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李大花特意每天做幾個餅子,一大家子吃飯的時候每人只分上一小塊,剩下的叫柱頭上午一個,下午一個,說是吃了多攢些力氣。
小草嘴甜,背著李大花跟柱頭討,柱頭原就不好意思,便給幾個小的一人分了兩口,只不知怎麼獨小草叫李大花逮了個正著。
“娘,是我給妹妹吃的,今天早上吃的飽,一個餅子吃不完。”柱頭遮遮掩掩的說道。
人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不過一張玉米麵薄餅,哪有吃不掉的理!
李大花方才還當小草是偷吃的,悻悻的把舉得高高的手放下,“你也是個拎不清的,就幾個餅子,你要是叫軍爺看上了,以後咱們家不管多少田都不用交稅銀,還怕少了餅子吃……”
“算了,算了,他娘,多大點兒事,你以後每天多做兩張餅,給孩子們都解解饞……”劉打鐵也放了夥計進來勸解。
“你說的倒簡單哩,統共那麼幾畝地,將來大草小草出嫁,幾個兒子成家都指望著地裡……”李大花在孩子們面前給自家男人留面子,沒嚷嚷起來,只在嘴裡嘀咕道。
“不差這兩把玉米麵,狗剩不說了叫你別惱火,等一下又得不舒服。”劉打鐵勸道。
李大花拗不過一家子,到底都是自己肚子裡爬出來的,雙胞胎才那麼點兒大哪有不饞嘴的,左右還有十來天柱頭就該走了,且應了下來。
類似這樣的事兒,家裡孩子多了,幾乎日日都有。
花伢今年八歲,狗剩和山官要去嘉興城的時候,就不肯去李大花家裡擠著,家裡住著多自在,再說還有十來隻老兔子要喂呢。
“家裡有大黑小黑,怕什麼!”花伢摟著兩隻大狼狗說道。
兩隻狗公的就叫大黑,母的個頭兒稍微小一點兒就叫小黑,已經完全成年了,若是真凶起來,估計普通人都敵不過。
山官便應了,只叫花伢帶好兩個弟弟。
兩人用籠子裝了大幾十隻兔子,一走就是好幾天。
小驢子跑起來倒快,就是時不時得歇上一歇,好吃好喝的伺候著才肯再幹活兒,為此狗剩還多帶了一捆乾草在車上。
陳大哥先時憑著拳腳功夫果真做了衙役,只這等最末流的吏,人前是威風,卻誰都可以使喚,陳大哥自由慣了,不過一年便辭了,現在只能在碼頭做個搬運工養家糊口,山官一提當即便應了。
“……東陽是被選了去,臭小子只知道高興,哪裡知道他老子們幾年也就攢了那點兒銀子……就是成了軍戶,也還要先有錢買地才成……”陳大哥喝了幾口酒,話匣子就打開了,“還有小文,將來哪能光指望他哥哥……”
曹文是陳哥那口子帶來的個孩子,還是瘦瘦小小的,不大說話。
嘉興城關係複雜了,再嚴明的規矩,也難免有那些事兒,狗剩明瞭的點了點頭。
到底是拖家帶口的人了,全沒了最開始相識時候的灑脫。
因是陳大哥自己去柳樹屯運兔子,兩家說好一隻十四文,五天去一回,正經立了文書,各自按手印,兩家一人保管一份。
這次帶來的七十幾隻兔子連二三十個兔籠子就一起直接給了陳大哥。
“……每天喂乾淨水,千萬把髒水倒了,別嫌麻煩,喂水的碟子洗乾淨,有乾草的話,摻著粗糧喂,兔籠子清理的勤快些,這樣兔子不容易生病……”狗剩細細的講了注意事項。
陳大哥和曹仁兩口子細細的記在心裡,當天下午就收拾了一間偏房安置兔子,留山官和狗剩睡一晚再走。
“我去外面逛一逛,你去不去?”
山官正給小驢子喂水,手上頓了頓,“不去!”
嘉興城裡真說起來其實還有山官不少親戚,不過在紹大興死的時候鬧得太難看,現在拾娘也不在了,山官才不會上趕著叫那群人纏上!
