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依在陽臺的欄杆旁,席地而坐的展蘇南一口一口灌著啤酒。他的頭部和右手都纏著紗布,隱隱地仍透著一點血水的紅色。距離那天和父親的對抗已過去了三天,展蘇南由最初的暴躁到此刻的平靜,或者說是對自己極度的失望。二十年來的狂妄與自信在父親的言語下不堪一擊,如果說父親是猛虎,那他連廚房的蟑螂都不如,父親一根指頭就能把他壓死。
又猛灌了幾口啤酒,展蘇南屈起一條腿,痛苦地閉上眼睛,腦海裏不受控地再一次浮現那天的一幕幕。自從他知道了真相之後,他只要一靜下來就會回想起那天他對顧溪做的事,然後他就恨不得殺了自己。如果他肯給顧溪幾一點時間,哪怕是幾分鐘也好,讓顧溪有機會為自己辯解,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想到這裏,展蘇南痛苦地自嘲幾聲,事情不會變成這樣嗎?父親是鐵了心地要弄走顧溪,就算他給了顧溪機會,他能保住顧溪嗎?
他算什麼啊,他吃的、用的、花的都是父親的,這樣沒用的他註定了要傷害顧溪,註定……保護不了自己愛的人。有人敲門,展蘇南直起上身就把手裏的啤酒罐扔了過去,罐子砸在門上,濺了一地的啤酒。
“滾!”
他不想見任何人!
可是,門還是開了,展蘇南憤怒的雙眼在看到進來的人後迅速恢復冷靜。苦笑了幾聲,他又拿起一罐啤酒,打開,仰頭灌了幾口。他的身邊已經放了好幾個空罐子了。來人在展蘇南的對面坐下,靠在欄杆的另一頭,順手拿起一罐啤酒,打開,像展蘇南那樣仰頭灌了幾口。
“你家老爺子怎麼放你出來了?”展蘇南出聲。來人不是別人,正是同樣被囚禁起來的喬邵北。喬邵北又喝了幾口啤酒,然後才平靜地說:“我跟他說我錯了,我想明白了。”
展蘇南擰了眉,壓下出口的責怪,他等著喬邵北解釋。和這傢伙從小穿一條開襠褲長大,他不相信他這麼輕易就妥協了。
喬邵北的半張臉上父親留下的指印仍十分的顯眼,他幾口喝光啤酒,丟下空罐子,拿起一瓶打開,這才看著展蘇南說:“蘇南,我們去美國吧。”
展蘇南灌下啤酒,等著對方進一步的解釋。
喬邵北湊近展蘇南,放低聲音問:“你甘心嗎?甘心這麼窩囊地任由自己喜歡的人如今下落不明,你我卻什麼都不能做。”
展蘇南眯了眯眼睛:“當然不甘心。”
喬邵北退回去,不清不楚地又道:“那就去美國吧。小河如他們所願地走了,他們也不至於再去為難他。”說到這裏,喬邵北轉頭看向陽臺的外面,眼裏滑過傷感。“不管今後要花多少年,我都要找到他,哪怕,需要一輩子的時間。這是我們欠他的。”
展蘇南喝了一口啤酒,喬邵北又低低地說:“我不想用年少輕狂來為自己的錯誤找藉口,如果不是我們自己先定了小河的罪,我父親他們不可能得逞。所以你我要怪的只有你我自己。”
展蘇南深吸了兩口氣,猛灌了幾口啤酒。
“蘇南,我們還太不成熟。如果說這件事唯一的好處是什麼,那就是讓我們認清了自己。”
展蘇南也轉頭看向陽臺外,心裏一片陰冷。
“我跟老爺子說下周就去美國。他同意了。我今天來的目的就是勸你下周和我一起走,你的決定呢?”
