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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鳶回前堂》第74章
北書房(二)

  季華鳶無語,自從認識晏存繼之後,他經常處於這種無語的狀態,已經習慣了。他慢慢深呼吸,放空心裡的火,再定睛看去的時候,晏存繼已經拐去了另一排書架,他只看見他一閃即逝的衣角。

  這萬卷古籍,要是真一本一本去找他想要的那些個醃臢書——季華鳶輕笑一聲,直接坐在地上,已經做好了陪晏存繼在這裡消磨上一小天的打算。

  殿內的青石板冰涼,季華鳶坐在地上抬頭看著密密麻麻的書冊,一時間竟難以挑選。沒過多久,脖子卻是先酸了。季華鳶一手撐著地,一手正欲抬起來按揉自己僵硬的頸椎,卻不料手向後一探,指尖觸到一本書。

  這書放在他背後書架的下端落了灰的地方,卷紙枯黃,裝訂卻非常嚴密,名叫《稻上金方》,是季華鳶從未在市面上見過的。作為一本醫書,它卻並不是從最基礎的藥形藥性開始講解。季華鳶翻開封面第一頁就是一道方子,名為“天蠱”。季華鳶的目光飛快地流覽,卻越看越覺不對,這裡面的藥材搭配奇特不說,甚至,有很多藥,他都沒有聽說過名字。

  季華鳶索性將書一側,刷刷刷地翻過。令人驚心的是,後面竟都是一頁頁的藥方,方方名稱奇特,聞所未聞,並且並未寫清所醫病症。最驚人的,季華鳶在這本書靠後的地方翻到一方,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整整寫了八頁。

  季華鳶心越來越沉,他粗略地流覽,飛快地翻頁,終於發現,雖然每一個方子都不同,但是諸如丁公藤、九裡香、罌粟殼、蒼耳子、蓖麻子等常見的有毒的中藥,卻是方方可見。

  像是一道閃電貫穿了腦海,聯繫起每一方奇特的名字,季華鳶抓著書的手都微微顫抖了起來。這本書,七百四十二道藥方,竟都是劇毒!

  不同於飲笙之前交代他看過的那些毒方,這些毒,用藥繁雜,藥量苛刻,烹法奇特,其毒性可想而知。想必身中任何一毒,便極難醫治。

  季華鳶屈放在地上的長腿一寸一寸僵住,他猛然抬起頭,看著這排排仿佛從天上矗立而下的書架,本本羅列的古籍,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敬畏。

  原來這北書房的規矩,當真不是天家的顏面。而是藏匿了太多的秘密、太令人恐懼的力量。

  在天蠱方的夾縫間,季華鳶發現了幾排更小的字,寫道:此方用於女,處花信之年。每日服用可令人日漸昏沉,意識潰散,神智滯塞。暖日如墜冰窟,寒日汗流浹背,終身喪孕力,無力承歡,二十年,人墮。

  季華鳶讀到後邊,幾乎是用了全部的力氣,才沒讓自己將書拋了出去。花信之年,正是女子上好的年紀,卻要喪失承歡生子能力不說,竟還要一日一日癡傻下去,被折磨整二十年,才能死去。

  “天蠱。”

  晏存繼在背後的聲音將季華鳶嚇了一跳,他幾乎是一躍而起,看著悄無聲息出現在自己身後的晏存繼。晏存繼面上神情嚴肅,也望著他:“這《稻上金方》,你們南懷居然也藏有一本?”

  幾乎是後知後覺的,季華鳶想起,“天蠱”二字,是出現在前一頁的。晏存繼沒有看見此方的名字,更遑論看見了書名。

  “你識得此書?”

