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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鳶回前堂》第128章
剖心(一)

  畢竟是趙老先生在這裡,北堂朝評完了這幾句,便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緘口不再多言。趙先生又與李畫江細緻地點評了畫的幾處細節,只稍作改動便可將畫的神韻更加突顯出來。李畫江越聽對趙先生敬畏越深,這個老人伸手在他畫面上隨便點了點,便轉眼說出十幾種改法,只稍動一動細節就能讓畫風呈現出不同的氣勢來,當真讓人佩服。丹青講求外師造化,中得心源,講求意存筆先,畫盡意在。季華鳶聽了半天,突然笑了,說道:“你聽老師和王爺講神韻,聽聽也便算了,畫的風骨還是要自己摸索的,有自己的姿態在裡面就好。若單單說來,你這畫構圖沒什麼問題,工筆也很好,只有一點怪是怪在顏色上。畫江是用赭石調朱砂作橙色,其實不妨直接用朱膘多勾一些清膠水,讓橙色從紙面上浮出來,會更好些。”

  李畫江有些訝異季華鳶不計前嫌的指點,他抬起頭,卻見那個人並沒有看他,只是盯著自己的畫,神情專注。季華鳶又細細看了看,點點頭:“石青選得很好,頭青顆粒粗不易染勻,別有新意。”

  北堂朝只在旁邊聽著,嘴角淡淡地勾起一絲笑意。他看著季華鳶的側臉,有一縷碎發垂了下來,季華鳶卻沒有顧得上去碰,只是專心致志地向李畫江示意著若是改用了石綠應該兌多少膠,用石綠哪裡好、用石青哪裡好、如果換做花青的話,又該怎麼將這顏色襯出來。季華鳶半點沒藏私,將能說的都對李畫江細細地講了,其實他說的那些,李畫江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他站在季華鳶身邊,聽著這樣一個名家對他叮囑著這點細碎的小事,當真是愈發恭敬了。

  季華鳶說了很多,停下來想了想:“旁的大抵也沒有什麼了,這些小事還是要時時留心。你若有心,可以多做嘗試。”

  “是。”李畫江點頭:“畫江回去再琢磨。”

  北堂朝看著他們,心中算是松下一口氣。雖說文人相輕,但他知道季華鳶向來愛才,他是知道李畫江可塑才肯對他多說這些,若是旁人,畫好畫壞,季華鳶絕對是一聲不會吭的。北堂朝心下有些慶倖,季華鳶沒有對李畫江心裡留下什麼隔閡在。

  趙先生常年在外游散,許久未回帝都,如今和季華鳶談起畫來真是大動興致。北堂朝有意沉默,李畫江是新人也不太好經常插嘴,便幾乎只剩下季華鳶和趙先生談書論畫。季華鳶骨子裡終究是個文人,談起這些喜歡的東西,也不再有前幾日的悶悶之色,愈發的眉飛色舞起來。北堂朝帶著一抹淺笑看著那人站在身前與先生談論,當真是玉頸入延,煙火入目。季華鳶微微負起手站在趙先生身邊淺笑,便只能讓人想起四個字:芝蘭玉樹。

  十年歲月荏苒過,這人在泥淖裡翻滾過,在血光裡廝殺過,有過放縱、有過頹敗,卻終於依舊是如此自然地站在這裡,眉眼含笑,一如當年。

  北堂朝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都軟進了雲端。他看著季華鳶,只想什麼也不做,只拉著他的手站在他的身邊,與他並肩而立。不需要擁抱,不需要親吻,只這樣便已足夠了。

  結束的時候天都暗了下來,北堂治派人來催了好幾次,趙先生才終於意猶未盡地放過季華鳶。他笑著誇讚季華鳶這幾年雖然人離帝都但學藝不疏反進,季華鳶只是笑著自嘲了幾句,然後回過身來收拾了紙筆,一臉無奈地推醒早已經甜睡過去的晏存繼。

  晏存繼一臉迷茫地抬起頭,迷迷糊糊道:“完事了?”

  季華鳶無奈地點頭:“真不知道你來這幹什麼。”

  晏存繼嬉笑著捋捋衣服站起來,說道:“我這不是想要時時刻刻與你在一起嗎?”

  北堂朝聞言沉下臉別過頭去,李畫江默不作聲地低頭收拾著東西。季華鳶只得無奈地咬牙:“別胡說。”

  “我胡說什麼……”晏存繼有些無奈地笑,居然抬起手來摸了摸季華鳶的頭,眨眨眼睛,故意大聲說道:“你不是和北堂朝分開了嗎?我還是追求不得嗎?”

  這一下,北堂朝真是想裝聽不見都不行了。他一臉陰沉地回過頭來,卻見季華鳶有些尷尬地打掉晏存繼的手,居然也沒有反駁。

  北堂朝這次是當真動怒了。他深吸一口氣,回頭對李畫江道:“和皇上說本王今天不去用膳了,你們快些吧,別讓皇上等太久。”

  李畫江多一個字都不敢說,連忙應是。北堂朝嗯了一聲,和趙先生示意後,便自己一個人當先走出了涼殿。外面風有些大,北堂朝一個人徑直拐出了殿群,他步速很快,然而他還沒走出去,就聽後面有些急慌慌的一個腳步追了出來。北堂朝的心微微寬了些,但依舊十分憤懣,他索性叫季華鳶跟著自己,權當做不知道似的直接往馬場走去。

  北堂朝到馬場牽了自己的馬出來,正欲翻身上馬,一直跟在他身後欲語還休的人終於出了一聲。

  “北堂朝……”季華鳶有些猶豫地叫他。

  北堂朝逕自翻身上馬,坐在馬背上垂目看著他:“有事?”

