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離(一)
自那夜北堂朝離去後,季華鳶一次也沒有看見北堂朝。與之前不同的是,他沒有再著心在行宮內各處北堂朝經常出現的地方遊蕩,當他專注於手頭上的事情,把全部的心思都凝聚在一個點上,心中那些雜念便都風去雲散。畢竟,他也從來都不是只會長困于情的草包。
臨近祭祀禮,自那夜盛大的晚宴後,湯鹿溫泉行宮上下仿佛突然寧靜了下來,再沒有熱烈的歌舞,沒有如流水的酒肉,更沒有徹夜的笙簫禮樂。夜幕降臨的時候,滌蕩在湯鹿裡面唯一的聲音就是母渡江的水流。空幽清透的江流拍岸聲,會讓人的心沉下來,很靜很靜。
季華鳶在燈下凝神,一張厚重的羊皮紙鋪蓋住整個桌面,上面是綿延起伏的群山。季華鳶微微低下頭,手執一支極細的狼毫,一點一點描摹。只有細細看去才會發現,這羊皮紙上絕不是什麼大氣磅礴的山河圖,而是一幅排兵佈陣的路線圖,筆筆精細入微。紙卷的左側用蠅頭小楷細細密密地標注了若干文字,從攻守之略到崗哨設計、再到如何誘敵、引敵,何處設伏、何處增援……此間種種,事無巨細。
湯鹿一代的山脈以祈兆為主峰,東西分別有東祁、西祁兩座副峰。而祈兆主峰又分東、西二主峰,東主峰山腳與東祁連延,而西主峰山腳卻與西祁之間以一條狹長的山谷相隔。山谷由窄入寬,逐漸併入一片幽深的叢林。母渡江從三座山峰的正面流過,繞過東祁而後轉道。是以,東祁除去與祈兆主峰連延之處,其餘三面皆環江。湯鹿行宮建在西祁的腳下,而西祁也正是總兵台封山駐守之地。
按照季華鳶的預計,無論三叔和晏存繼是否真心要保護北堂朝,西祁必將集中二人各自至少三成的兵力。而東祁三面環江,只要守住與祈兆的通路,必將可以將敵人逼至死地。這場西亭的內戰本就不是攻守之戰,雙方都鉚足了力氣要置對方于死地,是以季華鳶幾乎可以敲定,戰爭真正打響的地方應該在退之無路的東祁。
更何況,晏存繼曾經告訴他,西亭王那邊出了些亂子,他要回去了。如此說來,三面環江的東祁無論如何都是他離開南懷最佳的選擇。
可是,晏存繼當真會信守承諾嗎?王妃的靈堂在祈兆東主峰近峰頂,墓穴在山脊,而祈兆的山脊處又有一處如裂谷般的斷壁,靠橋連通。如此微妙的地形,晏存繼當真不會打什麼別的算盤嗎?
季華鳶的目光停留在東祁下的江流上,許久,他微微蹙起眉,終於提起朱筆移到祈兆山脊處,寫道:晏存繼此處或有埋伏。
季華鳶不知自己伏案籌謀了多久,當他終於推演完戰局後,才恍覺夜幕已然完全降臨。他擱下筆,卷起羊皮紙藏置好,而後活動了一下微微酸乏的手腕,站起來走到窗邊推開窗,望著寥落的星光輕輕歎氣。
其實他有些後悔,若說他從前只是本能地不願相信晏存繼,但是在晏存繼告訴他要離開南懷的時候,季華鳶是真的感到了恐懼。那晚晏存繼目光深邃,對他說:“隨我回西亭吧!”他雖然果斷地拒絕,然而關緊門後,他的腦袋裡卻全都是晏存繼為何突然急著走,又為何近乎哀求地要帶他一起走。
季華鳶望著深遠的夜空,心道:攪進這個局實屬無奈,這雖是南懷躲不過的一劫,但卻未必由自己切入。在之前,他對自己傳說中的母親只有敬畏,本欲諱避之,可那日晏存繼對他說了自己名字的來由——若說感動,更多的卻是沉重。這絲來的不是時候的母愛的傳達,讓本欲徹底與那驚天秘密斬斷聯繫的他那般動搖。攪進這個局,若說私心,季華鳶確實有——他想償了母親的恩情,自此之後,只做快意的自己。
只是他沒想到,陰差陽錯,北堂朝會再一次對他說分開。而且這一次,似乎再無法挽回。
季華鳶低頭苦笑,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滋味難言。
晚風寒涼,無聲地帶走他鼻腔裡的脹熱。季華鳶抬手揉去了面頰的僵硬,目光平靜地掃過空無一人的庭院,突然有些煩亂地歎一聲,“既然來了,還藏什麼?”
