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鱗(一)
季華鳶本來也是生了一肚子朱雀的氣,但他左思右想,總覺得自己的名聲已經這樣了,這件事上受最大內傷的還要算晏存繼。這風流王儲一向只有調戲別人的份,什麼時候被人這麼反將過一軍?是以,季華鳶心中暗爽之餘,還是展現了一下自己的善良本性,特意到輝之主殿去找把自己關在殿裡一整天不出門的晏存繼。
季華鳶在門口差小太監通報了一聲,好在晏存繼沒有刻意擺譜拿喬,季華鳶很快便得到了應允進入。大殿裡空蕩蕩的,沒有往日那些歌舞不斷的鶯鶯燕燕,難得的冷清讓季華鳶有些不習慣似的。他微微歎了口氣,直接往內殿走去。
晏存繼正在和身邊人說著什麼事情,遠遠的,季華鳶通過身形辨認出了是晏存繼那個引以為傲的南懷屬下。那人見季華鳶進來,非常謹慎地閉了口,而晏存繼只是朝季華鳶勾了勾唇角,拖著聲音道:“進來吧。”
這話說得有些沒意思,季華鳶本就沒打算避諱。他徑直走到晏存繼的身前,掃也不掃那個南懷叛徒一眼,只是皺眉問道:“你這一整天窩在殿裡不出門,幹什麼呢?”
晏存繼撇嘴一笑:“商量正事。”
“我給你的路線圖你看了嗎?”季華鳶忍不住皺眉。
晏存繼揚起腦袋作出一副費力思考的模樣,嗯了幾聲,說道:“從我殿門縫塞進來的那幾張?”
“你少明知故問。”
“呵……看了啊,我說你是當真不在乎自己的名聲好壞了?昨天剛讓朱雀演這麼一出,今兒個又自己堂而皇之地塞了信紙進來。回頭出去聽聽,外頭人是不是又傳你大白天給本殿寫情道畫了?”
季華鳶愣了一下,繼而眉頭皺得更緊,他略有些煩亂地看了看晏存繼養了這多日已經好起來的傷口——傷口上依舊綁著厚重的繃布,不過他瞧著晏存繼這幾天生龍活虎的樣子,想也知道沒什麼大礙。季華鳶歎了一口氣:“我和你說正經的,那圖看了嗎?”
晏存繼梗著脖子點點頭:“嗯啊,看了。”
季華鳶真是恨死了他這問一句說一句的慢性子,當著他的屬下面也是不好發火,只得強壓著脾氣又問一句:“怎麼樣?”
晏存繼得逞般地嘻嘻笑,隨便揮揮手讓那手下下去了,轉身說道:“哎,我瞧著還成。不過你還是太年輕嘛,很多事情都不能完全按照你的意思辦,但這路線圖還是不錯的,我收了。”
季華鳶無語地翻了個白眼,抬眼仔細打量了一番正對著他眨眼扮小鬼的晏存繼,終於放棄般地歎了口氣,語氣中說不出來的疲憊:“隨你吧。”
晏存繼只拍著胸脯道:“包在我身上,你就瞧好吧。”
季華鳶只能冷冷地哼一聲,不再搭話。他本來以為晏存繼是鬱悶了一個人躲在殿裡,沒想到這廝早就把那些倒楣事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也是,他哪裡是一個跟頭栽了起不來的人呐?季華鳶又一次深深地覺得自己想多了。
晏存繼在床上懶洋洋地靠著,瞧著季華鳶轉身就要走了似的,突然笑了,說道:“別走啊,這麼著急出去,找罪受嗎?”
“嗯?”季華鳶不解地回過頭,只見晏存繼呷地一聲笑了出來,伸手指著季華鳶,嚷道:“到了晚宴,你又要和我挽著手上陣了。這兩天咱這戲份做得也太足了,你不膩歪,我都膩歪了。索性不如你就留在我殿裡,我吩咐出去晚宴不去了,咱不費吹灰之力又給他們來一道障眼法,你看如何?”
