睡。”
“曉得了。”李大花應了一聲,撐不住躺到了炕上。
山上還在動工,山官把兔子喂好,背著個大籮筐準備去山上。
“今天我去,你在家歇會兒!”狗剩老遠看見山官出門,趕緊攔了過去。
山官搖搖頭,推開狗剩繼續往前走。
狗剩拉住籮筐,“該我去了,要不早上不會讓你喂兔子!”
“不用分那麼清楚。”
山官左一晃,右一晃把狗剩手晃開,大步往前走。
狗剩快跑了幾步才追上,疑惑的問道,“你生氣了?”
山官搖搖頭。
“那你是怎麼了?不高興?”狗剩皺著眉頭問道。
山官不說話,繞過狗剩要繼續往前走。
“我不喜歡你這樣,一個大老爺們兒,有話就說。”狗剩把人拉住說道。
山官看了狗剩一眼,“進屋去說!”
兩人一前一後又回了屋子。
花伢帶著小九在院子裡,準備洗衣服,驚訝的看著兩人。
“大哥,狗剩哥,你們怎麼又回來了?”
“哥哥們有話說,花伢帶小弟弟出去玩會兒。”山官板著臉說道。
小九就貼到了花伢身上,這孩子一向膽子小,狗剩趕緊沖兩人笑了笑,“好了,出去玩會兒,衣服等一下洗!”
花伢應了一聲,牽著小九出去了。
“小九都被你嚇著了……”狗剩追進房間說道。
山官把房門“嘭”的一聲關上。
狗剩吃驚的看著面色不好的人,“你到底怎麼了?”
山官咽了咽口水,“我跟你已經結親了……”
“結親?噢,就是上次那個!”狗剩點點頭。
“嗯,唔——”山官突然又支吾起來。
“怎麼了?”
“我們就是一家人,平時幹活不用分這麼清的,重活本來就該我幹,還有、還有,我不高興你跟別的漢子那麼親熱!”山官一口氣說完,背著背簍猛地一轉身拉開房門沖了出去。
狗剩被山官背後碩大的背簍險些沒撞飛出去,好大會兒才回過神來,揉著被撞麻的臉,抬眼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在炕頭做了好大會兒,狗剩才回味過來山官說的是什麼意思,在心裡暗笑,不過十二三歲的孩子就開始當真了,怪不得人說青少年心思古怪又難琢磨——說到底,狗剩還是沒放在心上,也不瞭解這個世界已經當家做主了三年的少年根本不會有那些嬌慣出來的心理毛病,他是真正認真的!
所以,若是一直靠著狗剩自以為的“先進”經驗行事,這人合該栽個大跟頭!
既然山官已經去了山上,狗剩在家裡又尋摸了一圈,這麼一個小小的院子,就前面一點兒菜園子,能有多少事情,等到了午晌,也背著個背簍往山上走去——山上請出來可有不少野菜、野草,都是有用的東西。
山官見了狗剩還有些不自在,躲去旁邊地裡鋤草。
狗剩看了看已經能看出模樣的院子,滿意的點了點頭。
正中間一間寬敞的堂屋,兩邊都是房間,最左邊是廚房,挨著廚房依次三間大小不一的房間,都修了炕,將來好住人,右邊幾間房是分別是倉庫房、雜物房和柴房,前面靠近院子門口還修了幾件齊齊整整的狗舍,後院有雞舍和茅房,前院和後院都留的老大,只等屋子修好後再種上籬笆。
“山官,走了,我們去那邊山上再找些好東西回來種!”狗剩高聲喊道。
山官應了一聲,把筐子裡的草倒在樹蔭下,快步走了過去,偷眼看了好幾次狗剩,見狗剩神色無異樣,心裡忽而就鬆快起來。
看來文化差異果然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啊!
找了兩顆花椒樹,一顆果子樹,另有不少草藥,兩人各自背了,又一人拖了兩顆不大不小的樹苗,天色就不早了。
“樹苗就栽在西邊山坡上,簍子的幾顆種到我們院子附近。”狗剩喘著粗氣說道。
“嗯。”山官應了一聲,“我來拿樹!”
“不用,知道你力氣大,不會累啊!”
整個院牆砌的只前面留了一個門,狗剩懶得搬著幾顆樹苗繞一大圈,一米多高的牆,踩著石縫三下兩下就翻了過去。
“呼,不行,以後還要想辦法,這牆還不誰都能爬過來,幾隻兔子都該叫人逮光了!”栽好樹,狗剩長呼了一口氣,也不管髒不髒,躺在茅草裡說道。
開春草長起來後,狗剩已經捉了二十幾隻半大的兔子放在山上,可惜那些在圈裡養老的兔子是不能再往山上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