  晏存繼輕輕一笑,順手接過來隨意翻了翻,低聲道:“我背過這書。”

  季華鳶一瞬間有些呆住了,這書少說三千頁,托在手裡久了手腕都會酸。這裡面的字細若沙漏裡的沙,藥方刁鑽奇特,絲毫不遵循醫藥常律,甚至大多與現行醫道相悖。真要通書背下來並熟記于心,季華鳶自己,也是至少要兩年的。而晏存繼將書隨便托在手裡的時候,淡淡地說出這一句話,卻是讓人無可辯駁。

  那一刻季華鳶信了,晏存繼,對這本書當真是瞭若指掌的。

  季華鳶看著晏存繼低頭翻書的樣子,突然間想起,他常常忘了,晏存繼是西亭王褚啊。眼前這人,是那個一個圈套擺得他與北堂朝兩年來團團轉的奸猾之人,此人冷酷殘忍,動手狠如雷霆,只是平日裡常常眯起桃花眼,笑起來像一隻狐狸,竟就讓他幾乎懈怠了警惕。

  “這本書裡,七百四十二方,都是劇毒嗎?”

  晏存繼點頭,又搖頭:“都是毒,但並不方方致命。更多的,還是折磨人的法子。像天蠱這樣的方子,要折磨人二十年才死,委實不算致命毒藥了。你若真是吃透了這本書,對於人命,大概會有新的看法。”

  季華鳶的眸色很冷:“你不如直接說,看過這本書,便不把人命當命了。”

  晏存繼低低一笑:“也對,但也可以理解為,更加愛惜自己的命。”

  季華鳶笑,笑得很譏諷:“不妨告訴我,你用這裡面的方子,虐殺過多少人?”

  晏存繼抬起頭飛快地瞟了他一眼,又低下去,翻過一頁,“這本書,是我父王命我一定要銘刻於心的書。不僅要會背,這書裡的每一道藥方我都煉製過,熟識它的色、味。這是閻王的手段,我必須要有。但是我也可以有,菩薩的心。”

  季華鳶抬頭大笑幾聲:“菩薩的心?你?”

  晏存繼合上書看著他:“你看不起我,覺得我是卑劣小人,我不在意,但你也著實不必笑得如此譏誚。”

  季華鳶聞言止了笑,看著他,晏存繼又道:“季華鳶,你對我的瞭解,真的太少。”季華鳶聞言挑眉,晏存繼接著說道:“你在我這裡獲得的優待,已經比其他人多了太多。”

  “呵……”季華鳶輕輕一笑,問道:“比如?”

  “比如,謝司浥的過去,我已經派人抹乾淨了。今晚子時,我會派人送他到城門口。你,可以與他一見。”

  “他自己動身?”

  “當然不,”晏存繼的笑容太誠懇,“會有兩人一路陪護到西亭。我在南懷,一共也沒帶多少心腹,這,已經是誠意了。”

  季華鳶點頭,卻又搖頭:“子時不好,改丑時吧。”

  晏存繼這一次卻拒絕得十分乾脆:“丑時不行,過了母渡江還有重城,城關難過,要走山路。若是丑時走,定會誤了行程。”

  季華鳶正猶豫間,晏存繼又道:“我知道你擔心出來早了避不過北堂朝去,但你也要為謝司浥想一想。要不然,乾脆就不要見面。你放心,我既然答應你了,就一定會說到做到。”

  謝司浥自此長別,季華鳶不能不見,更何況,他還有好多事要交代。季華鳶咬了咬唇,終於下定了決心,道:“那好,子時就子時。我會準時到城門,你不要再派人去接我弄出什麼動靜來就好。”

  晏存繼難得的對季華鳶撇了撇嘴,道:“你想得太多了。我對你,真的沒有那麼上心。只是你別忘了我們交易的規則,今晚,我要看見白珊瑚簪子。”

  季華鳶只給他兩個字:“放心。”

  “殿下。”阿九的聲音突然隔著門傳了進來:“殿下,阿九有事通稟。”