晏存繼從他窗後繞出來隔著窗站在他面前,笑道:“你倒機敏。”
季華鳶沒有說話,他注意到晏存繼雙手有些不自然地下垂,但卻被窗欄擋住,他看不見他拿的什麼東西。然而季華鳶只猜了片刻便放棄了,他有些累,於是便抬起眼問道:“有事?”
晏存繼百無聊賴地一笑:“怎麼一到了人後,你就半點熱度都沒了,像個冰塊。”
“有事?”季華鳶依然只是這兩個字,逐客的意思非常明顯。
晏存繼沒有回答,他突然提起胳膊,將兩隻手提到季華鳶眼前。季華鳶這才看見他拎著的居然是兩壇酒,他剛皺起眉,還沒來得及說話,只見晏存繼將兩壇酒往檯子上一擱,酒罈磕在檯子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晏存繼一手撐著沁涼的窗欄子,騰地一下坐在了窗臺上,晃蕩著兩條腿,說道:“我覺得你最近緊張得很……快要行動了,怕嗎?”
季華鳶的目光緩緩從那兩壇酒上移開,看著晏存繼亮晶晶的眼睛,冷聲道:“有什麼可怕的?”
晏存繼大笑兩聲,嗵地一聲拔開了一壇酒的塞子,說道:“也對,有什麼可怕的。”
酒香伴隨著晏存繼的大笑聲立刻彌漫了整個庭院,季華鳶不勝飲酒,但他跟在北堂朝身邊多年,十分懂酒。這酒香清甘,回味微澀,一聞便不是南懷之物,十有八九是西亭的草原酒。
晏存繼非常滿意地深嗅,舉起酒罈咕咚咕咚先灌兩口,而後暢快地一抹嘴,大聲歎道:“爽啊……”他說著回過頭來,卻見季華鳶皺著眉嫌惡地看著他,不由得一愣:“怎麼了?”
季華鳶的眉頭緊皺,他看著晏存繼手中深褐色的酒罈,緩緩說道:“沒怎麼,只是覺得這世間能讓你覺得爽的事情——酒肉,女人,陰謀,殺戮——你當真是條毒蛇。”
“噢?”晏存繼絲毫不怒,眨眨眼睛看著他,故作玄秘地壓低聲音說道:“其實我更喜歡你說我是惡狼。”
季華鳶哼了一聲:“你覺得自己是狼,說不定自己只是一條長得像狼的狗。”
“你不懂。”晏存繼嘁了一聲,抱著酒罈子晃著腿,說道:“狗有忠誠,狼沒有。所以我永遠都只會是狼。”
季華鳶沒有再和他爭辯,他突然覺得很累,於是他一手按在窗扇上,沉聲說道:“我要睡了,沒事就請回吧。”他說罷,也不顧晏存繼還坐在他窗臺上,直接就要關窗戶。晏存繼挑著聲音“哎”了一聲,一手按住他正要合上的窗戶上,說道:“你這人也太陰晴不定了!話說的好好的,怎麼就又急了!”
“你哪只眼睛看見我急了?”季華鳶神情淡漠,聲音更冷淡:“我對你只有陰,何時有晴?”
晏存繼誇張地歎一口氣,說道:“沒有晴,沒有晴——至少,我為你慶祝一次生辰,你也不至於如此冷冰冰的吧!”
“什麼生辰?”季華鳶皺眉看著他:“滿嘴胡言亂語,我看你不僅心腸不好,腦子也壞了。”
晏存繼一手摟著懷裡的酒罈子,像是摟著什麼寶貝似的,另一隻手將還未開封的酒罈往季華鳶面前一推,“喏,祝你康健多福壽。”
季華鳶低眼皺著眉看著那壇酒,憋著氣道:“晏存繼,你能不能不要總是沒頭沒腦地跟我說這些奇奇怪怪的話!我的生辰明明在臘月,如今還沒入冬,怎麼就生辰了!”
晏存繼聞言兩眼一閉,掐著手指搖頭晃腦地說道:“非也,非也——臘月是你那倒楣養父母撿到你的日子,不是你出生的日子——誒我說——”晏存繼說到這睜開眼睛,一臉鄙夷地看著季華鳶:“你腦子才有病吧?蠢死了。”
季華鳶提著氣使勁深呼吸——他刻意忽略了晏存繼罵他蠢,而後一字一字地重複道:“你是說,今天是我出生的日子?”
