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場(一)
宮裡的人很快就到院裡,季華鳶還有些愣愣地坐在床邊,看著北堂朝仰靠在床頭上,緊閉雙眼,濃密的兩道劍眉越皺越緊,臉色好像也更蒼白了一些。
季華鳶想,北堂朝剛才應該是強撐著精神和自己說完話,這就又開始疼了。他看著北堂朝包紮好的腿,一會擔心自責,一會又踏實些,畢竟是老師看過的。
“華鳶。”北堂朝突然開口,那眉皺的太沉重,季華鳶連忙哎了一聲。
“我看起來夠憔悴嗎?”
“什麼?”季華鳶一愣。來人的腳步聲這時已經停在門口了,果然,門外傳來一個低沉而略帶陰柔的聲音:“王爺,皇上派奴才來看您。”
北堂朝的聲音頓時又虛了一層,聽起來就像是傷重憔悴卻又強提著精神:“秦公公,進來吧。”
季華鳶只聽聲音就知道是北堂治身邊的太監總管,這人是宮裡的老骨頭了,不僅伺候過兩任皇帝,而且北堂治和北堂朝兩兄弟幾乎都是他看到大的。季華鳶極有分寸,連忙快步走過去,幾乎是在秦寬海推門的同時從裡面將門打開,叫人:“秦公公。”
秦寬海驚訝了一下,非常自然地說道:“哎呀,華鳶主子也在,老奴怎麼敢勞您的架。”他嘴上說話及其利索圓滑,目光卻是不由得在季華鳶渾身上下打量了一圈:“華鳶主子,您這是……您也隨北堂王參加昨夜的行動了?”
這也太明知故問了,這話一出,季華鳶就知道今天這是沖他來的。但季華鳶面上滴水不漏,只是維持著有禮節的淡笑,側過身給秦寬海讓開路,“公公進吧,王爺在裡面。”
關門的時候,季華鳶一眼掃到門外貼牆守著的一眾太監侍衛。可笑的是,居然還有總兵台的副統領。季華鳶瞬間就明瞭了,昨夜晏存繼逃出生天,東門和侍衛局收手,只有總兵台的人還在沒頭沒腦地打,本就傷亡慘重,這一來又白搭進去不少人。總兵台定是向皇帝告了北堂朝一狀,名為探病實則是興師問罪來了。不然,知道他也在山上的人一共就翟墨朱雀和飲笙三個,即便北堂治精明洞察,也太快了些。
總兵台的副統領姓陸名正平,挺正義的名字,至於為人,據說脾氣很大不招人待見,但是一顆忠心還是赤誠的。現如今這挺威風的官竟然和一群宮裡來的太監站在一起,已經是滿臉的不滿。他一抬頭,和季華鳶目光相撞,臉色更加難看。
季華鳶沒有理會他,這種人季華鳶不喜歡,但也不討厭。他沒有必要和這人維持友好,也沒什麼深仇大恨。是以,季華鳶面無表情地和他對視了兩秒之後,只是點了一下頭,然後又面無表情地關了門。
今天這陣仗,估計是不能善終了。季華鳶無聲地歎了口氣,他剛一轉身,卻聽見內室裡秦寬海的抽氣聲。
這是怎麼了?季華鳶走過去一看,也愣住了。
就這麼一會功夫,北堂朝整個人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渾身散發著森森的汗氣,腿上的繃帶都打濕了。他面色白透如紙,神情倦怠憔悴。
北堂朝緩緩睜開眼睛,看了看秦寬海,勉強勾起一抹無力的笑意,聲音打著顫,那顫音都說不出的飄渺:“公公來了。”他剛一說完最後一個字,整個人就抑制不住地抖起來,一條血線從唇角溢出,殷紅。
不是真的吧……季華鳶已經呆住了,秦寬海一下子便慌了神,他下意識地想要去扶北堂朝,卻是伸了手又無從下手,不知道北堂朝這是傷了哪兒,不知道自己能扶哪兒,僵了半天只能又把手收回來,連聲道:“王爺,王爺您怎麼傷得這麼重!這麼重的傷還要硬撐著,這還能有好嗎?老奴這就給您叫太醫!”