  晏存繼挑眉出去,與阿九低聲說話。季華鳶低下頭翻著醫書,用力去聽卻還是聽得非常模糊。他心中暗自猜想,是謝司浥的事情出了亂子,還是晏存繼在跟進翟墨那邊的動向,或者是他有別的謀劃。這北書房,阿九絕對應該是連院都進不來的。看來,晏存繼在這皇宮裡,應該也有自己的人。

  沒過多久,晏存繼就從外面開了門,卻只閃進一半身子,對季華鳶道:“我還有事,今天,你不必跟了。晚上子時,城門口見。”

  季華鳶點頭:“好。”

  晏存繼走後,北書房就只剩下季華鳶一個。季華鳶突然想起,進來之前,晏存繼是向北堂治請了一天的時間,現在他走了,自己卻可以在這裡停留片刻。季華鳶想著,不由自主地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稻上金方,想起晏存繼方才淡然翻書的樣子,鬼使神差的,竟然重新翻開,將天蠱那一方一字一字背了下來。

  這方子背起來,當真是驚心動魄。這其中有川烏與犀角,人參與五靈脂,狼毒與密陀僧,只這三對便都是相遇則害人的重藥,季華鳶光是背在心裡,心中都湧起強烈的罪惡。

  天蠱方在這書中不算長,剛好兩頁,季華鳶靜下心來默背了半個時辰,想著回去後還是謄下來穩妥。他背過之後放下書,偌大北書房,只剩下他一人,突感空曠。季華鳶小心翼翼地將書放回之前那個隱蔽的地方,自己站在書架外端向裡望去,只見那排排古籍似與他對峙一般,讓他望而生畏。

  這是第一次,季華鳶對書本產生了畏懼。他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圈,想著快些出去,卻不料走到方才晏存繼消失的那個書架時,剛好看見一本書,沒有完全插好。季華鳶走上前去輕輕將那本書抽了出來,上面還有沒來得及完全拭去的灰塵,還有人手指的形狀。季華鳶有些好奇,翻過書正面來一看,卻發現這一本竟然甚至算不上什麼典籍,而是一本刑人錄。

  北堂治能夠允許晏存繼進到這北書房來,想必這裡直接擺出來的,也不會有太重要的秘密。這本刑人錄記載從先帝登基至北堂治臨位的今天,侍衛局、總兵台、東門三個機構所有的受刑人,應該說得上是一份萬人檔案。這裡的記錄大至斬立決,小至杖笞,林林總總,萬分詳細。只是,這太過於詳細的資料,牽扯雜人太多,往往價值是很低的。季華鳶草草翻了翻,觸目都是陌生的名字,大抵上,都是些小兵小卒。

  書頁在季華鳶手中刷刷刷地翻過,突然停在了一頁。季華鳶看著那個明顯剛剛被折起的書角,警覺地皺起了眉。

  晏存繼怎麼會對這樣一本書留心,還留了痕跡。季華鳶索性就著這一頁讀了起來。

  這本名冊並不是按照三個機構分別排序,而是統一根據姓氏的筆劃排列。到了這一頁,滿篇都是張姓,是七畫,季華鳶草草掠過,卻真的沒有看見任何一個值得他注意的名字。他的手指順著加了重墨的姓名向下移,卻在那頁書的最下端看見了一個突兀的季姓。

  對了,季,也是七畫,季華鳶心道,晏存繼不會是閑得無聊了想要在這書上找自己的名字吧。可是季華鳶翻過一頁,那頁的背面、下一頁的正反面,都沒有自己。想來他剛剛正式入了東門的編,更何況從未受過刑罰,又怎麼可能有他。

  季華鳶心中困惑,將書又翻回到折起的那一頁,看著底下那個季姓人。

  那人叫季楚峰,東門早年排名前十的暗衛,卻在九年前被處決,原因,密。

  聽起來疑點頗多,可是這人卻又著實是個不相干的人。季華鳶冥思想了半天,卻又覺得自己實在是在浪費工夫,末了終於輕歎一口氣,將書放回原處,不敢再多停留,便轉身也離開了北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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