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二)
北堂朝呆了半天才想起自己還杵在門口,他有些尷尬地輕咳一聲,被朱雀扶進門坐在椅子上,對向自己行禮的花豹隨意點了點頭:“你們先下去。”
屋子裡立刻就空了,只剩下他和季華鳶兩個人。季華鳶方才一見他進來,本來癱軟的身子立刻繃緊,他咬著牙死撐,汗水下得更快,卻是冷著臉一語不發。
許久,北堂朝歎息一聲,撐著桌子站起來,走到他身前,不顧他的僵直雙手扶住了他的腰,低聲道:“別僵著了,下來吧。”
季華鳶咬牙不語,北堂朝歎氣,握著他腰的雙手加了幾分力道,半強迫半攙扶地慢慢把著他翻下來,扶著他站直。北堂朝抬手替他擦了擦兩頰的汗:“現在看來過了這一夜,你不僅不會消氣,反而更要跟我冷戰到底了。”
季華鳶終於出了個聲,他冷冰冰地哼了一聲,聲音卻都有些抖:“難道不是你叫老師給我‘照顧’的嗎!”
北堂朝無奈:“怎麼可能是我。”
季華鳶又低頭不說話了。北堂朝長歎一聲,無奈地拉著季華鳶走到床邊坐下,“我對雲寄有情分,但不是那種情分。你應該明白的,他雖然是一個奸細,但當真是半點對不起我的事都沒做過,反而一直為我鋌而走險。于情於理,我不該虧待他。昨夜我一夜都在想,如果你沒有回來,知道真相的我會怎麼對他……”北堂朝說到這裡,緩了緩,又繼續道:“答案都是一樣的。我還是會寬宥他,他如果也和昨天一樣看破看開、想要一個機會,我也不會吝嗇。華鳶,我不知道我將心裡的實話告訴你,你是會理解還是會更生氣,但我想,如果我真的因為你回來了而怯於留用一個我覺得有用的人,那才是真的心裡有鬼。”
季華鳶聽了這一通語重心長,卻只是微微撇了撇嘴,依舊不搭腔。北堂朝有些焦心,他不敢用太大力,只能輕輕扳了扳季華鳶的肩膀,卻又為觸手那一片潮濕的冷汗感到心疼。
“華鳶?”
季華鳶哼了一聲。
北堂朝歎氣,拍了拍季華鳶的腿面,而後正色:“今天一大早來,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本來,也是我昨天就要和你說的事。”
“快說,說完走人。”季華鳶半點好臉色也沒有。
北堂朝一噎,有些無語又有些習慣。他不想與季華鳶一起耍脾氣,便只能恍當成什麼也沒有看見。自顧自開口道:“你的身世,我早幾天便查出來了,與晏存繼說的沒什麼大的出入。我現在告訴你,只是為你一個安心,你可以不必再掛念,晏存繼不是你同母異父的兄長。他是西亭王寵倖宮女誕下後交由你母親撫養成人的,和你沒有半點血親。”
“怎麼會?”季華鳶驚訝地抬起頭,嘴上剛問出口,心中卻劃過一絲了然。他不待北堂朝回答,便若有所思道:“也對,細想來,晏存繼曾經給過我很多個他愛慕王妃的錯覺。若他不是王妃親生,大概便不是錯覺了。”
北堂朝點頭,想了想,又笑起來:“世人都以為他生在你出生那一年,其實他比你要長四歲。我就說,他一笑眼角都是褶子,怎麼可能比我年輕五歲。”
季華鳶一愣,不知為何聞見北堂朝的醋味後心裡舒坦了些,卻又不想看著北堂朝得意。他嘁了一聲,嘟囔道:“說的就像你沒有皺紋一樣。”
北堂朝愣住,他有些無措地看著季華鳶似是賭氣又似是嚴肅的神色,不由得緩緩摸了摸自己眼角,有些緊張:“我有嗎?”
季華鳶心裡樂開了花,嚴肅地直視著北堂朝,認真點頭:“有。”
北堂朝下意識地想要回身去找鏡子,卻不料環視了一圈屋子裡竟然沒有,他又仔細看了一眼季華鳶絕對不像開玩笑的表情,心中一時竟真的有些悵惘。
是啊,他已經而立之年,比季華鳶長了五歲。季華鳶嘴上不說,但他確實將以絕對快於他的速度老去。晏存繼雖然只比自己小一歲,但那也是三百多日夜的光陰啊!
許久,北堂朝低聲問道:“那你……你會介意嗎?”
他垂著眼看著自己的手,語聲有一絲說不出的低落,就像那一次季華鳶被調教後綁在床上,他明明那樣氣恨交加、即便心疼卻也不肯給季華鳶一點好臉色看。卻在季華鳶說出晏存繼喜歡他、要帶他回西亭的一瞬間露出一模一樣的恍惚神色,也是這樣低聲問道:“那你,也喜歡他嗎?”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季華鳶飛快地勾了一下唇角又很快松下,他煞有介事地咳了幾聲,而後站起身去桌邊倒茶,一邊說道:“看你表現。”
北堂朝噢了一聲,坐在床上看季華鳶喝水,喝了一杯又一杯,北堂朝卻不知道還應該說什麼。季華鳶喝到了第四杯水,終於又有些惱了,他一個眼刀飛過去,卻生生停在北堂朝有些落寞的眼睛前,化成一汪水嘩啦掉到地上。
“怎麼不說話。”季華鳶的聲音悶悶的。
北堂朝實在不知還應說什麼,他覺得自己已經不能更服軟了,想強硬,卻又強硬不起來。天知道,連他自己都有些接受不了,自己竟然會為季華鳶不知是真是假的一句嫌棄而傷了神。
北堂朝歎口氣,看著季華鳶,只是低聲問道:“你還生氣嗎?”
