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情(一)
季華鳶睜開眼睛的時候依舊是夜裡,四周幽暗,只有一點昏黃的燈光。他睜眼看到的是北堂朝臥房裡那張熟悉的床,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感到自己在床上趴得胸口都麻了。
“醒了?”將摺子拿到臥房裡看的北堂朝聽見動靜,放下摺子走過來,看著他淡淡問道。
季華鳶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看了看外面的夜色,問道:“我睡了幾個時辰?”
北堂朝看著他,說道:“不是幾個時辰,你睡了一整天。”
“一整天?”季華鳶驚訝地重複一句,喃喃自語道:“我竟然這麼能睡。”
北堂朝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隨口道:“身上帶著傷,多睡過去些時間,不是好事麼。”他說著走上前來,探身摸了摸季華鳶的額頭,道:“已經退熱了,你身上的傷也上了藥,沒什麼大礙了。”
季華鳶聞言動了動,這才發現自己的背上已經沒有了那火灼火燎的感覺,他又輕輕動了動腿,發現北堂朝雖然嘴上說不許他給臀上上藥,可是還是已經為他上過藥了,此時已經感覺不到什麼疼。
季華鳶咬咬唇,說道:“謝謝。”
北堂朝依舊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他一抬眼瞟見季華鳶的嘴唇乾裂得厲害,便自然而然地走到桌邊倒了一杯水喂到他嘴邊,說道:“喝點水。”
季華鳶呆呆地哦了一聲,乖順地張嘴,將遞過來的水兩口喝了,心下卻說:要做威風凜凜的大王爺,怎麼還給我這小奴才倒水喝。
北堂朝聽不見他的腹誹,自己也是對自己的行為渾然不覺。他看季華鳶喝得快,也知他這兩天折騰得是渴壞了,乾脆將一壺水都提了過來,放在他床頭,說道:“自己倒著喝。”
季華鳶低下頭倒水,不由得撇撇嘴,心道:若是從前的北堂朝,是一定會一杯一杯喂過來的。若是那鐵面冷酷的大王爺,一開始就不會親自給他倒水。
北堂朝不知道季華鳶心中的小思量,只是自己坐在不遠處的桌邊看著他喝水。那水是一早就晾好的溫水,加了些槐花蜜,味道甜甜的還很解渴。季華鳶一轉眼就喝光了一小壺,尚且不滿足,伸出舌頭舔了舔唇上的甜味。
北堂朝知道他這兩日空腹,一定餓壞了,卻也不著急給他張羅吃的。只是等著他抬起頭來看自己,突然輕輕一笑,從懷中掏出一個東西,在季華鳶眼前張開拳,手中的玉佩倏忽然墜下來,在空中輕輕晃著。北堂朝在季華鳶呆愣的目光中晃了晃那枚玉佩,悠悠然問道:“季華鳶,你能不能給本王解釋一下,這是什麼?”
季華鳶愣住了,突然想起自己醒來的時候就已經穿著脫在偏屋裡的衣服了,他下意識地一摸胸口,果然,那枚一直戴在身上的玉佩已經不見了蹤影,可不就是北堂朝手裡正拿著的那一枚!
“你為什麼要拿我的東西!”季華鳶此刻竟也想不起那些繁文縟節,急問道。
北堂朝瞧他心急,眼中更添了幾分笑意,他輕笑出聲,將那黑繩一點一點收緊,將玉佩舉至眼前,仔細看了看,道:“嗯——是塊好玉!只是——”他說著抬起頭,玩味地看著難得露出急躁之色的季華鳶,慢悠悠道:“你說這是你的東西,可是本王怎麼記得,這是本王的東西?”
季華鳶聞言一噎,這是他們二人的定情物,確實是北堂朝送給他的沒錯。可是……他都已經送了他這麼多年了,這不就是他的東西嗎!
一直藏著的小心思就這樣被那個最想瞞住的人明晃晃地暴露出來,季華鳶不知是氣還是羞,緊緊地咬著嘴唇看著北堂朝,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北堂朝瞧他的樣子,心中微微有些暖。這些年,他一直將自己的玉佩掛在腰間,從未拿下過,即使是他恨季華鳶最深的那些日子裡,他也從未想過要將玉佩取下。他一直以為只有自己一往情深,卻沒想到,季華鳶,也是當成一個寶貝留著——甚至串了繩,不離身地戴在脖子上。
北堂朝想到這玉佩兩年來日日夜夜貼在那人胸口,貼著那人的心跳,想起季華鳶這兩年來思念他的時候會拿出來輕輕吻那玉佩,就覺得很開心,大男子的虛榮心也獲得了極大的滿足。
“王爺……”季華鳶的手指不自覺地絞著衣角,連自己都沒發現自己此刻竟是做著這麼孩子氣的動作,他無意識地撅了撅嘴,道:“這是從前的北堂朝送給我的,都這麼多年了,又要拿回去嗎?”他說著突然想到,北堂朝現在這麼恨他,說不定還當真是要把這能說明他們曾經相愛過的證據拿走,賭氣道:“這玉佩多少錢,我付給王爺!”
北堂朝一聽他這話不由得笑了,問道:“如果本王沒有記錯,你來這帝都,除了一把落虹寶劍,身上可沒什麼財物,你拿什麼付給我?”