狗剩就徑直往書鋪走去,準備把接下來的小半日就耗在書店裡……
半個月不過眨眼的功夫,裡正頭天就點好了人,丑時過半就在屯子口大柳樹下集合,早去還可以喘口氣兒。
山官丑時一到就起了身。
狗剩強撐著也坐了起來,“這就要去了?”
“你繼續睡,我跟大榮他們一起,沒事的。”山官低聲說道。
“唔,廚房裡有餅子和醃菜,瓦罐裡有茶水,你帶著去,不曉得要弄多久……”狗剩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又睡了下來,“注意、注意安全……”
“好,我都知道了。”山官應道。
狗剩昏昏沉沉的不知又睡了多久,猛地就驚醒了,到底心裡存了事情,睡得不如以往安穩,看著窗外已經泛起了微光,乾脆就坐了起來。
陳大哥拿了積年所有的積蓄出來,也置辦了一輛帶頂棚的驢車,專門來運兔子,轉手給酒樓和肉鋪送,賺個差價,改了一旬來一次,每次最少一百來隻兔子要的,再加上往鎮子上送的,每天要逮著十幾隻大兔子才夠!
兔子越逮越少,越逮越精明,狗剩和山官倆也是從早忙到晚,一天就要換好幾個地方下套子,光是上山下山來回走幾趟就已經夠嗆了。
花伢幾個小的還沒醒,狗剩胡亂舀了個餅子就往山上去了……
屯子口大柳樹下格外熱鬧,幾乎大半個屯子的人都等在這兒,或拿著柳筐編,或做著針線活兒,嘰嘰喳喳的根本聽不真切講的什麼。
花伢領著雞蛋和小九也過來候著。
旁邊一大群孩子互相追逐打鬧,時不時就有人跌了或撞了找大人告狀,這時候只換了一頓呵斥。
小九和雞蛋找到小草他們,也一處玩鬧起來。
一直等到日頭西落,才三三兩兩的有人出現在路口。
每一次看到人,人群都是好一陣騷動。
李大花伸長了脖子往外看,只恨不得自己能長個長頸鹿脖子呢!
柱頭長這麼大還沒自己出過院門,雖說有裡正帶著,劉打鐵也放心不下,也跟著去了……
山官領著花伢幾個到家的時候,狗剩已經燒好了晚飯,正坐在屋簷下整理藥草。
“回來了。”
山官臉上就露出了笑容。
狗剩不用問也知道是好消息了,“洗了手,準備吃晚飯,等的餓死了!”
山官呵呵笑著進廚房倒熱水出來,叫著幾個小的都洗了手臉才上飯桌。
狗剩特意燒了幾個好菜,連菜蔬都是拿油炒出來。
一家大小五口人都吃的肚子滾圓才罷手。
柳樹屯七十八戶人家,六十多戶都是適齡的男子,不少孩子多的還有兩三個,總計有八十六人往青蒲鎮去,農人家裡長大的都很有一把子力氣,千夫長不過叫人隨意耍一耍,另有大夫查看有無隱疾也就罷了,這八十多人去,除去幾個腦子不靈光或身子骨有問題的,有七十來人都過了關,屯子裡一時處處都是歡笑。
“……我估摸著主要要看三個月的操練,那才真真是考驗……”柱頭一邊跟狗剩在山上忙活,一邊念念不忘的就是這事兒。
要等各處的人都看完,從青蒲鎮出發,再一起到嘉興城駐紮處操練,與此同時,糧草和部分部隊已經開拔,往蒙國邊境去了。
“若是如此才好!”狗剩嘀咕道。
說來,真正選的嚴了,多少也算是花了“成本”下去,若像現在一般,只有四肢健全都拉去,才要擔心了。
“呵呵,我也這樣想。”山官雙眼發光,高興的說道。
狗剩笑了笑,埋頭幹活。
現在已經越來越冷了,趕在這個時候,山官等人接下來三個月可不好過。
接連下了一個多月的兔子,每天多則二十來隻,少則七八隻,逮了近五百隻,狗剩留心看了一下,誤捉的小兔子越來越多,再有那等有孕的、脹奶的也不能捉去……
“等陳哥下次來了,便停了吧,再冷兔子也該藏起來了。”狗剩把一隻半大的兔子鬆開,抬頭說道。
“好,明天我去鎮子上跟幾個老闆說。”
這些日子,山官一直都帶著幾分雀躍,臉上明朗了不少。
狗剩沖山官一笑,罷了,總歸是他自己千盼萬盼來的機會——我之砒霜,人之飴糖就是這個道理了。
“你去了嘉興城,萬事多跟大榮學著,就是碰到以前親戚也別動怒,軍令如山,惹了事你再多本事也得被趕出來……萬事仔細看著,別一上來就冒頭……”
山官先是一愣,接著嘴角越翹越高,最終臉上罕見的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狗剩這些日子一直不得勁兒,雖然沒說,但山官滿心眼放著的人,哪有感覺不到的!