季華鳶哼了一聲,瞪了他一眼又轉過頭去。
於是這屋裡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北堂朝不說話,季華鳶背對著他,僵持了一會後卻突然悲哀地發現自己現在連轉回身去都需要一個合適的臺階了。
一絲愧疚在他心裡閃了一下,卻只一下,緊接著便又是咬牙切齒地氣惱北堂朝的小氣。
其實怪得了誰呀,若是哪一日北堂朝也一臉嚴肅地對他說上一句:“你說別人?你就沒有皺紋嗎?”將心比心,他能受得了嗎?
季華鳶背對著北堂朝,心中愈發有些焦慮了,許久,他終於忍不住咳嗽一聲,硬著頭皮回過身去。好在北堂朝正盯著自己腿面出神,並沒有注意到他的僵硬,季華鳶心裡放鬆了一些,“想什麼呢?”
“腿疼。”北堂朝幹乾脆脆地回道,他說著,卻突然像是嗆到,驟然開始咳嗽。北堂朝一手捂著胸口,一手堵著嘴,咳得並不猛烈,卻好似是刻意隱忍壓抑的模樣。季華鳶一下子便緊張起來,他站起來快步走到北堂朝身邊,想要替他順順背,北堂朝卻對他擺擺手,一個勉強的笑還沒笑齊整,又開始咳,北堂朝只能又收回手掌堵著嘴,一直咳到臉都有些漲紅了,才漸漸停下。
北堂朝停下咳嗽,粗喘了幾聲,而後抬起頭對季華鳶寬慰地一笑,搶在他問之前便開口道:“沒事,老毛病了。這幾天事情忙,有些累。”
季華鳶臉一白,北堂朝這一句“老毛病”簡直就像是在刺他的心一樣讓他難受。他一時不知道該做什麼,垂眸卻又看見北堂朝的腿,就連腿也是為了他才傷的。季華鳶心慌了,他忘記了自己剛才還在架子上下不來,只顧著拽著北堂朝的袖口:“雲寄關在第幾道門?我去找他討那勞什子暖心茶的配方!”
北堂朝又開始咳,他一邊咳一邊擺手道:“不、不必了,你不、咳……不喜……”
“都什麼時候了!”季華鳶咬著牙低吼一聲,轉身就要出去找人,卻不料剛一轉身,背後的咳嗽聲驟然停止,季華鳶還沒反應過來,腰上一緊,人已經被北堂朝攬到了懷裡。
季華鳶愣怔怔地抬起頭,只見北堂朝面色紅潤,嘴角掛著一絲邪笑低眼看著他,哪還有半分病態。
“你這麼關心我,還嫌棄我有皺紋嗎?”
季華鳶氣結,瞪大了眼睛:“你裝病騙我的?!”
北堂朝輕笑不語,只是彎腰就要吻他。季華鳶看著他壓下來的臉,一時間怒從心起,一手推開北堂朝的臉,吃准了北堂朝會扶穩他,另一手乾脆從床上鬆開,一肘就向北堂朝懟去!
咚的一聲悶響,緊接著——“呃啊!”北堂朝疼得整個人都縮起來了,面色瞬間慘白,冷汗爭先恐後地從髮際中鑽出來。
他沒有辜負他的信任,當真是只顧得上用手撈穩了他,連躲都沒法躲一下,生生地吃了他怒氣衝衝的一下肘擊。季華鳶瞬間嚇得心臟停跳,連忙站起來,卻看見那雪白的傷布上,一點一點綻出一朵血花來。紅色越來越稠密,飛快地蔓延。
“對、對、對不……”季華鳶整個人都慌了,他下意識地想用手去捂,手還沒碰到北堂朝的腿卻又像被紮了一樣的縮回來,季華鳶看著北堂朝片刻間就已經汗透的臉,眼眶一下子就紅了:“我、我忘了……我去找老師!”他說著,立刻轉身就要出門,卻是剛邁出一步又被北堂朝拉了回來。
季華鳶紅著眼睛看著北堂朝咬著唇忍痛,幾乎要哭出來了。北堂朝強自搖了搖頭,顫聲道:“沒事沒事,就是稍微崩開了點,不用聲張。”
“這怎麼行!”季華鳶急了,他看著北堂朝,知道北堂朝是怕他回頭再受罰,咬牙道:“不用你替我想!你都這樣了!”
“哪樣了?被狗叼一口還要三番兩次急求醫,我都嫌丟人!”北堂朝強笑著打趣。
“你別……你的傷……”
“噓!華鳶!噓!”北堂朝連忙一手搭在他嘴邊上,有些虛弱地笑笑:“那麼大聲,你還真是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傷了北堂王。東門的經戒房你進去過沒?傷了我是重罪,沒個幾十板子出不來。你現在嚷出去,你那幾個嚴師要借機給你立規矩,我可攔不了。”
“不用你攔,都什麼時候了,我還怕什麼板子!”季華鳶帶了哭音。
“你不怕挨板子,我還怕你挨板子呢。快,屋裡有沒有止血藥,別愣著了,啊?”
季華鳶聞言鼻頭一酸,一滴淚就那樣掉了下來,他連忙跪到地上翻著床下的抽屜,顫抖著手卻也把止血的藥找了出來。北堂朝彎腰自己撈起剪刀,刺啦啦將紗布剪開,咬牙揭起。季華鳶探過頭去一看,原本已經快要癒合的一處猙獰的咬傷又裂開了,鮮血正淋淋漓漓地向外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