“這……”季華鳶有些猶豫,他看著晏存繼,心中思量,這人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好心?
晏存繼歎息一聲,拍拍身邊的床:“過來,陪我說說話。”
“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季華鳶冷臉。
“那你就在這屋子裡坐著,咱倆大眼瞪小眼,瞪成兩隻悶葫蘆?”晏存繼瞪大了眼睛反問他,自己還沒說完倒是先笑了:“別這樣,都是大人了,別這麼幼稚。”
季華鳶看著他,半餉,長歎一聲,走到床邊的凳子旁坐下,說道;“說吧,你又想和我說什麼了?”
晏存繼看著他,眨眨眼:“說說你這兩日和北堂朝的夜夜春宵。”
季華鳶下意識地否認:“我們沒有。”
晏存繼哈哈笑了出來,指著殿內的銅鏡吆喝道:“快快快,自己去看看,看看你那脖子!”
季華鳶臉一紅,瞪了他一眼別過頭去不說話。其實晏存繼不知道,不止脖子,在他的肩膀、側腰甚至後臀上,比這更加鮮豔詭麗的吻痕還要更多。這都是北堂朝這兩夜種下的,他甚至在自己的心中感受到了那一絲隱秘的渴望,渴望下一個夜晚的來臨。
白天裡,他站在他人身側,所有人因為他對北堂王的背叛而對他指指點點,他們在路上相遇,彼此冷視,淡漠轉身。然而夜裡,他卻與他緊緊相擁,用火熱的唇在彼此的身上留下熾烈的痕跡。
這樣的歡愉簡直讓人刻骨銘心。季華鳶從不認為自己是個貪圖情A欲的人,但是最近,他確實能感受到自己的放縱和沉淪。
晏存繼瞧他紅著臉出神,百般無奈地歎了口氣,說道:“你們兩個的事我管不了,但是也有點分寸,別真叫人撞著了,我們前功盡棄。”
這話倒是實打實的,季華鳶自己也承認。那偷情般的歡愉讓他快樂,卻又讓他惶恐。他不知自己這算是什麼命,反正從小到大,只要他一有了幾天得意,上天便立刻哢嚓一個大雷打下來,劈碎他的全部美夢。是以季華鳶從不敢放縱——說句迷信的,他也有些怕老神仙瞧不過去他的得意,給他什麼報應。
而這幾天,無論從哪一層含義來看,他和北堂朝都實在是太過了。
季華鳶輕歎一聲,說道:“嗯,一直到行動前,我都不和他夜間碰面了便是。”
“你能做到,北堂朝也肯嗎?”晏存繼的笑中帶著一絲促狹。他隨手撚起床邊長幾上的一串黑葡萄,一手摘下幾個飽滿的顆粒隨手丟進口中去,一邊噗嚕噗嚕地吐著皮,一邊又隨手摘了一顆最大的送到季華鳶嘴邊去:“嘗嘗?”
季華鳶嫌惡地躲開去,撇著嘴搖頭:“喂飽自己得了。”
晏存繼不以為意地搖了搖頭,順手把葡萄拋到嘴裡,只歎道:“哎……說真的,我和北堂朝同是天家子嗣,呼風喚雨,說來我也應當是很懂得他心思的人。可是怪了,我怎麼就瞅著他對你那麼彆扭……”
“哪兒彆扭?”季華鳶一個激靈問過去。
“嗯……說不好……”晏存繼翻眼望著房梁,一副絞盡腦汁的樣子,咂巴砸巴嘴,慢悠悠地說道:“他對你好,是真的,但總覺得……嗯……飄……對,飄……”
季華鳶心裡的弦嘣地一聲響,他幾乎下意識就要追問出口,然而他忍住了,他只是盯著晏存繼,許久,略帶僵硬地搖了搖頭:“你少挑撥離間了,我和他好得很,有什麼奇怪的!”他說著,霍地站起身:“與其在這裡胡謅我和北堂朝的事,你倒不如快些做計畫,早點掃了你那家賊回西亭去!”季華鳶說罷,突然之間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那麼大的怒氣,轉身抬腳就走。他虎虎生風地往外走了兩步,沒聽晏存繼追上來,卻忽然聽身後的男人突然低聲歎了口氣,說道:“你若心裡真的沒有思量,又何必這麼大的反應。”
季華鳶猛地站住腳,他背對著晏存繼,忽然感到殿內的過堂風從腳底呼呼地刮過。季華鳶突然回過身來,他看著晏存繼:“沒錯,我心裡是有思量。但也用不著你,過來和我說這些!晏存繼,你不要自以為瞭解我,就能拿捏得了我,告訴你,永遠都不可能!”
