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弦(一)
東祈、西祁兩座山並排而立,寬大的山體呈東西走向,而祈兆主峰筆直峻峭地插立在其間,山體呈南北走向。在南懷壯闊的地圖上,此處山勢正如同一根細絲橫剖開一塊冷硬的鋼鐵,此等奇峻地勢實在令人讚歎造化神功。
是以,雖說祭祀禮隊是要穿過西祁、祈兆才能進入東祈,但其實若是走南懷官家修的大路,只需穿過西祁山的隧道,達到西祁東側山腳,再向前不遠便是東祈山腳下了。
然而畢竟人員浩蕩,這一路整整走了一個多時辰。山路顛簸,再壯的轎夫也耐不住。季華鳶在轎子中被晃了一路,雖說不至於吐出來,但也實在暈乎乎得厲害。他幾番無聲地睜開眼,卻只看見晏存繼黑乎乎的後腦勺。
畢竟人家是馬背上長大得,再嬌貴卻也比他頑強些。季華鳶面上毫無表情,心中卻頗有些憤憤。
他也是開悟得晚,早先年光顧著鼓搗那些書書畫畫,也沒早些練武。到了現在,即使輕功卓然,也能對付幾個刺客,但這身板是再也比不了晏存繼那些真正的漢子了。
等到終於抵達佛殿內落了轎,季華鳶愣是一下子沒能站起來。身體似乎受不住那長久的顛簸搖晃的突然停止,在落轎那一瞬間,他差點沒吐出來。一直背對著他好似睡著了的晏存繼突然幽幽地開了口:“軟趴趴的窩囊廢。”
季華鳶早就猜到晏存繼裝睡,此刻卻也只能裝做什麼也沒聽見,他強自忍著反胃的感覺,硬著頭皮站起來跳下了轎子,腳落到地上都是軟的。
這佛殿他早些年是每年都要陪北堂朝來的,沒有半點陌生。北堂朝的紫玉綢禮轎早已停穩了,皇帝的車輦落後一步還沒進院,季華鳶匆匆抬眼一掃,北堂朝正站在轎子邊上和身邊的司禮太監頭子低聲核對些什麼,面色凝重。
每年都是這樣,佛殿小,祭祀禮隊的人又多,一不小心就出亂子。
季華鳶心中歎息一聲,人站在這裡,心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多從前的瑣碎小事,倒不至於讓他心裡難受,只是總不太好受罷了。山裡的空氣很清新,他稍微好了一些。
“哎……”身後的轎子裡傳來一聲誇張的歎息,晏存繼在裡面拖著嗓子叫喚道:“有沒有個有眼色的人來扶本殿一把啊?這轎子顛簸一路,腰都散了……”
北堂朝的視線終於被吸引到這邊過來,季華鳶有些無奈地退後一步,實在是不想和晏存繼同時出現在別人的視線內。然而無奈身邊小太監倒實在是殷勤,顛顛的跑進轎子裡,沒一會就把晏存繼攙了下來。晏存繼站在院子裡四周環望了一圈,哼哼了兩聲:“嗯,這地兒還不錯。”
北堂朝難得的沒有皺眉,他只是用目光示意了一個身邊的下人,那人是王府裡帶出來的,也算是北堂朝的心腹之一。他非常客氣地站在晏存繼身邊,躬身道:“王儲殿下,為您安排好的住處在後院,請隨我來。”
晏存繼賴皮地撅起嘴,指著自己那寬大的轎子,嘟囔道:“本殿帶的東西呢?”
“自會有人替您送到殿裡。”
“這可不行。”晏存繼不知道哪來的賴皮氣,突然像是刻意使壞似的,扯著嗓子嚷道:“這怎麼行,本殿的裘毯玉枕……半刻也離不了!”
