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府
“公子,王爺提前回來了。”
雲寄手底下寫著字,信口問道:“王爺可無恙?”
“無恙,只是……”
“只是什麼?”雲寄抬眼,沉寂的目光掃過雲七猶豫的神色,吐出一個字:“說。”
“王爺是和季華鳶一併回來的,”雲七說著,在垂下的袖子裡捏了捏拳,終於道:“王爺在京郊遇刺,季華鳶護駕重傷。馬車停在王府門口,王爺是一路將季華鳶背進自己院子裡去的。”
雲寄筆下一頓,一顆濃黑的墨滴頃刻間在紙上渲染開,無故毀了一幅好字。
“公子,季華鳶確實重傷,難以行動……”
雲寄輕笑一聲,搖了搖頭,重新鋪開一張紙,低聲道:“王爺背他不是因為他受了重傷,而是因為,王爺肯背他。我素來知道北堂朝心愛季華鳶也非一天兩天了,你又何故出言寬慰。”
雲七聞言道:“是,奴才知公子一心為殿下大計,與北堂朝本就逢場作戲。只是公子在府裡久了,又是長寵不衰,此番情景,總是會心生孤涼的。”
雲寄不再說話,筆尖停在紙面上方,卻遲遲不落。
“公子,我們要不要有所行動?”雲七又問。
雲寄思忖半天,終於落筆寫下一個“按”字,輕聲道:“著什麼急,我們現在是王府裡的失意人。季華鳶回府,自有得意人去纏他,與我們何干。”
“公子就什麼都不做嗎?”
雲寄搖搖頭,淡淡道:“我本就答應了殿下不去招惹季華鳶,你去看看我們還有幾支好參,都送去給王爺。就說……就說,雲寄為他壓驚了。”
“是,奴才這就去辦。”雲七垂頭應了,倒著退出房間。
近郊遇刺一事,北堂朝不好聲張,心裡想著太醫也不見得穩妥,便一平安回了王府就差翟墨回東門傳飲笙過來,自己背著季華鳶直接回到自己的臥房。
“北堂朝,你就這樣明目張膽地背我進來,也不怕別人笑話。”季華鳶失血失的臉色蒼白,精神頭卻很好,在北堂朝背上一邊戳著他的肩胛一邊道。
北堂朝在床邊站定,只說:“這是我的王府,有誰敢笑話我。”嘴上雖凶,動作卻很溫柔,輕輕地在床邊蹲下身子,讓季華鳶坐到床上去。
“你發現沒有,”季華鳶笑得眼睛亮晶晶的:“你從遇刺時起,就已經不說本王了。”
北堂朝聞言一愣,不知道該回什麼,只好走到桌邊倒了一杯水,遞給季華鳶。季華鳶接過水杯,笑得彎起眼睛:“而且還會給我倒水喝。”
北堂朝有些吃不消他打趣,瞪他一眼,道:“受了傷還不老老實實地待著!”
季華鳶笑著不答,低頭吸溜溜地喝著有些燙口的茶。北堂朝起初站在邊上板著臉,看著看著卻發現再這樣端著也沒什麼意思,便緩緩坐到季華鳶身邊,輕聲說:“你轉過去,讓我看看傷。”
“你別這麼關心我,我受不了。”季華鳶笑著揶揄,人卻乖乖地扭過身子,將背上的傷大大方方地露給北堂朝看,背對著北堂朝,又道:“應該已經不流血了。”
鮮血早已染透了衣衫,細看之下,翻卷開的皮肉還是在慢慢滲著血。北堂朝眼看著那些細密的小血珠從季華鳶毛孔裡一點一點滲出來,覺得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人用牙籤一點一點挑開一塊肉來,疼得他心都揪到一起。
季華鳶等了半天,身後一點動靜沒有,心下奇怪,叫道:“北堂朝?你睡著啦!”說著便欲回頭看那人在幹什麼,卻是剛一動彈就被一隻大手按在了肩頭。北堂朝的聲音低沉沉的:“別亂動。”
“該不會還在出血吧?”季華鳶奇道:“我這身上一共才多少血啊,總不會要活活流死了吧!”
“別瞎說!”北堂朝有些生氣:“等你老師來了,讓他給你看看。這些刀傷劍傷,飲笙很會治。”
“北堂朝,”季華鳶慢慢轉回身,笑眯眯地望著他:“你瞧,要不是我,這一刀就要砍在你臉上了!我為了救你受了重傷,說不好以後還要留疤,你就不表示表示?”
北堂朝聞言有些語噎,好一會,才緩緩點了點頭:“好。你說你要什麼。”
季華鳶笑意更甚:“至少,我養傷的日子,你得讓我住在你府裡,包我吃住吧!”
北堂朝點頭:“可以。”
“我每日閑著無趣,你得經常過來,陪我打發打發時間吧!”
北堂朝微愣,還是點頭:“可以。”
“還有,我傷好後,你得答應讓我回東門!”季華鳶又道。
北堂朝看著眼前人笑得看不見雜質的眼睛,問道:“季華鳶,你到底為什麼非要進東門?”
又來了。
季華鳶頓時丟了笑模樣,對著房頂翻了個白眼,道:“你這人怎麼這麼糾纏不放,我都跟你說了,我是來保護你的!”
“我不信。”北堂朝堅決地說。
季華鳶無所謂地用鼻子哼了一聲,扭過身子指著自己的背問道:“憑這個,還不信?”
北堂朝說不出來話,只能道:“那,為什麼?”
“哪兒來那麼多為什麼呀!”季華鳶有些崩潰了,聲音也不由得提高:“我就是兩年沒見著你,想你了!行了吧!”
北堂朝低眼看著自己鼻尖,依舊是一副面無表情的老樣子:“那……還有呢?”