“是啊——”晏存繼大大咧咧地抬手比著夜空一劃,拖著聲音說道:“在——二十六年前的今天——也是這樣一個——靜默的夜晚——突然——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從此世上有了季華鳶——這個不知好歹、禍亂世間的東西——”
季華鳶有些粗魯地打斷他,冷聲道:“晏存繼,我看你十有八九又在騙我!滿嘴胡謅!”
“媽的——”晏存繼也有些火了,他騰地一聲從窗臺上跳下來,將懷裡的酒罈咣的往檯子上一墩,立起眉毛罵道:“你他媽能不能想我點好?我就巴巴地抱著酒過來給你慶個生——你說說,這世界上知道你真實生日又肯盼你好的,除了我風流倜儻的西亭王子晏存繼,還他媽能有誰?!”
季華鳶被晏存繼扯著嗓子的聲音攮得有點發蒙,他看著晏存繼立起得眉毛,遲疑了片刻,才猶豫著說道:“真的?”
晏存繼聞言,立起的眉毛以常人難以理解的速度趴了回去,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真的啊真的啊,你就說吧,我對你好不好!”
季華鳶愣了片刻,他低下頭看著身前未開封的酒罈,一瞬間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不僅沒有得知真實生辰的感動,反而空蕩蕩的,冷風一過,整個人都陷入一種難以言說的失落。季華鳶出了半天神,再一抬頭,卻見晏存繼竟然還保持著剛才那個眼巴巴的表情等他回答,季華鳶一時語塞,只能勉勉強強地笑了一下,說道:“哦——謝謝。”
“嘁——沒勁透了——”晏存繼驟然瀉了氣,他轉過身去又灌一口酒,而後說道:“喝酒喝酒,和你在一起還是少說話!真沒勁!”
季華鳶有些愣怔怔地抱過那個酒罈子,瓷很涼,透過衣衫冰到了他的皮膚。季華鳶輕聲道:“謝謝——不過,我真的不喝酒。”
“即便是生日也不喝?”晏存繼回過頭看著他。
季華鳶緩緩搖頭:“不喝。”
晏存繼突然長歎了一口氣,收起了喬裝的大大剌剌的表情。這人總是能自如地轉換神態,季華鳶直到現在也沒能完全適應。晏存繼看著季華鳶微微有些失神的眼睛,突然轉過身,看著夜空低聲道:“我知道你答應幫我,是為了徹底給你母親一個交代,而後再徹底與我們劃清界限——妖妃私子,你是要配北堂朝的人,怎麼會允許自己頂著這樣一個身世——我懂你,也無權干擾你的決定。不過這酒是你母親生前最愛的佳釀,今天是你實實在在的生辰,就連嘗嘗都不肯?”
季華鳶抬起頭,一雙瞳仁晶瑩灼亮,他看著晏存繼許久,忽的笑了,他一把拔開塞子,仰起頭,任辛辣的液體流過喉嚨。那股夾雜著果香和草原鹹腥的酒液沖鼻,季華鳶微微皺眉,咕咚咕咚猛咽了幾大口。
“喂喂!”晏存繼有些發蒙了。季華鳶放下酒罈,還沒來得及擦拭一下嘴角,就嗆了幾聲。晏存繼不可思議地拿起酒罈一看,已然下去了一小半。他一時間有些找不到自己的舌頭:“你……你發什麼瘋?”
季華鳶低頭擦了擦嘴,再抬起頭來的時候那雙瞳仁中已經像是蒙了一層什麼似的。晏存繼忍不住心歎這人果然不勝酒力,醉得也太快了。季華鳶瞧著晏存繼驚訝,低頭苦笑,說道:“晏存繼,我不知道你對我到底是個什麼心思,但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對你沒有一絲一毫的好感——我受不了你假笑和關切背後的算計——即便是我和北堂朝之間原本就存在問題,但你是直接導致我失去他的人,我怎麼會對你有半點的喜歡?”
“你……”晏存繼對這直截了當的剖白有些措手不及,他愣了一會,低聲道:“我只是想給你慶個生,沒人知道你的生日,北堂朝也已經……”他說到這裡,突然住了口,意識到自己又提了不該提的人。
“你走吧。”季華鳶把弄著手上的酒罈子,說道:“你的好意我領了,酒也喝了,這些天晝夜陪你做戲,大戰在即,就讓我一個人安靜會,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