北堂朝擺了擺手,動作大了些,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他捂著嘴角,半天才緩回來一樣,鬆開手後,那滴血線顏色又濃郁了一層。
秦寬海的眼珠子快要掉出來了,他愣愣地杵在床前,眼珠子從北堂朝的腿上轉到了胸口,心道也沒看見別的傷啊,怎麼就吐血了呢。
“您受了內傷?”秦寬海有些不可置信地問道。
北堂朝搖頭,一邊搖頭一邊遮口咳嗽。他這一咳,又咳了好半天,反反復複,好幾次都要平復下來了卻立刻又更加兇猛地開始。秦寬海站得腳都快要僵住了,他動了動身子,北堂朝終於慢慢順過口氣。
北堂朝抬手指了指季華鳶:“去給我倒杯水。”
季華鳶一愣,下意識地答應了一聲走到桌邊去倒水,他心裡感覺很彆扭,倒不是讓他伺候北堂朝一次不行,只是,北堂朝剛才的態度,說擺譜不像擺譜,說溫柔也絕不溫柔,讓他很不適應。
季華鳶倒了茶水之後遞給北堂朝,北堂朝低頭一看,皺眉,“我要的是水,你給我倒茶幹什麼。”
平時說喝水,不都是喝茶嗎?季華鳶狐疑地看著北堂朝,當著秦寬海的面他也不好發作,只能是猶疑著接過那杯茶轉身走到外室,又從桌上給他倒了一杯白水遞回去。
北堂朝抿了一口,搖頭:“這都涼了。”
這變臉也太快了,存心找事吧……季華鳶的爆脾氣哪裡受得了這個,雖然他現在是處於理虧時期,但北堂朝與他和好之後又什麼時候這麼折騰過他。季華鳶一皺眉,剛要發作,餘光卻突然捕捉到秦寬海探詢的目光。
季華鳶一抬眼,北堂朝在秦寬海身後向他眨了眨眼。
他立刻明白了。季華鳶有些無奈地看了一眼北堂朝,嘴角微微下拉,規規矩矩地說了一句:“是。我去給你換熱水。”
燒好的開水,季華鳶知道北堂朝怕是還要折騰他幾次才過癮,也乾脆就沒有兌好涼的,直接就燙著端給北堂朝,北堂朝手指在杯壁上一碰,又咳了起來,一邊咳一邊喝罵道:“這麼燙的水,你是故意的是不是。白養著你在府裡,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做戲要做全套,這場戲的名字就叫,做低伏小。
季華鳶立刻垮下臉,故意裝著沒面子地掃了一眼秦寬海,秦寬海立刻擺手笑,季華鳶便十分入戲地憤憤地哼了一聲,然後轉身不情不願地再去給他兌涼的。
三番四次,北堂朝足足折騰了季華鳶一刻鐘,才終於把這口水喝下去。這受傷的人最大,秦寬海不知道這位爺到底是傷哪了,只能惴惴著一顆心觀察著,揣摩著,猜度著,懷疑著,戰戰兢兢地熬著北堂朝終於喝夠了水。北堂朝輕輕掩了掩被角,總算是想起來了秦寬海這麼一茬,沖他歉意的一笑:“公公,勞煩您久等了。本王這次傷得重,不是故意和您擺譜。”
哎呦喂!嚇得秦寬海這一身的汗,他是太監頭子,向來是千人奉承萬人捧著的,但是這是北堂王啊,北堂王什麼時候對別人這麼好的態度!秦寬海一邊忙不迭地說您抬舉了,您客氣了,您折殺老奴了,一邊想道,可算是給我一個正常的話茬,他連忙順著上:“是是是,您這次傷得也忒重了,皇上知道了得心疼死。您看身上到底是哪裡不大好,老奴好回稟了皇上給您治?”
