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黑老鼠

　　很多年之後，013仍會時不時地想起他和時之砂相識之前的事情。

　　雖然他對那個人的評價從開始到現在都沒有改變過，但後來為什麽就跟這麽個混帳東西攪在一起了，是他一直都沒有想明白的問題。

　　GM和玩家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距離。

　　既接近又遙遠的距離。

　　就算擬真類網遊已經讓人們體會到了更加真實的身臨其境感，但那條因職業守則和固定觀念形成的鴻溝，卻是始終存在著的。

　　實際上除了GM以外，公司裡的策劃們也成天隱瞞身份在遊戲裡晃蕩，從遊戲自身和玩家的牢騷中尋找新點子。或許比起除了固定工作以外什麽都不能做的GM來說，他們的處境顯得要自由很多，但最終結果通常都是一樣的。

　　——就算一起玩樂的朋友們都離開了這裡，就算感覺再乏味再痛苦，他們也必須一直堅持到底。

　　畢竟，這是最根本的工作需要。

　　「咖啡，謝謝。」

　　013從午間休息室裡出來，順手從後勤部小姐的託盤上端走了一杯熱咖啡。

　　「澤林啊。」一個同事走過來，朝他神秘地一笑，「等會兒去工作室看看吧，有大驚喜喲。」

　　「噢？」

　　「現在離情人節還早吧，這真是只屬於年輕人的浪漫啊……」

　　同事完全不加解釋地念叨著，自顧自地走遠。

　　「……」

　　不知所謂。

　　013看了一眼他的背影，靠在走廊的窗子邊吹風。

　　他是個沒有工作煩惱的人。

　　與其說沒有工作煩惱，不如說生活中很難有事能讓他放在心上。他不喜歡被束縛的感覺，不喜歡任何人影響他的情緒、介入他的生活。

　　他沒心沒肺地生活了二十八年，其間發生的那些或大或小的事情，只要不去反復地想，很快就會拋在腦後。

　　他的脾氣不好，個性倔強高傲，比較意外的是人際關係並不差——說起來，這也算是RD公司的一大奇跡吧。

　　013輕啜了一口熱咖啡，微微地偏了偏頭，就看見了那只「黑老鼠」。

　　「黑老鼠」是策劃部的同事給他起的綽號。因為這個人身材矮小，頂著一頭油光瓦亮的髮型，總穿一身黑色的西裝，那樣子活像一隻從下水道裡鑽出來的老鼠。

　　為人刻薄，思想扭曲，面目可憎——這幾乎是同事間公認的評價。花京當年之所以辭職，也是因為受不了他這位頂頭上司的刻意刁難。

　　013收回目光，繼續喝著自己的咖啡。他能感覺得到黑老鼠一直在注視自己，但他完全當作不知道。

　　「蕭澤林。」

　　真是走運，黑老鼠直接叫了他的大名。

　　013沒有回答。對於只有惡感的物件，他不屑跟對方說話。

　　「蕭澤林，你不要太目中無人了。」

　　面對故意的無視，黑老鼠從鼻孔裡冷冷地哼了一聲。

　　「別以為有蕭雨燕罩著，就沒人敢拿你怎樣。」

　　黑老鼠口中的蕭雨燕是技術開發部的部長，也是013的親姐姐。不過蕭家人向來主張獨立自主，013和家人的關係又不太和睦，說他是沾了蕭雨燕的光顯然有些過分。

　　013依舊沒有理會他。

　　「一個小小的GM就不懂得收斂個人言行，我不難想像你在遊戲裡會是怎樣的工作狀態。」

　　黑老鼠擺出一副領導者的模樣，眯起眼睛斜視道：

　　「蕭澤林，我聽說你在無神界ONLINE裡的風評非常」了不起「嘛……」

　　「我聽說你在RD的風評也很贊。」013打斷對方的廢話，諷刺地笑了笑，「對吧？偉大的」黑老鼠「閣下。」

　　丟完這顆炸彈，013乾脆地轉過身，朝樓下走去。

　　「蕭澤林——！！」

　　至於身後的人怎樣吹鬍子瞪眼，完全不在他所關心的範圍之內。

　　走進紅衣們的工作間，013終於明白之前同事的那句「有大驚喜喲」是什麽含義了。

　　辦公室裡的人看著他，皆是一臉曖昧的詭笑。

　　而那一大束火紅的玫瑰，此刻端端正正地擺在他的桌子上。仿佛要滴血似的紅色花瓣，充滿了盛放到極致的熱情。

　　「013大人~」紅衣006諂媚地蹭過去，「請讓小六子來幫您拿花~」

　　013面不改色地走到桌前，拾起花中插的小卡片。卡片上留著幾個明顯是親筆寫上去的，可惜卻歪歪扭扭到全無美感的字：

　　「紅衣013，你是我的天使！我愛你！永遠！」

　　落款是「一個瘋狂迷戀你的男玩家」。

　　……

　　013繼續面不改色地用力把卡片揉成一團，對006說了兩個字：

　　「丟掉。」

　　「哎哎？」

　　「這麽漂亮的一束花，丟掉太可惜了吧……？」

　　「你喜歡送你好了。」

　　013毫不憐惜地把花丟在一旁，開始收拾工作記錄。

　　「哎，我們013大人的魅力真可謂是男女通殺，走到哪裡都備受矚目……」006在一旁陶醉地捧臉，「不論遊戲還是現實中都是華麗無比魄力十足的美人啊，也難怪連玩家都抵抗不了……」

