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之不及(二)
季華鳶垂眸淡笑,看著自己面前的銀箸,道:“華鳶與殿下素昧平生,殿下此言何來”
晏存繼嗤地一笑,提壺自斟,舉著酒杯走到北堂王府席前,道:“素昧平生?你我一同闖過鬼門關,怎能說素昧平生?當日你捨命救我,我還未曾好好謝你。”
季華鳶聞言輕哼一聲,心知這是晏存繼存心說給北堂朝聽的,卻也不著急,只是望著自己面前的空酒杯淡淡道:“殿下何必如此虛情,您不早已盛情謝過華鳶了嗎。”他將盛情和謝這三個字咬得很重,抬眼直視著依舊一臉玩笑的晏存繼。
“哈,那日送你的白珊瑚簪子也只是一件信物而已,你還喜歡嗎?”
“殿下言重了。”季華鳶捏起酒杯,又重重擱下:“寄託承諾之物,方可稱信物。殿下當日半強迫半耍賴迫使我將白珊瑚簪子留在身上,怎能算是信物?”他說著,放在席下的另一隻手輕輕搭在北堂朝腿上,低聲道:“我與王爺同有一對玉佩,彼此盟誓相守,才可說是信物。”
晏存繼煞有介事地噢了一聲,又問:“可是那日你給我看的那枚串了黑繩子的玉佩?嘖嘖,那麼醜的玉,配上更醜的繩,怎麼能當信物?我還道南懷富庶,北堂王也不給你些好東西。”
季華鳶不及回答,北堂朝那邊卻是笑了,他站起身,仗著身高上不足半寸的優勢逼視著晏存繼:“玉雖朴,我華鳶也不是浮華之人。王儲送來的白珊瑚簪子聽說藥用很好,我已經研了,以備後用。”
晏存繼聞言雙眸驟然睜大,目露淩厲之色,卻只有一瞬間,就又恢復了嬉笑模樣,他上前一步,用只有北堂朝和季華鳶能聽清的聲音說道:“怎麼,聽說前幾日季華鳶被吊在樹上暴雨裡熬了半夜,想必手腕上應該盡是傷,北堂王現在又表現得如此疼愛,那珊瑚粉——不會早已用來給華鳶除疤了吧?”
北堂朝頓時怒極,卻不露聲色,只是淡淡一笑:“王儲與您送進來的棋子倒是擺的一手好局,只是那棋子大概也沒有想到,會落得那般下場——王儲殿下還真是好手腕啊。”
“一般。”晏存繼眯著眼朝北堂朝笑,又將視線移回到坐在一邊的季華鳶身上,輕聲吐口道:“不及北堂王教訓心愛人的手腕高。”
北堂朝聞言已經壓制不住怒火,季華鳶突然咳嗽了一聲,站起來,杯中不知何時已斟滿了酒。他雙手捧著酒杯端端正正地走到晏存繼身前,眸中毫無波瀾,張口幹乾脆脆道:“殿下,我們明人不說暗話。昔日您江上救華鳶一命,華鳶便陪您鬼門關前走一遭,兩不相欠。您為華鳶設下的局,華鳶和王爺落了套,是我們兩人間的問題,華鳶不欲與您糾纏。自今日起,既然殿下親自開了口要我伴駕,我便好生地伴駕,也請殿下——不要再為難華鳶。”他說罷,在北堂朝搶上來之前一仰頭飲盡了杯中烈酒,面色更加白一分,眼眸似乎也更閃爍一分,季華鳶道:“華鳶酒量不好,如今一杯烈酒,也表明誠意了。殿下呢?”
晏存繼望著季華鳶認真的雙眸,也緩緩收了嬉皮神色,他看著季華鳶,不顧北堂朝站在一邊,只低聲問道:“我聽說你慘極了……竟也值得嗎?”
季華鳶一笑:“值得與否,都是華鳶自己的事。”
“好。”晏存繼點頭:“是自己的事,我管不了。”他說著,嘴角又勾起一絲玩味的笑意,走近一步道:“既然你應了伴我的駕,今晚散席後,城南荷花池,陪我喝一杯,如何?”
“這酒席要子時後才散,深更半夜,王儲還是自重些為好。”北堂朝一步跨至晏存繼和季華鳶中間,面色森冷,絲毫不讓。晏存繼低頭一笑,低聲道:“華鳶呢?”
北堂朝冷哼一聲,剛要嘲諷晏存繼厚顏無恥,卻突然感到身後的季華鳶伸手拉住了自己的肘彎。北堂朝心中一驚,不可置信地回過頭,季華鳶幾不可聞地歎口氣,對他輕輕搖了搖頭。
“華鳶!你!”
“北堂朝,今晚不去,他也會在別處為難我。只是荷花池閑坐,我有分寸。”
“北堂王,聽見了嗎?”晏存繼笑得眼角都泛起了細紋,一臉的小人得志:“既然北堂王對在下的人品放心不過,我倆不如趁天黑前——現在就動身,子時前,我就將季華鳶好好的還回你給他打的金絲籠子裡,可好?”
“晏存繼!你不要太……”
“殿下一言既出,不能反悔!”季華鳶冷聲打斷了北堂朝,向他使一個眼色,便側身一步道:“殿下先請。”
晏存繼爽朗一笑,在眾人的目光中當先一步向殿外大步走去:“痛快!有趣!”