朱雀不耐煩地挑了挑眉,剛要插話進來,卻被北堂朝不動聲色地一把按住。季華鳶著眼打量了那個和晏存繼說話的下人一眼,那人聽了晏存繼的挑剔後臉上的笑容更寬和了幾分,他微微一揖,緩聲說道:“王儲殿下放心,東西絕對會比您先一步到達您的住處。”
晏存繼聞言哼唧了兩聲,滿臉的不信:“真的?”
一直靜默在旁邊的北堂朝突然笑了,他走過來,難得地一臉和氣,說道:“王儲放心吧,這麼多南懷的宮人伴駕,怎麼會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噢?”晏存繼半信半疑地四處張望了一下,果然看見層層而立的宮女和太監,各個低眉頷首,卻是訓練有素。晏存繼那雙狐狸眼突然轉了一下,笑道:“這樣吧,不如北堂王和我換幾個奴才婢子,感受一下到底是誰的手下人訓得好?”
北堂朝非常大度地揮了揮手,朱雀立刻點了幾個太監宮女跟過去,晏存繼笑著道一聲“痛快”,然後回過身對自己身後的那一眾西亭下人說道:“去吧,別給本殿丟臉。”
隨行的下人先是一愣,正猶豫著,就聽一直杵在邊上像一面人牆一樣的晏十六沉聲道:“還愣著做什麼,要給殿下丟人嗎!”隨行的下人對視幾眼,這才緩慢地走到了南懷宮人的隊伍邊上。晏存繼看他們站好了,回過頭一臉痛心疾首地搖頭歎道:“我這些人跟我習慣了,有感情了,北堂王可好好待他們。”
北堂朝一臉高深莫測的笑:“那是自然。”
晏存繼滿意地點點頭,又回身對著車裡的東西嘮叨了一大通,而後才大搖大擺地和北堂朝那名心腹找自己的住處去了。季華鳶一直無聲地站在不遠處靜觀這一切的發展,晏存繼走後,他如常淡漠地轉身目送,回身間,他的目光似無意般掃過那些被晏存繼“隨性”替換下來的西亭隨從,果然表情各異。
昨天夜裡,那張經他手轉交給北堂朝的名單下麵寫著一行小字:存繼托北堂王施以援手,替本殿拔掉幾棵肉刺。
原來是這樣。
季華鳶心中又一次忍不住歎晏存繼的縝密,這人當真好心計,明明雙方交戈在即,這層窗戶紙捅不捅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而他卻連換掉身邊的眼線都要借北堂朝之手。這人就如同一隻毒辣的豹子,一旦瞄上了獵物,便有常人難以想像的耐心,願意一點一點去周璿和對峙,即便到了最後一刻,也不會有半點掉以輕心。
這樣的對手,怎能不讓人忐忑。即便計畫周密如季華鳶,也免不得心底發涼。
季華鳶看著晏存繼消失在視線內,深吸了一口氣,仍然覺得頭暈得厲害。這是佛殿,絕對是容不得半點歡愛褻瀆之地,是以他雖然是晏存繼帶進來的“新寵”,卻絕對不會被安排到一處住所。季華鳶心理估量,自己大概和那些禮樂師們住在一起,這些人既不是祭祀禮的正主貴客,也不是下人奴才,通常都會統一住在北面的偏院裡,三到四人一間房。
季華鳶現在唯一的心願,就是和他同住的師傅們一下車就被拉走忙正事,讓他在晚上之前能好好地一個人睡一覺。
季華鳶忍不住低歎了一聲,一個人無聲地拖著疲憊虛軟的身子往北面走。幸運的是,北院一片安靜,不知是樂師們還沒來得及趕過來,還是他們真的馬不停蹄地去忙活了,這裡暫時只有他一個人過來。季華鳶懶得去想自己被分進了哪一間房,為了避免麻煩,索性直接推門進了最小最偏的一間房。
房間裡很冷,季華鳶一進來就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不知為何,他身上竟然出了薄薄一層虛汗,一進這過分陰寒的房間,立刻覺得腦袋漲了起來。
這不是個好兆頭——季華鳶在心中低罵了一聲,他精心籌謀這麼久,怎麼能被這突如其來的風寒破壞掉?