  季華鳶舔了舔唇,喏喏了好半天,才含含糊糊地問道:“不吃晚飯了嗎?”

  北堂朝冷哼一聲,牽起馬韁就要走,季華鳶連忙拉住韁繩,說道:“我有事跟你說!”

  “有話快說。”北堂朝高高地坐在馬背上斜睨著季華鳶,一臉冷色。季華鳶看著他居高臨下的樣子,突然也有些氣憤了,他一拉韁繩直接跨上馬背,馬兒受驚嘶鳴了一聲,北堂朝也嚇得連忙拉緊了韁繩。馬兒高揚起前蹄,北堂朝一邊收緊韁繩伸手安撫馬頸,左手下意識地將季華鳶死死地護在胸前。

  馬兒到底是受過訓練的,很快便溫順了下來,嗤嗤地打了兩個響鼻低下頭去啃著乾草。北堂朝嚇出了一身汗,嗔怒地看著懷裡的人,季華鳶卻心滿意足地哼哼一聲,斜過眼睛看著他,卻是一句話不說。

  北堂朝歎氣,好不容易攢在心口的怒氣又被他打得散開去,一點勁都沒有了。他看著季華鳶的眼睛,用最後的一絲憤懣壓低聲音道:“胡鬧什麼!”

  季華鳶只是哼了一聲便回過頭去,非常牛氣地說道:“走。”

  北堂朝無語,只能拉起韁繩不疾不徐地穿過馬場,季華鳶安安靜靜地坐在他身前。北堂朝注意到季華鳶狀若無意地將雙手扶在馬背兩側,身子微微伏低,北堂朝歎了口氣,他知道季華鳶身後的傷一定還沒好,當下卻又不想拉下臉來再去貼他的冷屁股,便只能儘量挑平坦的路走,繞開那些顛簸。兩人一路沉默,一直到出了外院站在山腳下,北堂朝才慢慢地將馬停下來,和季華鳶先後下了馬,一邊順著馬兒的鬃毛一邊漫不經心地對季華鳶說:“說吧,跟我出來什麼事。”

  季華鳶沉默了一會,低聲說:“晏存繼就是那招人討厭的性子,你不用……”

  北堂朝笑了一聲:“我應該為這個生氣嗎?”他說著,看著季華鳶的眼睛:“其實我不知道你來和我說這些是為什麼。你之前說得死死的要和我分開,現在晏存繼提了一句,我不覺得有什麼是需要你跑過來解釋的。”

  這話太直白了,戳得季華鳶半分含糊其辭的餘地都沒有。他低著頭看著地上枯色的落葉,半響沒說話。許久,季華鳶低聲道:“三叔的人已經混進來了,我收到了通知,要我……”季華鳶咬了一下唇:“要我快些勾上晏存繼。”

  北堂朝冷哼一聲:“這還難得倒你嗎?”

  季華鳶有些窘迫,但他也只能歎口氣,小聲道:“我和晏存繼說一下,叫他配合就好了。只是這兩天,你……我們可能看起來會……你知道的,他這個人,做起事來誇張沒分寸,也不會在乎你我的感受……更何況……”季華鳶吞吞吐吐半天,終於說不下去了。北堂朝冷笑一聲,介面道:“更何況他本來就樂得看我難堪,更加會當著我的面與你好得蜜裡調了油,對嗎?”

  季華鳶不知該接什麼,只能說道:“大概吧……”

  “呵!”北堂朝嘲諷地笑了一聲:“這些,我都能預料得到。既然我一早便說了要你隨便怎麼周旋,我絕不插手,我便不會度量那麼小,因為這個而阻攔你……只是季華鳶,我不明白,你既然已經一口咬定要和我分手,又為什麼來解釋這一大通?”北堂朝說著冷笑,眼底有一抹失落的寒光閃過,他緩緩道:“剛在殿上我還以為我那些話——即便不說能讓你服軟向我低個頭,怎麼也能感動你些,叫你懂些事。但沒想到,你卻連反駁晏存繼一句的心都沒有。”

  季華鳶有些難堪,他有些滯澀地解釋道:“我是想,即便我解釋了,不也還是要馬上做戲與你分開、與晏存繼在一……”

  北堂朝打斷他:“我知道,姑且不說你們想的這個笨法子好不好用。反正你早晚都要佯裝著和我分開、與晏存繼在一起,你剛才即便是再反駁他一次又能如何?反正現在誰不知道,你季華鳶脾氣大得很,什麼時候想和我吵就什麼時候吵,我一句話說不對了,你立刻就能說分手!”北堂朝說著,冷冰冰地看著季華鳶,一字一句道:“你說怕晏存繼不在意我的感受,分明是為自己開脫,你又什麼時候在意我的感受了!”

  北堂朝一口氣說完這些,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間聲音竟然提到那麼高。他驟然住了口,季華鳶一直低著頭,罕見地沒有凶巴巴地反駁他。安靜的山林裡好像還回蕩著他的怒氣一樣,北堂朝看著沉默的季華鳶,突然又有些沒出息的惴惴。過了許久,季華鳶也沒說話,北堂朝輕咳了一聲,緩下聲音卻還是板著臉:“說錯你了嗎?”

  季華鳶頓了片刻,他沒有回答,只是抬起頭靜靜地看著北堂朝。北堂朝居然被他看得有些心虛,好在季華鳶看了他一會便開了口,他先是低歎一聲,而後將視線飄渺地移開去,低聲問道:“北堂朝,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因為那些你覺得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和你說分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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