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回京城暗浮動
北上的日子一旦定下明珠就又開始愁另一項事,倒不是說擔心路上不安全,而是帶不帶王小娃上京的問題。王家既然已經決定收養這倆孩子那王小娃定然是帶著上京放在身邊時刻教養更妥當的,只是這孩子年紀太小,命太輕,出門在外免不得風吹日曬的,到時候若是……方今世道小兒難養,放到哪家人都這樣,小孩兒身子太嬌貴,醫療水平又有限,再高明的大夫對著個小娃娃都不敢尋常用藥的,是以總是活不了太多。農家人養崽子年歲太小的不願起名字也是這個意思,起了名開了智,於這世上牽絆就深了,屆時若養不活如何能安心投胎去?免不得成個遊魂四處飄蕩,死了也不得解脫。
「錦州這邊的帳吃緊,你近些日子是要難過些的,短了什麼盡可送信來京裡,我會盡快想辦法。」
「這些事兒也無需你提醒,放心,真出了亂子我不會傻到全替你兜著。」
楊文華將賬本收好拿去箱子裡鎖起來,王家掙的錢全在這賬上,到底有多少唯有明珠同他知曉,就連王名川,若是明珠不主動同他說他也是從不會過問的。
「你可想過以後?」
明珠瞅著楊文華開櫃子,按理說這也是個二十好幾的大齡青年了,再這般單著下去就不怕憋出問題來?可具明珠瞭解這人生活作風當真是比和尚還正派,花街從不去的,相好不說了連曖昧對象都沒一個,難道是……有隱疾?
「如何打算?我不過是王家奴僕,過好過歹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兒,何時輪到我去打算了。」
「別跟我渾說,早八百年就脫了你的奴籍,如何到現在還拿這說事兒。」
楊文華沉默不語,只悶頭將賬本擺好鎖起來,鑰匙扭轉,卡噠一聲清脆響亮,於室內聽得極分明。
「我想將姨娘接過來。」
明珠聽聞這個也不由歎息,這事兒,難。
楊文華雖是楊家庶子,可當初因惹惱了家門被逐出楊家之事也是眾所周知的,是以如今他好過了楊家人即便再想將他認回去利用也不好運作,只私心又不想同楊文華斷了往來,遂將生他的姨娘牢牢握在手中任明珠去許了多少好處都不肯放人。楊家人不傻,早前如何對楊文華母子的他們心裡最清楚不過,如今若是再斷了這層干係往後要指望楊文華念著楊家的好多多幫襯那是絕無可能的,現在這做法雖說孫子了些,可它說得通啊,而且,它實用啊。
楊文華也知曉要楊家放人不可能,可又實在不願丟下如今成績回楊家再受那窩囊氣,遂日日憂心夜夜掛懷,哪裡還顧得上談情說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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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行頭已準備妥當,帶回來的人依舊帶走,只因著多了王岳同王小娃兩個遂再加了個奶娘。明珠到底還是沒捨得將王小娃給扔在錦州,更何況王小娃不走王岳也絕不肯走的。這孩子平日裡瞧著軟和可遇著王小娃的事兒卻是極硬氣的,也不知從哪兒聽說了明珠不想帶王小娃走,當天就來找明珠說是要跟弟弟浪跡天涯去,明珠聽完愣了好久。
特麼的都是誰教的破詞兒!