今兒這樣念叨起來,山官心裡猛地就一松,“我曉得。”
“只盼著別真正打仗才好……”狗剩嘀咕道。
“我會小心的,你放心,以後一定讓你過上好日子,買一大片地雇給佃戶種……”山官把手上的兔籠子放下,情不自禁的上前抱住了狗剩。
等反應過來,狗剩不自在的扭動了身體,“你、你好好說話,別摟摟抱抱……”
窮人家的孩子見識有限,山官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日子也不過是大地主那樣,每天不用自己種地,坐在家裡收錢!
山官又用力摟了一下才鬆手,“半年後,我們有了軍戶,你便看著去買地……千萬別累著自己,照顧好花伢和小九……屯子裡人你不耐煩打交道且先忍一忍,等我回來,說不得我們就要搬去嘉興城……”
各地軍戶都統一安置在城裡軍隊駐紮的地方,青蒲鎮這樣的小縣衙連個正經城門都沒有,這一帶的軍隊都在嘉興城城外,城郊專門有一片獨門獨戶的小院子安置家眷,當然不少手裡有了銀錢的會自己在城裡置了大院子住,好些貪著軍戶這名頭的,幾代人都不分家,發展下來,不曉得該有多大一家子。
狗剩看山官興奮的樣子,自然只有應和的。
兩人在山上講到了天擦黑才急匆匆的回去。
柱頭沒病沒痛,又不像雞蛋一樣腦子有問題,雖說“大將軍”問話的時候,抖得話都說不清,卻也被留了下來——這孩子越長大就越跟劉打鐵像,小時候倒是像李大花多點兒。
既是想開了,狗剩思量著,兩人手裡的銀錢造了這院子,又買了頭驢子,以前的積蓄是花的七七八八了,現在手裡攥著的就是這幾個月賣兔子的進賬,兩人手裡的加起來估摸著有八兩多一點兒,家裡認真說來並沒有什麼開銷,這一百畝荒地還有兩年才要繳稅銀,像山官說的,若是成了軍戶,連稅銀都不必操心,再就是今年窩冬的開銷了,有幾百個銅子兒綽綽有餘,只山官這一去不曉得要遭什麼罪,耐放不占地方的肉乾、保暖的夾襖、護膝等都要先準備好,如此算下來一兩銀子也盡夠了,留幾個仔兒備用,剩下七兩銀子都給山官縫在衣服裡帶去……
按照大榮之前說的,三十戶取一,柳樹屯七十八戶,原只有三人甚至更少能留下來,只因著大榮這個變數,就不定了。
李大花坐在驢車上,笑的合不攏嘴。
“……其實你腳早就不跛了,柱頭能選上,你要去一準兒也能選上……”
狗剩心疼小驢子,只叫李大花和幾個小的坐在車上,自己和山官、劉打鐵、柱頭一起走,李大花一路嘴就沒停過。
當初狗剩沒報名就奇怪李大花怎麼沒念叨,原來還記掛著那次腳受傷呢!
兩家人這是準備一起去辦過冬的物什。
有了驢車,狗剩乾脆帶著花伢、雞蛋和小九一塊兒去,叫小草幾個看見了,也鬧著要去。
李大花原說只帶小草和雙胞胎,狗剩看大草半藏在門後面期盼的看著,又不敢說,只偷偷抹眼淚,便喊了人一起去。
“娘,您別說了,山官哥哥選上了也一樣。”柱頭憋得臉都紅了,吭吭哧哧的說道。
李大花眼珠一轉,有些悻悻的,“也是這個理!”