“想看看你的北堂王妃到底長什麼樣!”
“我沒有王妃。”北堂朝臉上終於有了點表情,兩道眉輕輕地皺起來,問季華鳶道:“你這都是哪裡聽來的風言風語?”
“風言風語?”季華鳶嗤笑一聲,道:“空穴來風,必有其因!更何況你北堂王寵愛雲寄的故事早就傳遍南懷了,我閉關前在茶館裡聽得最多的就是雲家公子妙手回春,出關後就變成了北堂王夫夫恩愛了!”
北堂朝聞言有些惱:“沒有的事,都是別人亂傳,你季華鳶又不是市井平民,竟也信他們。”
“季華鳶怎麼了!”季華鳶不以為意地哼了一聲:“季華鳶才華蓋世,不也是進了東門幹起了殺人的勾當嗎?”
北堂朝聽出他語氣中的難受,一時間也覺得心裡堵得慌,不知是該安慰還是該沉默,許久,只道:“不管怎麼樣,王妃的傳言,本就是荒謬的。”
季華鳶呵呵地笑了幾聲,道:“不管這王妃是不是真的,你這府上另外還養了六個人,這總不假吧?等我傷好點了,我就在你府裡轉上一轉,看看是什麼樣的絕色,能讓你北堂朝心甘情願好吃好喝地供在府裡。”
“他們住的院子都離我這兒很遠,你身上有傷,還是安心呆著吧。”北堂朝出口拒絕。
季華鳶敲敲北堂朝的床柱,道:“我又沒說我要住你這兒,說起來……我從前的屋子,”他說著頓了頓,見北堂朝微微別過頭去,心下歎息,卻還是問道:“還在不在了?”
“我封起來了。”北堂朝面無表情,語無波瀾:“擅進者,府規處置。”說著抬眼冷冰冰地掃過季華鳶:“你還是老老實實在我院裡養傷,出去亂跑壞了規矩,一樣要罰。”
季華鳶聞言奇道:“那本就是我的房間,我也不能進?”
“那不是你的房間,”北堂朝心中覺得自己有些殘忍,卻還是下意識地一口回絕:“早就不是了,你此番回來,我讓你住在府裡,是念你護駕有功,你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好。”
季華鳶看他面色冷酷,也不再說什麼,只是噢了一聲,便向床邊蹭了蹭,側靠著床柱,合眼欲睡。北堂朝本就有些心虛,見他不再追問,心下更像是撲了個空,道:“你幹什麼?”
“睡覺!休息!”季華鳶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你老師一會就來了!”
“等老師來了,麻煩王爺叫我一聲。”季華鳶依然不動。
北堂朝看著眼前人的賴皮樣,有些氣不打一處來,想要動手拖他起來,轉眼卻見了季華鳶慘白的臉色,青白的眼圈,手下一僵,連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輕了些。
“季華鳶。”
“幹嘛。”
北堂朝動了動身子,低聲問:“你剛才怎麼又叫我王爺了。”
“是你自己要和我擺王爺架子,我是配合你呀。”季華鳶閉著眼睛回答,伸手摸了摸鼻子,打個哈欠,道:“順便說一句,你每次一裝出北堂王的那副臭架子,我都覺得可討厭。”
北堂朝心裡咯噔一聲,像是漏了一拍,好在並未見季華鳶睜眼,便依然沉聲哼道:“本王就是北堂王,誰又在乎你討不討厭!”
“是呀,”季華鳶拖長了的聲音懶懶的:“我知道您不在乎呀,我是什麼人呀,一個賤人,一個小角色。所以,您要擺王爺臭架子,我心裡討厭,不也還是乖乖配合了嗎?”
北堂朝一噎,季華鳶又道:“所以你看,我其實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只是你要是真心喜歡雲寄,就別在他面前這樣,誰能受得了。”
北堂朝下意識否道:“我沒有。”卻轉瞬意識到自己說錯了。沒有,沒有什麼?是沒有真心喜歡雲寄,還是沒有對雲寄擺架子?北堂朝心下有些懊惱自己口快,再解釋卻也不大好了,只好乾巴巴地閉上嘴,不再說話。
屋子裡一時間靜極了,只有鐘漏一直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北堂朝坐在床邊,看著閉目養神的季華鳶,面上有些懊惱,有些心疼,還有些他自己都不曾看清的,溫柔。
“老師怎麼還不來,”季華鳶突然小聲抱怨:“我快要疼死了!”
北堂朝竟一時緊張,不知道怎麼接下去,只好匆匆解釋道:“飲笙用藥獨到,之前是不准別人隨便用藥的,所以還不能給你敷止疼的創傷粉……”
“我知道。”季華鳶眯著眼皺著眉打斷他,卻還是小聲嘟囔:“那也太慢了些,等得我又困又餓又疼。”
北堂朝一聽,心下松了一大口氣,趕忙站起來,說道:“這好辦,我叫人給你弄點吃的去!你想吃什麼?”
季華鳶聞言睜開眼睛,此時已藏不住眼睛裡的疲憊,想了想,蒼蒼一笑,低聲道:“想吃雲吞,用蝦仁熬湯,放桂花的那種。”
桂花蝦仁雲吞,是北堂朝唯一會弄的吃食。也是從前,他經常煮給他吃的。君子遠庖廚,北堂朝卻十分愛看季華鳶大口大口吹著自己為他煮的雲吞,大呼好吃的樣子。
季華鳶說完這一句,輕笑一聲,自己也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了,便改口道:“算了,我胡說的,你叫人隨便弄點清淡的吧。”
北堂朝沒答,只是看了季華鳶一會,低聲道:“你好好休息”,便轉身走出去,從外面帶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