最終大腿沒擰過小嫩胳膊,北上隊伍再次壯大,直到明珠走的當天這馬車行李那是累積得相當可觀了,明珠倒不很怕路上招人眼饞,一是相信如今這治安,二是……
「薛兄,怎的還不走?若再耽擱夜間怕是得宿在外頭了。」
鄒敏騎在馬上燦爛地笑著,露出一口大白牙。
鄒敏在親事定下之後便跑到王家這邊來守著了,說是想一同上京。他這回倒是真心實意地出門兒試煉,只人生地不熟的又想去遠地兒瞧瞧,思來想去便覺著跟著王家正好,還能沿途幫忙保證安全。明珠是見識過鄒敏的身手的,是以對於他的隨行也表示了極熱烈的歡迎,一來是因著安全,二來也是想讓大河在家中這些時間別耽誤了修行。這兩人雖說年歲差了不過十歲可本事卻是天差地別的,大河入門不過三年,鄒敏卻是自落地起便在門中了。鄒源如今已不大管事兒,平日裡訓練新弟子也多是他幾個兒女在忙活,如今有鄒敏在一旁看著倒比在門內之時還方便——直接從大班教學變成了一對一私人輔導。
「稍等片刻。」
明珠往送行的那一堆人裡頭瞧了瞧,也不知他是瞧見了什麼,只眼神中的笑意驟然加深,也不解釋,只吩咐車伕揚鞭起行。
「咻——辟—啪———」
馬兒應聲而動,車隊離送行之人越來越遠,只仍能聽到身後那驟然熱鬧起來的聲響,似是有人在哭,也似是有許多人在哭,只這哭聲之中沒有悲痛,滿滿的都是喜悅和感激。
王小湖好奇地撩開簾子將腦袋伸出馬車要往回看,卻是被車外騎馬的二哥給伸爪子將腦袋擠了回去,得虧小孩兒視力好,單單只是這一眼卻也足夠看清身後,只見楊文華雙膝跪地正抱著一婦人的腿失聲痛哭。
「明珠哥,楊大哥的娘接回來啦?」
小孩兒年紀也不算小了,家中之事明珠也沒再全避著他,是以楊文華之事他還是知曉些的,早前只覺著可惜更覺著艱難,如今冷不丁做成了高興之餘更多的卻是覺著不可思議。
「今兒個之前也不知能不能成呢,也是他們母子的緣分未盡,也是咱家的運數好,竟真逼得楊家鬆口了。」
原來早先明珠撬不開楊家家主的嘴巴很是傷了一番神,後來卻想著這家子如何也餵不飽兩邊和和氣氣地談肯定談不攏的,軟的不行索性來硬的,於是明珠忍痛花掉了王名川的一個人情拖父母官幫了個忙,也不知其中運作如何,單單是說今天給消息,成就成,不成,怕也只得另想他法了。
「事在人為,這些好結果都是咱家早前種下的善因結的善果,同老天有甚干係。」
王小湖叉腰昂頭只覺自個兒兄長再牛氣不過,明珠卻是戳了戳他的腦袋道,
「七分本事三分運道,有的事兒也不是你花了力氣就能成的,不是你做得不夠好,而是運數擺在那兒阻了你的路想成也成不了,值此之時所需做的不是妄自菲薄,而是該想想——事已至此,如何運作才能曲線救國。」
王小湖太聰明,除了小時候受過些苦外這幾年基本上是想做什麼都輕輕鬆鬆就做成了,無論是讀書考功名還是打架買人心,於別人而言極艱難之事於他而言卻同鬧著玩兒一般容易。明珠不想要王小湖一直以為因著他有好本事成功都是理所當然,否則往後栽了大跟頭便很容易一蹶不振或是變得憤世嫉俗。偏偏這孩子是個有本事的輕易難不倒他,是以如今明珠倒沒有下大功夫去想法子如何給王小湖進行挫折教育,而是要他相信做事能成不僅僅只靠著自個兒本事,這其中也是有上天運道在的,如此萬事順遂便要常懷感激,成了自然要感謝上天垂愛,若是敗了,也得記著往日情分莫要就此消沉辜負了早先上天的看重。
「那如果仍舊不能成呢?」
明珠改戳為摸,將王小湖那難得輸得整整齊齊的頭髮揉得呆毛橫生。
「那便減少損失韜光養晦,以待時機東山再起。」
小孩兒故作聽懂地負手在後極老成地點頭歎氣,引得明珠掐了他的嫩臉一把。兩人說話聲音極小,也就沒將正睡得酣的王小娃驚醒,如今王小娃剛滿週歲仍舊是貪睡的年紀,是以一天之中有一多半兒的時間都在睡覺,明珠平日裡趕路之時都將他放在馬車正中央的籃子裡,裡頭鋪了七八層棉被極是軟和舒適,如此因著馬車顛簸帶來的不適感也降到了最低,小孩兒這才能睡得這般香甜。
王岳呢?