走了約莫一半的路程,小驢子突然就往地上一跪,板車猛地紮了下去,惹得一車人驚叫起來。
“作死啊……”
李大花不經嚇,連連撫胸口,臉色都變了,好半響才喘勻氣,張嘴就罵。
倒是幾個小的,叫了一聲,都笑做了一團。
“花伢,大草,下來走吧,黑斑拉不動了。”狗剩摸了摸小驢子的脖子,用簸箕端了燕麥竿子喂它,無奈的說道。
黑斑是小驢子的名字,起先它病怏怏的,毛色也不好,沒注意,等過了半個月才發現這驢子在背脊上長了個拳頭大小黑不黑灰不灰的皮,遠遠看上去跟黴斑一樣,狗剩原說要叫這個名字的,也不曉得這驢子是不是真有靈性啥的,居然懂得好話壞話,叫黴斑只管拿屁股對人,後來改做了黑斑才順過來。
花伢和大草應了一聲,笑嘻嘻的從板車上跳下來。
李大花也爬了下來,左右搖晃了兩下才站穩。
“小草看著弟弟妹妹些啊!”狗剩交代道。
“好,我曉得,大哥!”小草伸手抓住雙胞胎坐在裡面的大籮筐說道。
這驢子也不是真就脫了力,不過被狗剩慣的,隔會兒就犯懶,吃了半筐子麥秸,又站起來,嘗試般的慢吞吞的往前走了兩步,發現負重少了些,才搖頭晃腦的撒開步子。
“嘖嘖,這畜牲……”李大花直把嘴,好容易才把嘴邊責怪的話咽了下去。
山官和他弟弟妹妹走在呢!
昨兒來送兔子就跟肉鋪老闆說好的,撿精瘦的給留了幾十斤,再就是各色雜骨,這兩樣都不是這裡豬身上最貴的,半兩多銀子就是好大一筐,油鹽調料、棉布棉花,滿打滿算一兩銀子……
山官還有四五天就該走了。
狗剩把精肉片成片,用鹵料大火鹵熟,放在篩子裡稍微晾一晾,再烘的幹幹的,在冬天裡放好幾個月都不會壞。
夾襖、護膝之類的,狗剩拎了兔子找屯子裡幾個嬸子幫忙做,緊趕慢趕,總算在山官走之前走弄齊整了。
五兩銀子狗剩親自分了幾處給山官縫在裡衣裡,原是打算七兩都給山官帶走,人死活不願意,兩人爭了半天才定了五兩。
走的這天,狗剩等山關出了門,在屋子裡轉了幾圈,還是追了過去。
到了屯子口,老遠就聽到李青遠的哭聲。
大榮臉色也不大好,把人抱在懷裡,嘴抿得緊緊的。
“這邊,這邊,快點兒,叫大將軍等急了,有你們掛落吃……”裡正嘴裡噴著一股股白氣,高聲吆喝著。
“我走了。”山官用力捏了一下狗剩的手,朝裡正走去。
狗剩心裡一頓,一抹異樣的情緒一閃而過,很快又被李青遠的哭鬧聲吸引了注意力。
李青遠抓著大榮的衣領閉著眼睛嗓門都嚎啞了,就是不鬆手。
孫婆子在旁邊急的直抹汗。
狗剩走過去,把李青遠抱起來,“乖,大榮哥哥去不了會不開心好長時間,遠遠想大榮哥哥不高興?”
李青遠愣了愣,終於鬆開了手,環抱著狗剩的脖子大哭起來。
“遠遠等著,哥哥很快就回來!”
大榮一咬牙,扭頭快步走開了,眼角分明發了紅。
狗剩用力抱住開始掙扎的李青遠,嘴裡輕聲哄勸著,眼角的餘光注意到在大柳樹的陰影下,個子矮小的那個猛地跳起來,高個子和矮個子的臉就貼在了一起,又飛快的分開,個子矮的逃一般的往屯子裡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