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冬日黑的早,大冷天的又不願早起,夜裡就格外的長。
狗剩輕輕的幫山官推揉不大靈活的右手,一邊輕聲講著麻將的一些規矩。
儘管穿著柔軟的綢子**,隨著手上的動作,胳膊肘的傷處仍然被摩擦的隱隱作痛……
“等一下。”山官熟練的打開炕頭的櫃子,準確無誤的拿出了裝著傷藥的小瓶子。
山官打開瓷瓶的塞子聞了聞,“我就曉得你不會變!”
對這一語雙關的話,狗剩一直略有些發沉的心莫名的松了松。
“藥瓶換來換去容易混藥性。”
山官單手摟住狗剩,把狗剩衣袖慢慢卷起來,小心的把藥膏擦上去,“我控制不住,有時候實在沒法,在營裡就找人比劃,回宿地睡不著便砸東西……”
狗剩安靜的聽著,只在山官情緒平穩的時候應上一聲。
“咯咯——咯——”
“我去倒杯熱水過來。”
屋外傳來公雞的打鳴聲,狗剩輕輕的翻下了床。
山官愣愣的躺在床上,對過去不好經歷的講述仿佛耗盡了這個軍人的全部精氣神。
堂屋角落裡放著一個泥爐子,到了冬天全天不熄,把燒開的水用炭溫著,想喝熱水隨時都有,就是水裡有股煙味兒。
狗剩放了一小調羹蜂蜜進去。
山官一氣兒把半碗水喝了。
“睡吧!你回來了,我很高興,非常高興!”狗剩把碗放在炕頭的櫃子上,認真的說道。
黑暗中,臉上傳來濡濕柔軟的觸感,山官怔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這是狗剩在親自己!
狗剩只是想給這個男人一點安慰。
山官動了動脖子,用嘴巴湊了過去,雙手捧著狗剩的臉,不讓人退回去……
第二天,天光大亮,主屋裡才有了動靜。
一早花伢就親自去借了李大花一家。
因說好中午那邊燒好端過來給工人吃,李大花收拾了一下就過來給搭把手,即使狗剩家現在已經有了下人。
“叫奶奶。”
鐵蛋朝花伢身後躲了躲。
“哪家的娃娃?”李大花撲了撲身上的塵土問道。
今天要見自家哥婿,李大花特意還了一件新的棉衣,因是緞子面料,平日裡少有上身的日子,壓在箱子底下都起了折痕。
花伢抿了抿嘴。
“親家娘……”
鐵蛋那抱著花伢的腿連頭髮絲兒都不露出來,李大花一抬眼就被跨著菜籃子走進來的陳大娘把注意力吸引了過去。
“地裡菜葉子還夠不夠,過冬的菜都準備了不?”
這頭菜園子就在山腳,時常有兔子過來啃食,每年冬季狗剩還要從外頭地裡運菜進來過冬。
“小爺愛吃赤根菜,奴婢去挑了些回來……”
兩人一路說著進了廚房。
“鐵蛋不怕,那是你小爹爹的娘,你奶奶。”花伢拍了拍鐵蛋的背,輕聲哄道,牽著小孩子進屋與他拿點心吃。
嘴裡如是說,面上卻帶了一層淡淡的愁色。
山官幾年的警惕,外面一有響動就醒來,看著狗剩往被子裡縮了縮,仍睡得迷迷糊糊的,輕手輕腳的跨下床放下窗上的布簾子。
這裡沒什麼計時工具,屯子裡人家都“聞雞起舞”,只睡夢中哪曉得公雞叫了幾道,狗剩從小到大可不止一次被大半夜的推醒,趕急趕忙的穿起來,出去才發現還滿天星宿呢,尤其是農忙時,起早了可不興再躺回去,這是一,若哪天醒來已是天光大亮,李大花一張嘴能從早念到晚,即使明知於事無補!現在,狗剩把院子擴了,正屋獨門獨戶的,乾脆都敞著窗簾睡。
“大哥……”
花伢特意在水井邊等山官,慌忙低聲把李大花的事兒說了幾句。
“……親家娘生病後,就有些執拗,早就念叨叫小哥養柱頭哥哥的娃娃……鐵蛋……”
山官點點頭,不論是面上還是心裡都紋絲未動……
狗剩吃飯前正式把鐵蛋給劉打鐵一家子介紹了。
李大花當即就變了臉。
“先吃飯!”劉打鐵重重的敲了一下碗沿。
狗剩在桌子下麵捏了捏山官的手,好歹是把一頓飯吃了下來。
兩個婦人端了茶水上來,小些的被花伢子引著去院子裡玩,劉打鐵夫婦並狗剩兩口子往里間去了。
“叫柱頭也進來。”狗剩叫住柱頭回頭說道。
“他曉得啥子……”
“以後可是大弟弟當家,他不知點兒事怎麼行!”狗剩反駁道。
這時候有老人在,通常是長輩當家,小輩們便是兒子都老大了,也沒拍板權。
李大花這才勉強應了。
“……一早兒就說的好好的,現在冒出個不知打哪兒來的小雜種是怎麼回事?莫不是?”李大花越說越激動,說到後面只管冒火的朝山官瞪了過去。
倒不是李大花真有什麼惡毒心思,不過是平時跟幾個潑辣婦人吵慣了,髒話順口就出來。
若是幾年前的山官還好說……
“砰——叮叮……”
當即,山官就掀了桌子。
李大花嚇得一口氣險些沒提上來。
“雜、種……”
山官猛地又舉起椅子砸在地上的碎片上,說話仿佛大著舌頭。
狗剩雙手握拳,用力在山官胸口捶了一下,按著人坐了下來。
“山官,我們說好過的!”