晏存繼看著季華鳶,那雙黑鷹一般的雙眸閃爍著讓人看不透的光。許久,晏存繼低歎一聲:“我不過是隨口幾句話,你又何必如此防備我。算了,我們不說這個,過來坐吧……你現在出去,又能幹什麼?”
“左右不必受你蠱惑。”
“呵……你心若堅定,誰又能憑三言兩語蠱惑得了你?”晏存繼尖銳地反問,他問完這一句,面上卻又松下來,他又一次拍了拍身邊的床鋪:“我不是為了蠱惑你,只是我和北堂朝同時作為上位者,他的心思,我總是能看到一些你不容易看透的地方。你若是肯聽,我便權當與你閒話幾句,信不信,隨你。”
季華鳶半餉沒說話,過了一會,他才慢慢地走回到凳子前坐了,卻依舊用非常警醒的目光打量著晏存繼。晏存繼也不在意,只是悠悠地歎了口氣,說道:“凡人必有逆鱗。你現在覺得他對你百般忍讓、千般理解,終不過只因為你沒有觸到他那片逆鱗罷了。不過說實話,北堂朝這樣站在權勢最高處的男人——又相貌不凡,文韜武略……即便是你沒有觸他逆鱗,他能對你寬容憐愛到如此地步,已經是很難得了。你,也沒什麼好不知足。”
季華鳶點點頭,又搖頭:“我只想聽你說,你覺得他的逆鱗是什麼?”
晏存繼嗨了一聲:“這讓我上哪兒知道去。誰沒有點自己的禁忌,逆鱗這東西,也沒個標準和底線。說不準他是固執的愛國派,能寵你上天,卻不允許你說南懷半個不好。又或許他有什麼隱秘的戀兄癖,哪天你倆躺在床上,你隨口說一句覺得北堂治的眉毛不好看,他就受不了了……又或許,根本就沒這麼複雜,說不定他就只是單純地受不了別人睡覺磨牙都不好說……”晏存繼說到這,自己忍不住哈哈笑了:“對對對,說不定你哪天睡覺中放了個屁,他第二天就蹬了你。”
季華鳶黑著臉看他自娛自樂,突然覺得自己方才是不是真的小題大做了。這個人哪像是要蠱惑人心的,他簡直就是在閒扯淡。就像是一個人給你盛上來一個精緻的巨大的純銀罩子,你懷著一顆忐忑的警惕的期待的心將蓋子揭開——裡面赫然蓋著一碗大醬。這人,不是素來最喜歡這麼作弄別人的嗎?
季華鳶歎口氣:“隨便你怎麼說吧,我真是懶得理你了。”
晏存繼自己樂了半天,突然抖了抖眉從床上下來了,擠眉弄眼地說道:“別光讓我自己樂呵啊,我們逃了宴席,何不去做點有意思的事?”
“你又要作什麼么蛾子?”季華鳶止不住地皺眉。
晏存繼輕咳了幾聲,壓低聲音道:“你別告訴我——北堂朝母后的卿雲殿,你沒有動過想去一探究竟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