　　「啪！」

　　某人手中的筆清脆地斷成了兩截。

　　006立刻閉上嘴，作勤奮工作狀蕩到牆邊查看本周計畫表。

　　一時間室內非常安靜，大家「專心」埋頭做自己的事情絕無插科打諢之行為，直到006看到工作欄上貼著的通知後，發出一聲劃破長空的淒厲慘叫——

　　「OH，NO！！新調來的主管……居然是他——！？」

　　「啊？」早就看過該人事調動通知的同事們紛紛撂筆，「你認識？」

　　「他是江宏啊！」

　　「江宏是誰啊？」

　　「就是黑老鼠啊啊啊啊！！！！」006幾乎崩潰倒地。

　　「……」

　　全體靜默。

　　也難怪，一直以來都把此人稱作黑老鼠的大家，早已遺忘對方姓什名甚。

　　「我潛意識以為那傢伙姓黑……」

　　「不止是你，我都叫過他幾次黑先生了……怪不得每次他聽到的時候，臉上的表情都那麽扭曲……」

　　「咳——」

　　隨著一聲不怎麽悅耳的咳嗽，那只噩夢般的黑老鼠……出現在了門口。

　　「從今天起，我就是GM團隊的管理者了。以後還希望各位多多關照，讓我們一起給予玩家更滿意的服務，維護我們RD公司的良好形象。」

　　黑老鼠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開會。

　　大部分人看著那獐頭鼠目的樣子就倒胃口，於是神游的神遊，打瞌睡的打瞌睡，假裝做筆記實際在塗鴉或者撕下筆記本紙折飛機的都有……

　　013和001坐在會議室的最後一排，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

　　「據我瞭解到的情況看，目前無神界的大部分GM都盡職盡責，表現得很不錯，但是我同時遺憾地發現，我們有部分GM的工作態度非常成問題，甚至作風敗壞。身為一個為客戶服務的工作人員，你們的一言一行都代表著公司的形象……」

　　黑老鼠在臺上喋喋不休，其內容明顯針對著台下的某人。只可惜，那個某人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當年他在那邊，花京走了。今年跑來這裡，不知道又是誰走。」013托著下巴，無所事事地轉著筆。

　　「澤林……其實，我已經提出調職申請了。」

　　「噢？」013瞥了他一眼，「還沒抵抗就打算撤退的第一人，原來是你麽？」

　　「倒不是這個原因，主要……」001露出有幾分羞澀的笑容，「我打算和LULU結婚了，所以想調到工作時間比較固定的部門去。你知道，GM的話經常會深夜值班……」

　　「終於決定結婚了麽。」013微微一笑，「不容易啊，笨蛋情侶。」

　　這是從大學到現在終於修成正果的一對。當年他們三人彼此照顧了很長一段時間，如今得知那二人即將結婚，013也不免有幾分高興。

　　「我走了之後，你和新搭檔要好好相處……」

　　「這就不勞你費心了。」

　　013轉過頭，看向一直在口若懸河的黑老鼠。這位新主管恰好開始傳輸他的工作經驗，其間不乏出現諸多對玩家智商的貶低詞語。

　　001評價道：「作為遊戲工作者，的確不能把玩家的理解能力看得太高，但是……」

　　「一個把別人都當成白癡看的人，他自己才是最白癡的那個。」013接過001的話。

　　「正解。」

　　001笑了一陣，說起了遊戲中的事情：

　　「澤林，那個叫時之砂的你還記得麽？」

　　「嗯？」013的眉輕輕地動了動。

　　「他可能不知道惹了什麽人，最近遊戲裡出現很多關於他的不利投訴。」

　　「他惹到誰都不奇怪。」

　　事實上那種表裡不一偏偏還總一副溫和儒雅貌的傢伙，讓很多人看了就想打他的臉吧。

　　「那個人啊……」

　　「蕭澤林！」

　　黑老鼠在臺上憤然點名。明顯的針對。

　　「現在正在開會！你打算旁若無人地閒聊到什麽時候？我都看了你幾次了！你有點自覺性行不行！？」

　　「……」

　　001無奈地望了一眼暴跳如雷的新主管，默默歎了口氣。

　　只是他身邊的人就沒這麽好脾氣了。013果斷地站起來，把座椅往桌子裡用力一推——

　　「告退。」

　　丟下這兩個字，他揮揮手走出了會議室大門。

　　「蕭澤林！你給我站住！」

　　「你……！」

　　望著黑老鼠的窘態，會議室裡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偷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