等半盞熱茶下去後,狗剩握著山官的手坐下。
“山官這是怎麼回事?”劉打鐵挺直後背問道。
“不是什麼大事,過些時日就好了,他在京城呆了幾年漲了些許脾氣。”狗剩輕描淡寫的說道。
“這叫沒事!”李大花叫了起來。
“娘,我說沒事!”狗剩強調道,“不過是剛回來還有些不服,您也別出去亂說,我們先說今兒的事。”
“爹,娘,大弟,我的不是,在軍營裡打殺慣了,一時收不住手。”
雖則面無表情,到底是說了句順耳的話。
“唔、這、這也是有的。”李大花到底曉得輕重,順著臺階就下了,“我們原先就說好的,等柱頭得了老二,過一個過來,那個鐵蛋是怎麼回事?”
“是上京士兵的遺孤,受了囑託才收養,您不必擔心,他親老子自有撫恤金留給他,養他到能自立就是!”山官盯著李大花一字一句的解釋了一通。
李大花被看得直發毛,多大的氣焰讀被壓了下去。
“那還是照先頭說的,柱頭第二個兒子過給你們……”劉打鐵聽了,微微松了口氣說道。
“爹,這事兒再說!”狗剩手還搭在山官胳膊上說道。
私心裡,狗剩並不願意養自己兄弟的孩子,好好的父母俱在,抱過來養不知多少尷尬,若是想養孩子,世道稍稍差些,不曉得多少拋子棄女的,就是想養十個八個也有……
“爹,娘!”柱頭遲疑的叫道。
大家都看了過去。
“我曉得您的苦心,只哥哥們這等能幹的人,怎麼會把鐵蛋養的不孝順,而況將來便是沒擔個養子的名,侄子們便不養大伯不成……”柱頭支支吾吾的說道。
雖還沒直說,但意思已經是再清楚不過了。
狗剩欣慰的翹了翹嘴角,總算有了點兒擔當,也不枉費自己這幾年一直悉心帶在身邊。
“你啥意思啊,臭小子?”李大花現在的性子簡直就像一根乾燥的炮竹,隨時一點就炸。
“娘,我也是這個意思,就是柱頭和他媳婦兒願意,就能真正對親兒子不聞不問,將來還不是叫小輩兒難受。”狗剩把手從山官身上移開說道。
山官一把又將狗剩的手抓了回來,緊緊的握在手裡。
“一個個都翅膀長硬了,老子娘說的話不管用了是不是?”
幸而李大花正是激動的時候,沒注意到兩人的小動作。
“我會讓狗剩過好日子!”山官忽而沉著臉重重的說道。
李大花愣了一下,和劉打鐵一起看了過來,夫妻倆視線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停了一下。
“你拿什麼說這話?”劉打鐵移開視線,把嘴邊的話換了一句。
山官捏著狗剩的手猛的一緊。
“你一走就是幾年,半點兒音訊也無,家裡一點一滴都靠狗剩張羅……”
在劉打鐵一樁樁陳述的時候,山官忽而伸手在懷裡掏摸起來。
等劉打鐵回過神的時候,一張揉成一團的錦紙已經塞到了他鼻子底下。
“額、柱頭,你瞧一瞧!”
自李大花更年期後,劉打鐵的脾氣就越發的沉得住了。
柱頭跟著狗剩這幾年,好歹把常用的字都認會了。
是一封誥書。
山官是第一批上京練槍的士兵,上位者大費周章的從全國各地調人入京,必是有一番周詳的計畫,出類拔萃者,頭等的必然留在京中成了皇帝的私兵;次一等的,技術熟練的,遣到各地駐營待命;再一步步把火槍這等殺傷力大的武器配下來……
“山官、山官以後就是那啥、正、正……”李大花說話都結巴起來。
“正五品的守備,職位等同千戶。”狗剩幫著把話說了出來。
“那一年得多少銀子?”劉打鐵雖則震驚,仍堅持追問道。
“山官都是大官兒了,還會少了銀子使!”李大花喜笑顏開的說道。
狗剩小心的把錦紙展平,上面有著鮮紅的官印,滿是折痕,幸而這種紙韌性極好,壓上幾天就會平整,否則後果……
劉打鐵做了大半輩子的睜眼瞎,去的最遠的地方也不過是做工的碼頭,順著祖輩們的老路,娶妻生子勞作……
這個一輩子沒聽過情愛一詞的農民,分明從山官一直望著自家大兒子的眼裡看出了一些捉摸不透的東西!
“你們都大了,我跟你娘也管不了你們一輩子,只盼你們日子和順就是,柱頭也不願意,這事兒我們以後就不提了……”
“一輩子好,狗剩死在前頭!”山官臉上半點兒也看不出在開玩笑。
“呸呸,什麼死不死……”
在李大花的大呼小叫中,只有狗剩真正明白了山官的意思,即使兩世加起來大幾十歲的人了,臉上仍微微發熱,這大概是最動聽的情話了,一輩子對你好,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包括死別之痛……
早早用過晚飯後,李大花和劉打鐵到底放心不下,放下碗筷就要家去。
狗剩和山官把人送出了院子。
夕陽映在兩人相握的手上,定格成一幅永恆的畫面!
《正文完》
注:赤根菜就是菠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