北堂朝帶著一臉的欲說還休,季華鳶覺得好笑,但看著北堂朝暗自催動內力發汗還有些心疼,最終只落得一個糾結的表情杵在秦寬海身後不說話。
北堂朝醞釀好了,終於慢慢地拖著病嗓開了口:“其實也沒什麼,最大的傷就是這腿,讓西亭的狼狗叼了一口。”
秦寬海長松了一口氣,心道就這外傷那您這陣勢可怪嚇人的。可他氣還沒喘勻,北堂朝那邊突然帶著一絲遺憾地歎了口氣,又歎息道:“那畜生太狠了,一口下去本王這腿側面沒了一半,骨頭都折了半截,要不是手下飲笙醫術過人,這腿就只能砍了保命了。下半輩子廢人一個,還不如讓皇兄一刀直接給個痛快。”
“啊?”這話可不是亂說的,秦寬海心臟突突直跳,他的眼珠子都瞪圓了,不可置信地看著北堂朝包紮得妥妥的傷腿,竟然就有這麼嚴重?差點都保不住了?
北堂朝看著他好像不大相信的樣子,不緊不忙地又補上一句:“其實啊,這都不算傷。您呢,也是看著本王長大,您知道的,這一點小病小傷,本王什麼時候掛在嘴邊上過。”
秦寬海連忙把話頭接過來:“是啊,您打小就堅強,傷了病了一聲不吭。這次……這次也真是有些邪門,說起來,皇上也還正奇怪呢,好好的一次行動,十拿九穩的,失敗了不說,您怎麼竟然就讓畜生傷成這樣……”
季華鳶微微一挑眉,這簡直就是直接說:您傷了,奴才好心疼啊,皇上也肯定更心疼。但是您得把這邪門事交代明白了,晏存繼怎麼就被放跑了,您到底是怎麼傷了,東門和侍衛局怎麼就退出戰鬥了,老奴好回去交差。
季華鳶暗自撇嘴,秦寬海真是老狐狸。
北堂朝略帶些苦澀地抿了抿唇,然後當著秦寬海的面,抬眼看了季華鳶一眼,拍拍床邊:“華鳶,你坐過來。”
北堂朝這一臉苦澀太逼真了,季華鳶心都軟的快化了,即便知道北堂朝十有八九是裝,卻也不由得地隨著他吩咐,挨著床邊坐下。北堂朝拉住季華鳶的手,面上浮出一絲寬慰的笑意,對秦寬海道:“晏存繼太狡猾了,他在狗牙上塗了自己提煉的毒藥,狗咬了我,我就中了他的毒。”
秦寬海一蒙,下意識地攥緊了袖子:“中毒?”
北堂朝誠懇地點頭:“劇毒,三日暴斃,全身腐爛至死。”
秦寬海徹底懵了,季華鳶低下頭,嘴角都在抽。
“那您這……您這……”秦寬海已經被玩暈頭了,他下意識地想起一進門時北堂朝嘔出的那兩口血,心裡頓時相信了個十成十,徹底急了,拍手道:“您這不行!得找太醫,得把太醫都找過來!”這北堂王也是他看著長大的啊!從小豆丁一點一點長成這南懷的第二根頂樑柱,主僕一場總有情分在,他哪能受得了北堂朝這麼嚇!秦寬海一扭身就要去宣太醫,卻被季華鳶拉住:“公公,沒事的,您先別著急。”
這哪能不著急!秦寬海恨鐵不成鋼地瞪著季華鳶,心道,北堂王一世英武,怎麼就找了這麼一個沒心肝的主兒哇!
北堂朝也虛拉了他一把:“公公別急,我已經拿到解藥了。”
“啊?”
北堂朝非常真誠地看著他,拉著季華鳶的手,神情中帶著一點可疑的滿足:“晏存繼下山要一個人質,他為人窮凶極惡,手段兇殘,可是華鳶為了我,竟然就願意用自己做人質去和他換解藥……解藥現在已經交給飲笙了,若是沒有問題,就可以幫我解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