房間裡的桌上已經準備好了熱茶——南懷的宮人確實訓練有素,更何況,畢竟是一個主子分攤幾十個奴才伺候著,怎麼可能不周全。季華鳶松了口氣,拖著早就軟掉的腳走到桌邊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捧起來慢慢喝下去。
這茶不是什麼名貴的好茶,但是味道也不差,季華鳶一心求暖,沒一會就將一隻大肚茶杯喝的乾乾淨淨。喝過熱茶之後肚子裡漸漸暖了些,季華鳶放下茶杯,輕舒一口氣,想著抓緊時間睡一覺,卻是忍不住坐在桌邊望著還冒著白氣的茶壺出了神。
他有這兩年習武的歷練後身體當真好了很多。過去他每每一路顛簸來到這佛殿裡,總是暈得天旋地轉,年年說要陪北堂朝守靈,卻年年都病的起不來床。季華鳶記得,那些年,北堂朝總是會在房間裡留兩盞蠟燭,在昏黃的燈光下為他燃一把安神沉水香,哄著他睡。那人柔和的面龐在昏黃的光影中慢慢分離出好多重影,又漸漸合攏起來,就在那閃閃爍爍的光線下,聽著遠處的木魚聲,他沉沉睡去。
季華鳶歎息一聲,茶熱散去,屋裡的陰冷將他拖回了現實。他撐著桌子站起來,一偏頭,卻看見一雙熟悉的黑靴近在眼前。
季華鳶心頭一驚,下意識地抬頭——北堂朝已經無聲無息地站在他眼前了,正靜默地看著他。
季華鳶嚇了一跳,差點叫出來。然而他卻忍住了,他在心裡忍不住對自己伸出了大拇指,真是遲鈍到了一定的地步。他歎息一聲,站起身來看著北堂朝,面無表情地輕聲問道:“你跟過來幹什麼?”
北堂朝看了他片刻,突然伸手往袖中摸索,季華鳶忍不住偏過頭看他在找什麼,卻見北堂朝轉眼掏出一個非常小巧的牛皮紙包來,放在他手心裡。北堂朝垂下眼皮想了想,沉聲道:“還以為你習了武后不會暈山路,臨時從司禮太監頭子那裡討的,就只這麼多,省著用吧。”
季華鳶一愣,他拉著那個小紙包上的繩子拆了開,熟悉的沉水香味若有若無地飄散開來。北堂朝的聲音有些悶悶的:“這塊有些小,不過要是還有行動,也夠你用一次。”
季華鳶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有些發懵,卻又恍惚間不願意問得清楚,他猶豫了片刻,只含含糊糊地點頭嗯了一聲。
北堂朝像是松了一口氣,他安靜了一會,又說:“我跟你一路,你都沒發現嗎?”
“嗯。”季華鳶點頭,轉瞬又覺得有些丟人,便又補充道:“平時不會這麼……”
“我知道。”北堂朝點著頭打斷他,想了想,又道:“等行動開始了,無論晏存繼守不守信,都小心些吧。我這邊……守護都是萬全的,不必太掛心。”
季華鳶只能再一次點頭。
“那件有護心甲的夜行衣帶了嗎?”
“帶了。”季華鳶只低頭看著手心裡捧著的一小塊沉水香,多一個字都不會說似的。
北堂朝嗯了一聲,低聲道:“晚上穿上吧。”
“好。”
北堂朝點了點頭,他仔細想了想,好像也沒什麼要囑咐的了。他低頭看季華鳶,對方正低著頭仔細看著手心裡的沉水香,從他的角度看倒像是垂頭喪氣似的。北堂朝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麼好說的,他想說“那我走了”,卻又突然覺得,這句話好像有些……有些奇怪。
許久,季華鳶感到身前的人及其輕微地歎息了一聲。北堂朝什麼也沒說,他轉過身,靜靜地離開了。而季華鳶,一直都沒能移開視線,他看著手心裡的那塊沉水香,難以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