王岳在外頭騎馬呢。
小孩兒這些日子好容易讓明珠教得膽子大些了,雖然明珠覺著很大一部分是被王小湖給激出來的,不過不管如何小孩兒不再如以前那般膽小他還是極樂見的,是以王岳說要去外頭騎馬之時他沒想太多便應了,單單提了句讓穿厚點兒要大河好生看著別摔著。此時這孩子正坐在大河身前極稀罕地研究馬鬃呢,今兒個天兒好日頭溫和不曬,又沒什麼風,倒也不怕他著了涼。男兒家到底還是要皮著養好些,弄得太嬌貴了……怕養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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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覺著名川兄這幾日心情好些了?」
孫錦繡戳了戳身邊的鮑春,後者回了他一個白眼極不屑地道:
「這還用說,嫂子去了這許久想來也該回了,約莫是前幾日收到了信,王大哥能不高興麼。」
孫錦繡剛想同人分享一下自個兒發現的新鮮事呢就被鮑春給搶了白,一邊不忿地嘟囔了句死矮子一邊又跟捂著金子似的跑去找別人嘀咕,鮑春立在原地無奈地搖了搖頭,不想餘光瞟著了一人後便再移不開。
付濤若有所覺地往這邊看過來,卻見著一個矮子將腦袋撇了過去掩飾效果極差地假咳了幾聲。
這人有毛病。
付濤自以為領悟了事件真相,遂丟開不管專去尋薛信,如今翰林院都在忙著史書修訂一事,薛信牽頭卻是不怎麼管實物,做事的都是手底下的人,新科狀元付濤並榜眼探花三人在熟悉了工作之後也被抓了過去幫忙。原本這事兒年年都在弄呢也沒甚稀奇,只是今年卻有些區別,單單因著弄到了最要命的上屆皇位更迭這一段兒。
當朝史從來就是不好編的,他們這些從事二手工作的還好,第一執筆的史官卻是倒了血霉。當今天子是個明君沒錯,可他首先也得是「君」吶,腦袋頂上只有蒼天能壓他,你覺得他能仁慈寬厚謙虛謹慎到哪兒去?
前些日子剛杖斃了一個倒霉鬼,正是因著指責皇帝將自家兄弟一刀殺了連個活口都沒留之事。
上一次的皇位更迭那是要皇帝吃了苦頭的,下牢之時親兒子都死了好幾個,最後差點兒全家都沒保住,好在最後修成正果,那時皇帝年紀還不算大正是血熱的時候,也不怕史官怎麼寫了,尋了個由頭便將早先禍害他最多的幾個全賜了毒酒,剩下的也發配出去路上給安排了人好生「伺候」,如此本朝還活著的王爺也就剩了他一母同胞的弟弟永俊王爺。
報仇雪恨之後皇帝很是揚眉吐氣了一把,多年積怨一朝得以發洩,這人走路都帶飄的,可到了如今要算賬寫冊子存檔之時他卻慌了,手足相殘在皇家並不稀奇,可畢竟不好看,他是攢著一口氣要當個明君給自己的死鬼老爹瞧的,讓人記下一筆殘虐無道是幾個意思啊,所以皇帝不幹了,要讓史官往輕了些。
反正不准寫他殺了手足,有權就是這麼任性╭(╯^╰)╮
歷朝歷代都不乏拚死留名的人,昨天就已經打死了一個說話難聽的,這足以見得皇帝的態度有多堅決,下頭的人抖了幾抖,俱都縮著腦袋不敢出頭,當然,也有諍臣想開導皇帝直面慘淡的歷史,可畢竟心理建設沒做好如今也不敢去觸霉頭。這就苦了翰林院這幫子新人,老油條瞅著形勢不對早抽身了,薛信那是因為身份問題實在避不開才被抓來頂缸,是以做這事兒之時也是敷衍居多不肯給准話,下頭的新兵本來就沒經驗上頭還不肯教,一個個急得抓掉了好些頭髮。
付濤這次也是跑來抓薛信給准話的,總不能事事都讓底下的人扛,再說了,到最後這差事辦不好了薛信也不能獨善其身不是,為今之計不是急著推卸而是得一起開動腦筋想辦法。
可他這回又撲了個空。
薛信也有自個兒的計較,他逃不過,那就努力讓自個兒牽扯少些,憑藉著薛家同皇帝早年的革*命友誼想要獨善其身倒也不是說沒希望,只是這事兒總得要出頭的人去背個黑鍋才能寫得好看寫得理直氣壯,他年紀大了惜命,還是在家裡呆著穩當。
「這事兒你也莫要再管了,先看看前頭如何說罷。」
嚴博宇看付濤臉色也知曉今兒個怕是又無功而返,遂出言安慰道,