季華鳶聞言一愣,是啊,他身上哪有什麼值錢的。那落虹寶劍是師父給他的,他萬萬不能用來換玉佩——哪怕,那玉佩才是他心中最重要的寶貝。
季華鳶在心中歎了口氣,開口道:“你不是要我在府裡做一個嬖寵嗎?我在府裡伺候你一輩子,工錢總也夠換這玉佩了吧。”
北堂朝故意難為他,搖頭道:“華鳶才子真是不通世事,你做這尋常的小寵,就是伺候我十輩子,也不夠買這一塊玉佩。”
季華鳶聞言心下有些慌了,他下意識地四處搜尋,眼光卻突然落到了書案上那杯喝了一半的川貝生薑暖心茶,心下一涼,緩緩道:“你想把玉佩……送給雲寄?”
北堂朝聞言愣住了,他看著季華鳶隱隱帶著些受傷的眼神,突然覺得自己玩過火了。他輕聲清了清嗓子,走到季華鳶身前,看著那雙愈發透著難以置信的受傷的眼睛,將玉佩塞進季華鳶手裡,說道:“給你給你……”他說著,卻又覺得自己表現得太沒王爺范了,便又回頭板起臉,對拿著玉佩又愣住的季華鳶說道:“臉上的印子還沒消,就又開始胡說八道了!再敢胡言亂語,本王還狠罰你!”
季華鳶聽見北堂朝轉眼又凶巴巴地吼了起來,心道這人真是陰晴不定,他心中抱怨著,面上卻是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嘴角,將玉佩重新戴回了脖子上。季華鳶隔著衣服摸著那枚玉佩的輪廓,低著頭輕聲道:“北堂朝,我知道自己真的對不住你,你的怒火和懲罰,我都願意承受。但是這玉佩既然是你多年前送給我的,就當是當年的北堂朝對當年的季華鳶的一絲情意,你別拿它發落我。”
北堂朝輕咳了兩聲,說道:“行了行了,這東西也挺貴的,你自己收好了吧。”
季華鳶嗯了一聲,低聲回道:“謝謝。”
北堂朝心想今晚真是失態太多次,可他見季華鳶神情落寞,身子也虛軟,卻是怎樣也強硬不起來了,他坐在床邊,說道:“你兩天沒吃東西,一定很餓,但是現在也別吃什麼了,明天早上再說吧。”
季華鳶撫著胸口,搖搖頭:“我現在倒是不太餓了,深更半夜折騰廚房總也不好。”
北堂朝心道:我哪裡是怕你折騰廚房了,我是怕你大半夜的不舒服!
可他心裡怎麼想,面上卻是不肯露出一絲一毫的。北堂朝點了點頭,沉聲道:“知道自己分量就好,以後在府上,也給本王小心做人,別處處惹事。”
季華鳶咬咬唇,低聲道:“知道了。”說完,就掀開蓋在腿上的被子要下床,北堂朝這回真的擰起眉來,一把按住他,語氣中帶了一絲不悅:“你又要幹什麼!”
季華鳶有些愣,抬起頭看著北堂朝,心中歎息道:真是怎麼做怎麼錯,做什麼他都要生氣。
北堂朝看季華鳶呆呆地看著自己不說話,更是不高興,斥道:“心裡又算計什麼呢!”
季華鳶癟了癟嘴,低頭道:“我沒算計什麼,我要回偏屋去睡了。”
這回換北堂朝愣了,他心中有些尷尬,卻很好地用一張冷面王爺相遮掩住了,沉聲道:“誰讓你去偏屋睡的!”
季華鳶心中有些冤,小聲辯道:“我知道自己現在的身份,可是管家還沒有在通鋪裡給我分床,王爺就容我再在院裡睡一晚吧。明天一早,我就搬去通鋪。”
北堂朝一聽他這麼說,心又揪了起來,他看不過去季華鳶那委委屈屈小心翼翼的樣子,卻又不肯安慰他,便有些粗魯地將他按回床上去,不待他問,便三下兩下脫了外褂,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說,今天就先睡在這。”他說著,看季華鳶張口欲問,粗聲粗氣地打斷道:“讓你幹什麼就幹什麼,不該你說話的時候就閉嘴!”
季華鳶只能乾巴巴地噢一聲,轉念又覺得自己這樣好像顯得有些隨意了,不夠謙卑,便又補一句:“謝謝王爺。”
北堂朝真是受不了他這樣謝來謝去,終於忍無可忍地歎息一聲,悶聲道:“都警告你閉嘴了,還說話!”他說著一手將季華鳶翻過去,推到床裡面去,說道:“快睡覺!”
季華鳶撐著床見北堂朝掀開被子一角也鑽進來,卻突然有點緊張,他眼巴巴地看著北堂朝穿著雪白的中衣躺在自己身邊,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比昨日被人擺弄成那副樣子見他還要不好意思。
“季華鳶,你能不能老老實實地趴下!”北堂朝受不了他這樣看著,惡狠狠地低聲斥道。
“王爺……”季華鳶有些猶猶豫豫地咬了咬唇,小聲道:“王爺要和我一起睡嗎?”
“怎麼,你還想有別人?”北堂朝挑眉看著他,將季華鳶圈進自己臂彎裡,說道:“你要是不睡,不如就坐起來把你那三天做的事好好給本王交代清楚。”
“我這就睡了。”季華鳶連忙說道,用下巴頂了頂北堂朝堅實的胳膊,又側過頭看著北堂朝故意板起的臉,唇角微微帶了些笑意,再一次緩緩沉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