展蘇南扯扯嘴角,啞聲說:“你都走了,我還留在這裏幹嘛,當然是一起去了。”
喬邵北笑笑:“我來的時候已經讓我爸通知你爸辦理你的出國事宜了。”他就知道對方會跟他一起走。
“邵北。”展蘇南伸出受傷的手,喬邵北伸出一隻手握緊,然後展蘇南說:“我發誓,今後絕不再這麼窩囊。”
“一樣。”
四天後,展蘇南和喬邵北登上了去美國的飛機,同去的還有魏海中。似乎是怕他們耍花樣,展老爺子派了幾十個人一路盯著他們上了飛機。展蘇帆在這次的事件中學乖了不少,不再整日裏花天酒地,趁著暑假,上補習班補他落的一塌糊塗的功課。事情似乎就這麼過去了,展老爺子和喬老爺子忙著擴充自己的家族勢力,等著兒子回來全面接掌家族。
四年後,本應學成歸國的展蘇南和喬邵北突然失蹤了,就連魏海中都不知道他們去了哪里。展喬兩家派出很多人去美國尋找兩人的下落卻始終沒有消息。無奈下,魏海中只能先行回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是因為什麼,展坤和喬作行在尋找了一年無果之後收回了人手。誰知三年後,展蘇南和喬邵北竟然又回來了,沒有向任何人解釋這三年他們去了哪里。
兒子回來了,兩位老爺子對他們失蹤的這件事保持了沉默,把家族的產業慢慢移交到兩人的手裏。兩人也不負眾望地承擔起了自己的責任,七年過去,似乎年少時的那件事對兩人來說已經成了過往的雲煙。沒有人再聽他們提起過顧溪。
※
展蘇兩家發生的事與顧溪都沒有關係了,此時的他唯一的生活重心就是平安地生下孩子。他是雙性人,絕對不能去醫院生。而他又只上了一年醫學院,根本沒有任何臨床的經驗,如果自己生的話很可能發生一屍兩命的情況。在被驅離的這段日子裏,顧溪有空就往書店跑,尋找各種有關生育方面的書籍。他沒錢買書,就在書店裏看。最後,他仍是決定自己生。身體的秘密,他是打算帶到棺材裏去的。一個會生孩子的雙性男人……他絕對不要成為醫學界的研究品,那樣他的孩子也會淪為研究的物件。
這天中午,顧溪的肚子很不舒服,隱隱作痛。他趕緊收了攤,在大嬸的説明下打了一輛車回住處。答應大嬸會去醫院生,到家之後,顧溪卻是關緊了門窗,拿出自己早已買好的手術包。小城市有小城市的好處,一些醫療工具很容易就能在小診所買到。
肚子已經明顯地痛了,有什麼從身下流出,顧溪脫掉棉衣和毛衣,一手扶著肚子,一手給電熱爐插上電。手術刀、熱水、剪刀、紗布、藥,還有……咬牙忍住一波波的疼痛,顧溪喘著粗氣把三個臉盆一一擺好,把縫傷口的針線擺在枕頭旁。褲子很快被羊水浸濕了,顧溪費力地脫掉褲子,把一次性的醫療床單鋪到床上。被褥都是房東的,如果弄髒了會很麻煩,而且如果他能平安生下孩子,他也沒有力氣清理床鋪。
生產的過程和注意事項如幻燈片般在顧溪的腦袋裏一頁頁翻過。儘管已經把這些內容都熟記於心了,顧溪仍是不放心地拿過床頭的醫書,翻開自己做了記號的地方。沒有人能夠幫他,他必須萬千的謹慎小心。肚子越來越痛了,顧溪放下書在房間裏慢慢走。現在還不是躺下的時候,扶著桌子和牆壁,他在房間裏一步一步艱難地走,這樣生產的時候會更順利。
衣服濕透了,顧溪靠在牆上稍作休息,雙手緊緊捂住自己的肚子。和別的孕婦相比,他太瘦了,如果不看他的肚子,單看他的臉,根本沒有人相信他懷孕了,沒有孕婦的臉會是那樣的削瘦!9個月的孕期,顧溪吃下去的東西似乎都餵給了肚子裏的孩子,他的肚子和他的身體根本不成比例,他瘦得肋骨都一根根地戳人眼睛。
擺地攤的大嬸說他這9個月的肚子比平常孕婦的肚子大了一些,顧溪一遍遍摸著肚子,希望肚子裏的孩子是個男孩。並不是他重男輕女,如果是正常的結婚生子,他希望能是個女孩子。可是他現在的情況,孩子出生後註定要跟他一起吃苦。人家都說,女孩子要嬌養,他,沒有那個能力。
眼睛瞟到桌子的抽屜,顧溪猶豫了半天,還是咬咬牙捧著肚子挪到桌旁,打開抽屜。抽屜裏有他的存錢盒,還有一封信。擦去眼睛上的汗珠,顧溪因為疼痛而發抖的手拿出那封信,放到桌子上。信封上寫了一個位址,收信人是“魏海中”。
他不能不考慮最壞的結果。萬一他難產,他就必須自己剖腹把孩子取出來,那樣他幾乎沒有活命的可能,他必須考慮到孩子以後怎麼辦。他是孤兒,想來想去唯一能託付的人就是魏海中。他從不奢望孩子能認祖歸宗,他相信魏海中會替他養大孩子,會對他的孩子好。至於那兩個人……肚子猛地劇烈地疼了一下,顧溪咬住嘴才沒有喊出來。
忍下疼痛,顧溪淡淡地笑了,孩子也知道在那個大宅子裏不會幸福吧……劇痛明顯,顧溪挨著床邊坐下,摸著肚子說:“爸爸,也希望,能和你,在,一起……”停了停,他艱難地說:“所以,你要和,爸爸,一起,努力……我們,一起,加油……”
水開了,顧溪困難地站起來拔掉插頭,提著水壺往一個臉盆裏倒滿熱水,然後又挪到水管旁,灌滿水。這樣來回三趟,顧溪的身上都濕透了,汗水模糊了他的雙眼,水盆和壺裏都是開水,應該夠用了。把剪刀和手術刀丟到開水裏,顧溪爬上床,躺下。
抓過準備好的乾淨毛巾塞到嘴裏,顧溪再也忍不住地叫起來:“唔……”奶奶,您在天上一定要保佑我。