「總不能真就那樣寫,不過是兩邊找個折中的說法,歷朝歷代不都這般做的麼,要上頭的人爭去,咱們只管拖著就是。」
拖這個字極有學問,有時哪怕是單單拖一天拖一個時辰也能讓你由死到生。
「也只能如此了,只是……哎,罷了,那位是個明白人,想來不會糊塗太久。」
兩人是在角落嘀咕的,旁人若不注意很難發現,唯有時時刻刻將視線放在付濤身上的鮑春瞧出了些門道,這幾日來發生的事兒他多多少少也有耳聞,如今瞧著付濤這模樣心裡很是難受,當下也不再在翰林院磨洋工了,請了個假就跑回自個兒來的地方。
俗稱的,皇宮。
原來這鮑春就是當今寶嘉公主,當初於殿上對付濤一見鍾情,之後又聽聞了這人許多事跡更是傾心不已,遂纏著親爹將她放到翰林院去看看。皇帝對寶嘉公主的寵愛已經達到了近乎溺愛的程度,如今瞧著女兒對那黑小子如此上心也不免軟化了幾分態度,也罷,一個能臣走了還有一個能臣來,可不見得女兒喜歡的人就能再有第二個的,若果真捨不得就還是將兩人湊成一對兒罷,婚前處處也好,摸清了脾性看得更清楚些免得成親之後再後悔,即便有他護著呢和離過的公主也不好再嫁人的。
「父皇!」
寶嘉衣裳都沒換,仍舊是儒生打扮就這麼進了御書房,四周服侍的人對此已經見怪不怪了,守門兒的人連攔一下意思意思通報一下裝裝樣子都省了。
「父皇!」
寶嘉熟門熟路地想去逮著親爹吹風,沒想到卻見著太子在那處罰跪呢,她雖蠻橫卻也分得清輕重,見著這陣仗卻是不敢再提自個兒那些事兒了,轉而問到,
「太子哥哥這是怎了?」
皇帝顯然已經氣過了,如今只需要個人來求求情給個台階便會讓人起來,寶嘉當了這麼多年的閨女這點默契還是有的,遂順口替太子求了情,御書房內的氣氛這才稍稍緩和了些。
「太傅年紀大了難免糊塗,我罰他是因他做錯了事,你這般不問青紅皂白先過來求情難道就是尊師重道了?愚昧!」
太子還待爭辯,卻瞅見親妹子在那兒使眼色要他閉嘴,遂乖乖低頭挨罵,又被噴了一腦袋龍涎這事兒才算徹底揭過去。原來太子太傅也加入了「喚醒任性的皇帝」組合,結果自然是被罵了,連帶著太子太傅的職位也給人揭去。太子自來就敬重自個兒的老師如何能不求情,這一求卻又被牽連,好在他的身份擺在那兒呢皇帝也沒把他怎麼樣,不過是罰跪跪了半個時辰罷,相比那些個動不動就頭破血流的人已算得貴賓級待遇了。
「你這丫頭風風火火的跑來,又是為著何事?」
寶嘉也沒自以為是到以為連太子都被罰跪的事兒她能一口氣給解決嘍,遂將早先的話嚥回肚子裡去轉而極狗腿地跑去給皇帝捶肩膀。
「父皇,薛信那老匹夫太不頂事兒了,白拿俸祿不幹活兒,總將事情推給下面的人去發愁,欠收拾。」
「哼,這傢伙精明著呢,這是不想觸霉頭擔責任——你這鬼丫頭,心疼那臭小子了吧,放心,翰林院的人只要不鬧得太過分我輕易不會動,大是大非你父皇我還分得清楚。」
在親近人面前皇帝倒不用朕自稱,寶嘉算一個,皇后算一個,連太子都沒這份兒待遇。
得了准信兒寶嘉就不擔心了,只想著快些回去找付濤,皇帝見著女兒這般不爭氣也算是看明白了,當下也不再拖沓,直接開口問到:
「這事兒一了我便招他為駙馬,你也無須再這般念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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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花去一月半的時間,到得深秋之時明珠幾人才終於到了京城,王名川在翰林院當值呢回不來,他便領著人直接回了宅子,途經玄武街之時恰有一人將腦袋縮進了街邊酒樓去給裡頭的人使眼色,不多時一華服公子得了消息,瞅準時機後狀似突然發現一般指著樓底下之人道:
「此人倒是京中難得一見的好顏色。」
那人習慣性地搓了搓手中的玉串兒,引得身旁之人也偏頭往窗外瞧了一眼,只這一眼,竟是再回不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