季華鳶秉持著謙恭有禮的姿態,落後晏存繼一步出殿。北堂朝眼看著季華鳶當真和那無恥流氓離開,氣得臉都青了,卻突然聽上首北堂治沉聲道:“朝兒,退下。”
北堂朝回過頭看著北堂治,那雙包攬著世間溝壑的眼眸望去深不可測。北堂朝長歎一口氣,卻是僵持著不動。北堂治微微一動手指,不知何時停下的禮樂聲繼續,北堂治低聲道:“宴席如常。朕有些乏了,北堂王,來內殿陪朕用一些茶點吧。”
暖閣內殿,北堂治遣走了安置瓜果茶點的太監宮女,看著站在身前的北堂朝,輕歎一口氣:“朝兒。”
“皇兄不必多言。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臣弟心裡有數。”
北堂治又歎一口氣,親自替北堂朝斟了一杯熱茶給他捧在手心裡捂著,緩緩道:“晏存繼城府極深,又故意扮演市井花花公子作派,我們怎能掉以輕心。你既然愛重季華鳶,就應該對他有信心。”
北堂朝抿了一口熱茶,卻是有些固執地昂起頭:“臣弟信華鳶,但這不意味著臣弟能容忍那賊人對華鳶包藏色心!”
北堂治低聲笑了:“色心?如果晏存繼真的只有一顆色心,朕倒是不必再愁了——你當他此次犯險進訪,竟只是懷揣了一顆色心而來嗎?”
北堂朝輕哼一聲:“當然不是。他來,就是沖我北堂朝來的!只是,我偏不怕他!這是我南懷的帝都,我們自己的地界,怕他做什麼!”
北堂治搖頭:“你心中什麼都明白,又何必盡是顯露出一副小家子氣。”
“皇兄!”北堂朝突然爆發了,他將茶杯放在桌上,高聲問道:“皇兄也有過心愛之人,又何必明知故問?季華鳶是臣弟心尖上的心尖,這種感覺,皇兄怎會不懂?”
北堂治看著北堂朝發怒,絲毫沒有當朝天子被衝撞的怒氣,他只是看著眼前從小護到大的弟弟,低歎一口氣:“說到頭來,還是晏存繼今日戳到你的痛處了——他當著季華鳶面挖苦你前幾日吊了季華鳶一夜,你理虧,你心虛,所以才會如此勃然大怒——朕說得可有錯?”
北堂朝聞言一頓,卻只是道:“不是他戳臣弟痛處,是晏存繼小人禍心,臣弟一見他,就只想著要殺之而後快!”
“你本是沉穩持重之人,又何必在我面前扮這猴急相——”北堂治低笑幾聲,啜了幾口熱茶,緩緩道:“前幾日你王府裡鬧翻了天,連宮裡調教人的嬤嬤都請了去。朕本不欲多問,此時看來,倒真是不問不行了——季華鳶究竟做錯了什麼,你要那樣對他?”
北堂朝恨恨地撕咬著自己的嘴唇,停頓了片刻,終於道:“他什麼都沒錯,是晏存繼勾結我府上的眼線給我們下了套。”
“哦?”北堂治拖長聲調,抬眼看著北堂朝。北堂朝不情願地低吼道:“就算是我錯了又怎樣!我對不起華鳶,我屈了他、我辱了他,我縱然千錯萬錯,哪裡用得著晏存繼落井下石!”北堂朝越說越怒,砰地一腳踹翻了一個凳子,製造出巨大的聲響之後火氣更旺,怒道:“皇兄你聽見他說的話了嗎?句句都是挑撥離間!即便華鳶受了我欺負,一切錯誤都在我,卻不也是他一早就策劃好了的!他以為自己是誰!他是西亭王褚、他和華鳶一起躲過幾個毛賊的暗殺,他就有資格替華鳶抱不平嗎!無恥之徒!呵,真可悲,他八成到現在都不知道,那幾個他查不出底細的毛賊,正是他插進我王府裡的雲寄派出去的!”北堂朝說著,又擲飛出去一個茶杯,只聽又是砰地一聲茶水潑濕了內殿的一處牆壁,北堂朝冷哼道:“西亭王儲了不起嗎?他奪不得華鳶的心,連他插進來的線人都早早愛上本王、叛了他了!若不是現在局勢混沌,我真想將這事情碼在他眼前,看他還撐不撐得住那一臉淫賤的笑!”
北堂朝排山倒海的怒吼止息,空蕩蕩的內殿還依稀回蕩著他北堂王的衝冠怒氣。北堂治面無表情地抿一口茶,冷眼看著罕見的暴跳如雷的北堂朝,道:“夠了嗎?”
北堂朝憤憤地消了音,看了一眼面色冷峻的兄長,有些沒底氣地彎下腰將椅子扶起來。北堂治看著他,終於長長地歎一口氣,輕聲說道:“人人都道北堂王這十幾年來歷練得穩重了,深不可測了,誰想到,私底下還是小時候那臭脾氣。誰搶了他的玩具,他就要和誰拼了命了!”
“華鳶不是玩具!”北堂朝低吼。
北堂治只是輕笑一聲,不再搭腔,只道:“是不是玩具,你這鬧也鬧夠了。還是端起你的架子好好地給朕回到殿上去——你若真想要季華鳶早日脫離了晏存繼那魔爪,就儘快將晏存繼在帝都裡動的那些手腳都一一破解了,早日將他拿下,萬事大吉。”
北堂朝微微側著頭,叫人看不清臉色,聲音聽起來悶悶的:“臣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